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書房之中,靜得只有兩人的心跳聲,一急一緩,一快一慢,窗外黑沉沉的海水都彷彿停止了涌動。
穆祀的目光一沉,描著沉雲遊鶴的袖擺一動,那份黑紙白字,明明白白的平鋪在清漾的眼前,少年面若冠玉,然沉下聲時,那股逼人的氣勢,便緩緩地沉透進骨子裡。
「好。」他踱步行至她跟前,像是聽聞了什麼趣事,驀地笑了一聲,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顎:「不愧是孤傾力栽培之人,如此能伸能屈能用親爹亡魂發誓賭咒的女子,孤還未見過第二個。」
清漾唇色驀地白了下來。
穆祀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焉能不知。
她閉眼,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鼻腔里流進去的氣流越來越少,心跳聲卻像是鼓點一樣,一下比一下激烈。
「殿下,我沒有。」她從喉嚨里艱難吐字,帶著掩不住的痛楚之意。
穆祀隨意地收回了手,他眉宇間的戾氣未消,居高臨下地看著清漾像是爛泥一樣的癱在地上,瘦削的手指撿起那份密報,道:「為兩族友好,孤今日不動你,這份密報,如今怎樣呈在孤的眼前,出深淵后,便會怎樣出現在星主的案桌上,你這份賭咒,對他去說,效果會更顯著。」
他身份使然,對上星主,也並不如旁人一樣敬畏尊崇。
「你現在是星界之人,不該待在天族陣營,孤命人送你回去。」穆祀冷聲道。
清漾不可置信地抬眸。
明明說好的,他護她周全,日後她入主花界,自願交權,融入天族。
這樣誘人的條件,就因為一個未曾成功的謀划,一份含糊其辭的秘報,他便捨棄了?
她知道,他明明可以裝作不知道。
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就當做這事從未發生過。
而她,將為此永遠臣服於他。
黎興得了命令,無聲無息進來,但看到清漾又是一副眼淚漣漣的樣子,禁不住開始皺眉。
沉思片刻后,他讓女侍將人拖了出去。
整個屋子安靜下來。
「孤今日才知,右右為何多次因她遷怒於孤。」穆祀轉動著手指上的空間戒,嘴角笑意涼薄:「橫鍍怎麼就生出了這麼一個女兒。」
黎興根本不在意女子間的明爭暗鬥,他盡職盡責地提醒:「殿下,今日若如此,先前咱們的一番籌劃,便全是白用功。」
舍利取義,非謀者所為。
穆祀深諳此道,實施起來,往往比誰都好。
然而這一次,他沉默了半晌,月明珠的光亮柔和,他沉聲,道:「一顆棋子而已,即便廢了,也不影響整盤局勢。」
是。
只是要迂迴婉轉,多花費許多心思。
黎興彷彿能從這句話里,看到未來被雜務纏身,點燈熬油忙碌的自己。
「孤要去主殿一趟。」穆祀彎腰,撿起地上的紙張,吩咐道:「將幺尾召回來。去查,清漾往日的舉動,任何細節都別放過。」
黎興抱了下拳,消失在半空中。
穆祀進主殿的時候,南柚已經睡了。
狻猊盤成巨大的一團,被女使的通報聲吵醒,不耐煩地甩了甩尾巴,將頭偏向另一側,腦袋埋進長長的毛髮里,小荼鼠原本趴在狻猊身側,現在它一動,它就吱地慘叫一聲,渾身的毛都倒立起來。
帷幔后,南柚艱難地睜了下眼,眼皮像是在上下打架,沒過多久,便迷迷糊糊閉了眼。
小荼鼠看了看碩大的獅子,又看了看自己的大床,任命地溜了出去。
片刻后,它又跑了回來,利索地跳上了床,用冰涼涼的小鼻頭蹭了蹭南柚的臉頰,將嘴裡叼著的紙張鋪在南柚的眼睛上。
「球球。」南柚哀嚎一聲,艱難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她伸手摸了摸臉,將那張紙拿了下來,她的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困意:「你這是從哪帶來的東西。」
球球想了想,像是在調整語言,過了半晌,才一字一頓道:「太子,找,給的。」
南柚稍微清醒了一點,她抓過那張紙,匆匆掃了兩眼。
這一看,便猶如被人潑了一盆冷水,方才還濃重得不行的困意瞬間消散,一絲一毫也沒留下。
南柚手忙腳亂起身,在下榻的時候摸著黑還踩到了狻猊的尾巴尖,威猛的異獸很不開心地豎起了黃金瞳,一見到是她,又很開心地換了個姿勢,黏黏糊糊地用腦袋蹭她的手,聲音里的撒嬌意味濃得不容忽視:「右右,你踩疼我了。」
南柚蹲下身,伸出兩條胳膊,環住了它,滿心被失而復得的后怕之意充斥。
狻猊的睡意瞬間就飛了,它哼哼唧唧,顧不上自己的體積,使勁將自己往她懷裡擠。
「我要出去一趟,你們兩個乖乖待在這,別亂跑。」南柚又轉身,撫了撫委委屈屈看著狻猊眼紅的小荼鼠,道。
一炷香之後,南柚在偏殿見到了深夜前來的穆祀。
兩相對視,寂然無聲。
「東西看了沒?」穆祀眸色深深,他立在窗前,身體的影子被月明珠的光拉得有些長。
南柚點了點頭,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她神色凝重,問:「我尚在腹中之時,便與當時還未出世的狻猊成就傍生,當年,為狻猊尋洞穴,設禁制,橫鍍也都有參與,可這事,他絕不會外傳,也沒必要告訴當時才千歲大小的清漾。」
不然,各界各族,不會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那清漾是如何利用橫鍍的精血與海羅盤找到狻猊具體位置的?」穆祀理性地分析:「就算給狻猊設置的禁制中,十之五六皆是橫鍍的手筆,氣息與特色濃郁,清漾與他血肉相連,能產生一些微妙的感應,但,萬仞城有多大,有幾層?」
南柚默然不語。
萬仞城太大了,足足七層,每一層的面積都無法估量,在這樣的環境下,清漾若是沒有具體的方位,便無異於海底撈針,只能似無頭蒼蠅一樣亂轉。
可她明顯沒有,她的從侍沒有任何猶豫的,奔上了第七層,找到了狻猊蝸居的洞穴。
「逝去之人,無法開口。」穆祀垂眸,隱晦地點破了一層糊著的紙。
南柚睫毛上下動了動,心底掀起了萬丈波瀾。
穆祀能想到的東西,她亦能想到。
死去的人無法開口,那麼開口的,就是清楚知道狻猊位置,又尚在人間之人。
毫無疑問,那些人,都是星界的忠臣,是星主的心腹。
例如,烏魚和汕恆的父親。
他們是星主的左膀右臂,也是橫鍍的生死之交,是南柚的叔父,也是清漾的叔父。
「接下來,你需思考驗證一些事了。」穆祀意有所指。
「我知道。」南柚皺眉,頭疼不已,「那幾個人,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明知清漾要做什麼還將狻猊地址暴露,或是清漾用了什麼法子,明推暗算,從他們口中獲得了線索。」
若是前者,那麼,星界必有一番大的動蕩。
兩人相對而坐,相繼沉思,這樣的氛圍,莫名令穆祀想起了很多從前的事。
天族太子之位尚未確定的時候,他的那些兄弟,個個不是省油的燈,明裡暗裡使絆子,他有時也會崩潰,也會無助,南柚就是這樣坐在他跟前,拿一支筆,一張紙,將那些雜得亂成一團線的事件理清楚,哪個是哪個派來的釘子,哪個可以先處理了,哪個留著有用。
到現在,他修習的功法,都有幾樣是星族的不傳之密。
那是南柚跑去跟星主撒嬌,軟磨硬泡求來的。
後來,他嶄露頭角,一飛衝天,在天族聲望日盛,要操心的事多不勝數,漸漸的,就不怎麼來往星界,跟她的聯繫,也淡了。
「我將清漾送到主殿了。」穆祀問:「你準備如何處置?」
南柚抬起頭,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像是覺得奇怪,又帶著不甚明晰的驚訝意味,她問:「穆祀,你今夜前來,是什麼意思?」
穆祀用帕子擦了擦手,而後與她對視,他語調平靜地反問:「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南柚搖頭,「我不是聖人,我猜不透所有人的想法和意圖。」
「我也不想去猜。」她眼眸明澈,「你告訴我吧。」
「右右,我承認,走到這一步,我已不夠純粹。」穆祀眼角往下,「我做不到完全的舍利重義,每件事,每個舉動,我考慮的,是利益,是未來能夠獲得的好處,是天族的未來。」
「清漾如此,花界如此。」
南柚捏了捏手中薄薄的紙張,道:「而你今日所為,違背了這套利益原則。」
穆祀扯動嘴角笑了一下,指骨搭在桌沿,瘦削寡白,瞳色極深。
「右右,我還沒無情無義到,她傷害你的證據已擺在我的案桌上,我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她交換條件,助她登頂。」
「我從來不自詡好人,但應允過的承諾,不會改變。」
穆祀起身,虛虛地抱了小姑娘一下。
南柚沒有推開他。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南柚坐在椅子上,閉眼,腦海中的影像急速倒退。
她知道穆祀的那句「應允過的承諾」指的是什麼。
他曾說,待他成長起來之後,無人能在他跟前傷害她。
所以,她入深淵,音訊全無,他跟進來了。
所以,她被荼鼠擄去,他強開重瞳之力,放棄蠱雕,也要救她。
可前世呢。
她永遠記得書中那句「南柚身死,天君穆祀為清漾善後」。
一句善後,足以令她對一個人的期待化為死灰。
書中現實,錯了哪一步,她無從得知。
穆祀突然的轉變,她無法全然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