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以汕恆,烏魚為首的星界年輕天驕前來探望南柚。
南柚在自己的院子里見了他們。
萬仞城的天氣不比星界,舒適宜人,溫暖如春,烏泱泱十幾個少年擠進院子,南柚令女使給他們一人搬了把凳子,笑著道:「這裡不比星界王宮,條件簡陋,你們都且忍著些。」
「姑娘說的哪裡話,我們星族兒女速來豪爽,不拘小節,錦衣玉食可受,粗茶淡飯亦有一番滋味,況且,妖族公子盤下的府邸,跟簡陋二字,也搭不上邊。」
汕恆捎了捎頭,應完南柚的話,單手搭於前胸,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單膝跪下請罪:「臣等受君令,但未護得姑娘周全,請姑娘責罰。」
其餘人也跟著請罪,院子里頓時烏泱泱跪了一大幫人。
南柚漂亮的瞳孔顏色深幽,她迎風咳了一聲,道:「此事不怪你們,都起來吧。」
一杯茶見了底,到底君臣有別,少年們放不開手腳,反而顯得約束和壓抑。
烏魚在一幫人若有若無的催促目光中開口,聲音沉穩:「姑娘與妖界公子姑娘們乃表親,平素親厚些也無可厚非,可此行,姑娘受傷,與他們脫不得干係。」
「姑娘雖小,但身系我星族之未來與興衰,萬萬不能大意,臣等昨夜商議,想請姑娘回我們星界的府邸住下,如此,臣等也可安心些。」
南柚倒茶的動作微滯,有些訝異地抬眸,問:「回星界的府邸?」
「姑娘有所不知,現如今,各大族對獸靈的追捕已進入最緊要的階段,與此同時,那些在獸靈天榜有名的獸靈也開始自行擇主,這次第五層的鴻程賽,就是天榜排名十五的獸靈幺尾自己開設的。」
「誰能奪得第一,他便奉誰為主。」
南柚才回來,大家都在關心她的身體,替她找葯療傷,萬仞城中的事並未同她細說,這件事,她也是頭一次聽說。
烏魚繼續道:「現在城中並不安全,各大族之間雖未有明面上的激烈碰撞,但像妖三盟,天族,乃至妖界和我們,都是奔著天榜前十的獸靈去的,現在是未曾遇見,尚可各自安好,可一旦有了它們的蹤跡,為奪獸靈,爭端大戰在所難免。」
「姑娘便是同妖族公子姑娘們再親密,對於妖族那些人來說,也只是個表姑娘,危急關頭,他們最緊要的任務,是護幾位公子和六姑娘的安全。」
「因此,姑娘置身如此險境,臣等不能安心。」
他的話音落下,其他的人便連聲附和。
「請姑娘三思,同我等回府。」
南柚想了想,問一直沒有說話的汕恆:「汕恆哥哥怎麼看?」
星界年輕一輩中,以汕恆,烏魚為首,兩人都為重臣之子,也是看著南柚長大的,關係格外好一些。
在書中,南柚危難之時,他們兩個正在南邊征戰磨礪,相隔萬萬里,最後也趕回來,為她焚了一炷香。
這些微末的善意,對南柚來說,像是冬日的碳火餘溫,雖不濃烈,也未起到什麼作用,但依舊令人眷戀。
汕恆眉頭皺了一瞬,又很快舒展開來,「臣同烏魚一樣,想請姑娘回府。」
「既然太子殿下已插手鴻程賽,那幺尾之爭,我等不過是陪襯。若是再與天族結伴同行,估計之後的天榜獸靈,將盡落天族之手,因而這次鴻程賽之後,各部各界都會離開,獨自尋找機緣。」
「進深淵之前,王君吩咐,之後行事,皆聽姑娘之令。姑娘突然消失半載,在這之間,我們也遇到了許多事,臣與烏魚意見分歧之時,每每憂愁不已,怕下面的年輕少年不聽調遣,又怕帶著他們做了錯誤的決定。」
「眼觀各族各界,皆有少君少主帶領,上下同心,我星界現在,的確需要姑娘主持大局。」
烏魚也道:「姑娘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還有我們之後,是否跟別族同行,是否聯手,跟哪族聯手,都需姑娘定奪。」
南柚嘆了一聲,問:「我們的府邸在哪邊?離這裡遠嗎?」
「我們的府邸在西邊,佔地極大,若是姑娘回來,我們便立刻收拾一座新的院子出來,必定無人敢擾姑娘清凈。」
「行,這件事,就交給你與烏魚哥哥去辦。」南柚給他們兩個倒了盞茶,緩緩道「我也要同少妖主商議一番,之後如何,等我回去再商議。」
汕恆和烏魚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笑意。
算起來,幼崽有一段時間沒這麼哥哥哥哥地叫他們了,自從上次,他們為了父輩的情誼,在清漾生辰之日命人送禮之後,她便無緣無故的疏遠了他們。
以往,小姑娘也有跟他們鬧性子的時候,但有事絕不藏著掖著,鬧完了,氣完了,便又和好如初了。可這一次,他們往宮裡送的許多逗她開心的小玩意,都被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
她的態度,變得無比冷淡。
汕恆仍記得,那日烏魚突然出現在他的府上,摸著鼻子,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右右不理我了。」
兩個同樣被無故冷落的少年蹲在庭院里把最近干過的大小事件一件件說出,核對,最後才知道,原來是那份禮物惹了她不愉快。
之後,她無緣無故的失蹤,他們兩個用在找人上的功夫,絲毫不比妖界和天界的少。
少年們不便久待,說完了正事,紛紛起身告退。
等晚些時候,南柚跟流熙流鈺提起了此事,她畢竟是星界唯一的姑娘,是日後的少王君,回去是應該的,他們也不能多說什麼,只是叮囑她小心照顧自己的身體,有事就跟他們聯繫。
南柚一一應下。
但誰也沒想到,流焜打算跟她一起走。
「勺勺。」南柚有點無奈地看著比她高了不少的少年,道:「你現在雖然恢復了血脈,但情況尚不穩定,那群人毛手毛腳,恐照顧不好你,又或是怠慢了你。」
「我無需人照料。」流焜抿著唇,一字一頓道:「阿姐一個人,我不放心。」
他自幼是執拗的性子,決定了的事,怎麼也不會更改。
南柚說他念他,他都好好地聽著,但就是不肯鬆口。
流芫聽了此事,也跟著湊熱鬧,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了流熙和流鈺身上,自己則要跟著流焜一起。
流熙拗不過他們兩個,只能無奈地應了。
用完午膳后,幾人各自回自己的院子。
流焜和流芫一前一後走著,各自不說話。
氣氛有點沉悶。
流焜恍若未覺,他天生也不是個多話的人,哪怕是面對南柚,往往也是她說,他聽,偶爾附和幾句。
「流焜。」流芫幾步追上來,眼神有些飄忽,她聲音細細的,沒了平素張揚的意味,帶著點小心的試探:「你,身體怎麼樣了?」
因為血脈恢復,流焜的個子飛快往上躥,現在只比流熙流鈺稍矮一些,流芫看他,需得仰著頭。
這樣一來,她那些緊張而無措的小動作,便被他盡收眼底。
許久沒有聲音。
流芫眼裡的光漸漸黯淡下來。
她垂眸,看著腳尖,努力把自己眼裡的酸意眨出去,半晌,又沒事人一樣地從袖子里拿出了一小束被製成書籤的乾花,遞給他,聲音帶著點沒完全遮掩住的鼻音:「我聽右右說你喜歡,便種了很多,這個是禮物,慶祝你恢復血脈。」
流焜垂眸,視線在她的發頂上停落,半晌,他伸出手,接過那小小的皺巴巴並不怎麼好看的花,嘴唇翕動:「多謝。」
雖然只有兩個字,雖然言語還是生疏。
但那好歹也是字。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跟她說過話了。
流芫一下子開心起來,整張臉都在頃刻之間生動不少,她眼裡含著笑,像是點綴著光,她道:「你若是喜歡,可以去我院子里看看,我、我種了許多。」
不知為何,流焜又驀地想起她從前含著淚,恨不得讓他下地獄的樣子,他眸色沉了沉,又想起南柚說的話,最終沒能說出太狠心的字眼來,只是道:「下次。」
下次,是什麼時候,誰也不知道。
他說完,捏著那束白色的乾花,大步離去。
流芫彎唇,很輕地笑了一聲。
她想,這次,他對她說四個字,下次,就能說八個字,總有一天,他們也能像別家兄妹那樣,毫無距離感地在一起說笑玩鬧。
回去之後,流芫就做了噩夢。
漫天的大火里,流焜被從侍們救出來,渾身髒兮兮的,臉上還有很深的划痕,刺殺他的死侍被她父君當場格殺,天子震怒,下令追查,舉族連坐。
她親眼見到,她一向不爭不搶溫柔善良的母親,因為這件事,與她父君爭吵,說了許多戳人心窩的話。
她的母親,對她父君說。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便是當日答應了與妖族的聯姻。
——你真讓我覺得噁心。
流芫也永遠記得,那夜的雨極大,她母親以自己的血餵養流焜,淚流不止,她抖著手指,撫摸她的臉頰,道:「小六,對不起,母親無法給你和你大哥一個完整的家了。」
因為自那之後,她永遠不可能跟流襄講和。
這一切,都是因為流焜。
流芫徹底崩潰了,她跑到流焜的宮殿,那個時候,他死裡逃生,眼神難得脆弱,他見了她,像是鬆了一口氣,他喚了她一聲小六。
流芫猛的打翻了他手中的葯碗,黑色濃稠的汁葯灑了一地,苦澀難聞的味道在空中彌散開,她閉著眼,哭得哽咽,聲音既尖刻又惡毒:「都是因為你,因為你我和大哥才要被別人笑,因為你父君和母親才會爭吵不休,你討厭死了,你為什麼還活著。」
那是她一生做過最後悔的事,也是她說過最後悔的話。
那些帶著刀的話語,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從此之後,一日又一日地折磨著流焜,也折磨著她。
南柚來的時候,流芫雙目無神,看著帷帳上繁複精巧的花紋,臉上掛著兩條淚痕,也不說話,整個人都沒什麼生氣。
南柚從未見過她這幅模樣,她在床沿邊坐下,也沒問她什麼,只是微微蹙著眉,拿著帕子給她擦眼淚。
兩個小孩子彼此對望,其中一個眼淚流得更凶。
「好了。」南柚拍了拍她的肩:「多大的人了,哭什麼?」
流芫癟了癟嘴,想擠出一個笑來,結果嘴角一動,眼淚就忍不住決堤,她伸手抱著南柚,哭得可憐兮兮,眼淚鼻涕一塊流。
「右右,我沒想說那些的,我當時,當時是太難過了,我不該說的,嗚嗚,他肯定也很難過。」
「我後悔死了。」
「他肯定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南柚耐心地哄了她一會,在小姑娘睡著之後,要女侍又拿了一床被子過來,兩個人面對面地縮著,她正要閉眼,就見流芫眼淚再次從鼻樑上方滑落下來。
她輕喃:「哥哥。」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