昭芙院,八珍膳食一樣接一樣被端上來。
星界此時的天,仍是冷的,雪色蜿蜒,像是一塊斐然瑩潤的玉,帶著沁人的寒意。院子里,巨大的柳木在鼓鼓瑟風中招搖,迎風垂盪,千萬根柳條上,綴上無數朵綠芽苞,幾縷風過,便像是春日暖陽照耀,開了一樹的絨花。
南柚垂著眸,面對一桌子的菜,卻根本沒什麼品嘗的心思。
這樣的沉默,與幼崽之前靜不下來的活潑性子全然不符,流枘有些憂心地捏了下小姑娘冰涼的手掌,問:「是他們做得不合口味嗎?」
南柚搖頭,仰著一張小臉,笑了一下,輕聲道:「昭芙院的廚子是我自己挑選的,怎會不合我的口味。」
她捏了捏鼻尖,一副愁得不行的模樣,「我是一想到等會用完膳,父母親,舅父和祖父要挨個審我們,就頭疼。」
「現在知道怕了?」流枘給她舀了一勺湯,言語中的笑意稍退,「做那些事的時候,招呼都不打一聲,我還以為右右已經天不怕地不怕了。」
南柚心虛地抿了抿唇,沒敢吭聲。
誠然,有些事,躲得躲不過去,她心裡還真有數。
「先用膳吧,才從深淵出來呢。」星主朝流枘使了個眼色,手掌在南柚的頭頂上撫了撫,道:「其餘的事,等會再說。」
一頓飯下來,南柚就挑著白米飯吃了幾口,心不在焉,像是被霜打了的黃葉。
夜裡,星光璀璨,夜色沉涼如水,無邊雪景鋪陳。
主院之內,從左至右,兩行雕花嵌珠玉座椅上,都坐著人,侍從們魚貫而入,奉上待客的上好香茶。
描著繁複精巧花紋的茶盞蓋上,飄出兩三縷裊裊的熱氣,與香爐中燃著的熏香交織在一起,便成了一種全然不同的奇異香味,配上這樣肅穆的氣氛,令人精神一振。
見到這樣的陣仗,南柚心頭咯噔一聲。
他們幾個小輩站著,都垂著眸,一副聆聽教訓的標準姿勢,顯然從小到大,沒少經歷過這樣的情形。
南柚趁著眾人不注意,伸手,悄悄地扯了下流鈺的衣袖,側首,無聲朝他吐出兩個字。
——救我。
流鈺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兩眼,無視了小姑娘求救的目光。
不給點教訓,下次,她還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妖主是大人們中年齡最大,輩分最長的一個,他坐在上首,看著這群已然成長起來的晚輩,不動聲色抿了口熱茶,動作不疾不徐,神情令人捉摸不透。
「這次深淵之行,收穫不錯。」半晌,他開口,聲音嚴肅,聽不出什麼誇獎的意味。
流熙等人都不吭聲,低首垂眸,姿勢出奇一致。
「此次,你們三個進深淵,除卻自身獲得了不錯的獸靈,也帶著我妖族的青年才俊攏了不少天材地寶,收穫頗多,按理,我與你父親,該獎賞。」半晌,妖主將手中茶盞一放,眼神像是沉甸甸的山嶽,毫不留情地壓在眾人的肩膀上。
他越是這麼說,南柚等人的臉色就越不自然。
明著是誇獎,可看他們的臉色,就差寫上「風雨欲來」四個大字了。
果不其然。
「——老三,右右。」妖主眉心緊蹙,沉著聲音時,壓迫感十足。
南柚的頭頓時低了一個度。
「重塑血脈一事,你們可知有多冒險?」妖主現在說起來,仍覺心有餘悸,「但凡出一點差錯,你們兩個,都無法如今日一般站在這裡。」
「外祖父,你別動氣,右右知錯了。」不論何時,南柚總是認錯最快的一個。
「祖父,當日之事,皆我一人過錯,與阿姐沒有關係。」流焜皺著眉,不動聲色地擋在了南柚跟前,他不是很適應這樣的場合,說話時,神情透著不耐煩的陰鬱。
「你!流焜你簡直無法無天!」流襄忍不住了,他猛地拍了下桌子,怒火攻心,「誰准你這樣做的?誰給你的膽子?」
「自己惹事不說,還要帶上右右,若出了事,你叫我怎麼跟你姑父姑母交代,你又讓我和你母親如何接受?」流襄平時從未與這個兒子說過重話,現在是真忍不住了,「我看,就是我們平時都太慣著你了,才養成了你一意孤行,絲毫不顧他人的性子!」
「別提我母親。」流焜抬眸,黑黢黢的瞳孔里映著男人盛怒的臉龐,他一字一頓:「早巴不得我死,又何必在人前惺惺作態,牽扯旁人,襯得自己如慈父一般。」
這一句話,就像是當頭一棒,將流襄臉上湧現出的擔憂,怒氣,后怕等情緒敲得粉碎,他嘴唇蠕動了幾下,高大的身體像是被抽幹了力氣,跌坐回座椅上。
「老三,你過分了。」妖主道。
南柚伸手去拉流焜,「勺勺,你說什麼呢,你不能這麼跟舅父說話,他是關心你的呀。」
流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自己從那股可怕的情緒風暴中抽離出來,好歹沒有再火上添油繼續說下去了。
「你們還小,能有多少判斷力?外面千奇百怪的歪門邪道,一不小心就中了招,這次,是萬妖錄在右右手中,歪打正著讓你們撞准了,可便是如此,右右的身體,都險些徹底垮掉。」妖主顧忌著流焜的情緒,沒敢再說什麼重話。
南柚乖巧地點頭,道:「外祖父,這樣的事,再不會有下次了。」
說完,她不輕不重地扯了下流焜的衣袖,流焜便垂著眸,跟著點了下頭。
「不論如何,老三血脈恢復,對我妖族,對他,都是一件好事,我們欠右右很大一個人情啊。」半晌,妖主開口,道。
這件事,說來說去,最吃虧最受罪還吃力不討好的人,莫過於南柚。
流焜受罪,是為他自己。
南柚受罪,卻完全是為了他,半點好處沒撈到,還險些丟了一條小命。
「外祖父,我們是一家人,談人情,就見外了。」小姑娘眉眼稍彎,狡黠靈動,逃過一劫的模樣,「那外祖父,你不生氣了?不說我了?」
妖主嘆了一口氣,朝她伸手,道:「你們若不那麼令人操心,外祖父哪至於做這個壞人來板著臉批評你們?」
南柚十分熟練地伸出兩條細長的胳膊,被妖主抱了起來。
「還有一件事。」妖主看向星主夫妻,道:「按理說,此事是星族內政,我不該插手過問,可事關右右安危,我還是不得不問一句,那個意圖謀害狻猊的臣下之女,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星主沉吟片刻,將那日的處置決定說了。
妖主狠狠皺眉,道:「策劃謀害皇裔,按星界法規,應當處死,牽連本族,三代內流放不可回。」
不止是星界,任何地方的規定皆是如此。
赦無可赦的重罪。
星主目光沉了一瞬。
「我還聽說,你之前因為她責備過右右。」
南柚哼了一聲,不滿地扭頭,不去看星主。
「反正我刁蠻又任性,只有欺負清漾的份,斥責她一句便要受訓誡,而她不論如何算計我,都是一念之差,誤入歧途,該留一命。」她勉強地扯了下嘴角,道:「我在父君眼中,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吧。」
南柚說完這番話,自己先愣了一下。
她說的前半句尚還有不滿的屬於孩子的天真爭寵意味,但說到一半,已經不自覺將情緒完全代入進去。
她這不是在故意激他。
這就是她的真實想法,真實感受。
這是她的疑惑不解,她的委屈執念。
星主與流枘對視一眼,最終在南柚跟前半蹲下來,他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發頂,聲音裡帶著商量的意味:「右右,父君想單獨與你談一談,好嗎?」
他牽著南柚的手,去了偏房。
妖主念著天色不早,他們又都才出來,又說了幾句,放他們各自回去歇息了。
偌大的前廳,流襄坐得筆直,如同一座雕塑,流枘小口小口地抿著茶,既不勸他,也不開導他,想得通與想不通,全在他自己。
「當年你自己乾的混賬事,現在能怎麼辦?」妖主鬍子翹了翹,看到他這幅頹然的樣子就來氣。
偏房中,檀香味濃郁。
南柚坐在窗前,兩條腿在那麼空中一晃一晃,她望著窗外連成片的星點燈火,心不在焉地問:「父君不會是想替清漾求情,讓我原諒她吧?」
「右右。」星主有些無奈地嘆了一聲,道:「父君只有你一個孩子,從小看著長到大,想要什麼,有的沒的,父君都盡量滿足你。」
「父君情願自己受傷,也不願讓你受到一點傷害。」
南柚眼睫顫了兩下,道:「可自從清漾來了,就不一樣了。」
「父君會懷疑我,會不分是非對錯責備我,會覺得她比我好,甚至在知道她暗害我之後,第一時間,問的還是她的情況。」她有些無法理解,聲音低了下來:「從前,父君說,為君者,該善待臣下,可若臣下無忠君之心,我也可用手段鎮壓,用鮮血使她臣服,而不是想著用善意感化,用慈悲渡她,我不是西天的菩薩,沒有那份渡苦渡難的心腸。」
不得不說,這三年的時間,她成長了不止一星半點。
這樣成熟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一瞬間,讓星主產生了一種不甚真實的感覺。
但現在直面她的委屈,竟是無處辯駁,無話可說。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承認,一切都是他的錯。
是他沒有及時察覺清漾的心思,一再寬縱,釀成今日之禍,是他妄想兩人和平相處,卻在同時沒有保護好右右,令她險些受到傷害。
「從前,是父君不好,父君誤會右右了。」
星主嘴裡乾澀,他閉了下眼,再睜開時,裡頭已是果決理智,冷靜沉穩,「父君會親自出手,將清漾的血脈封住,送她遠走。」
誠然,星主並不是個會煽情會認錯的人,身居君王之位,發號施令慣了,低頭認錯,對他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還是對自己的孩子。
「右右,你是星界的繼承人,是父親與母親唯一的孩子,我們愛你,與那些愧疚,憐憫,責任都不一樣。」男人斟酌著言辭,有些笨拙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空氣漸漸安靜下來。
「父君,這是最後一次嗎?」南柚靜靜地看了他一會,開口問。
「我不認識橫渡,也未見過他,但知道父親與他交情莫逆,這一次,算是用他昔日之功,昔日之情,換清漾一條命。」
星主無聲頷首。
南柚不滿地從鼻子里哼出兩聲氣音來,模樣要多不滿有多不滿,「父君三句話不離她,還說不是為她求情。」
星主點了下小姑娘的鼻尖,道:「父君不是在為她求情,父君是在向我們右右姑娘認錯。」
南柚眼睛亮了一下:「既然是認錯,那有沒有禮物?」
星主道:「父君私庫里的好東西都流到你兜里去了,還要什麼禮物?」
南柚熟練地往他袖袍中一摸,很快就摸到了一個鼓鼓囊囊的東西,在星主含笑無奈的目光中,她拿出來一看,眼神一顫。
「這是,龜甲?」南柚仔細辨認,跟萬妖錄上記載的對比了一番,確認無誤后,抬眸,問:「父君,你又去跟那頭老金烏打架了?」
「它不是一向最寶貝這塊龜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