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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夜夢

  縱使在高樓上的一隅,周言依舊能感受到夏日的惡意,而夜吠不息的狗們更讓他覺得狹小的空間愈加逼仄了。

  暑氣在夜間依舊翻騰著,混合在陰雨時節特有的氣息中,四處瀰漫開來,於是整個黑夜就成了發霉的黑幕。但相較之下,那深沉的黑幕上的霉點竟蘊含一絲光明的希望。

  現在已然是深夜,用不了幾個小時就會迎來新的黎明。那至上的光明將會掃清一切的黑暗,蕩滌一切的塵埃。「新生啊!」人們歡慶道。

  人們終於忘記了幾個小時前經歷的夢魘。無夢者的鼾聲停息了,深情者的淚水乾涸了。縱使枕上遺下幾道淚痕,那不過是一個被遺忘的夢,誰也不會醒來再抱頭苦思那奇幻陸離的讖語。

  這是多麼的美好啊!可惜當下周言還得忍耐那似乎永無止盡的犬吠。他很疑惑它們為什麼要破壞這由無數夢想綴成的寧靜夜幕。

  他想起迷信的老人說凡深夜狗吠必是鬼魅橫生。但是他深信在這樣肅殺的夜晚,沒有一個鬼魅能夠生存下來。樓下的樹在風中紛紛葉落,天地間彷彿激蕩著正氣,它將以不可阻擋的動力壓倒一切的異端。在這樣的勁風面前,這些畜生應當噤若寒蟬,蜷縮在陰暗的角落去窺探到底是何方神尊在此修鍊道義。

  但是它們沒有停止狂歡,那也就證明了周言猜想的破滅。想想也是,在朗朗晴空之下都沒有一場驚雨敢忤逆那夏日的囂焰。還要奢求什麼俠僧聖道夜行仗義呢?夜行的,除了魑魅魍魎,怕就只剩失路的孤魂吧。

  鬼魅終究輕巧,來往無蹤。能引起犬類警惕的就只有這義憤填膺,涉水驚響,悲慨成聲的孤魂了。

  於是它們叫喚,於是他們窘迫,他們越是窘迫,它們就越是瘋狂地嘶吼。於是,周言就看到了這樣的獨角鬧劇。

  落葉在風中徘徊,是精靈在哭泣,是孤魂在彷徨。是惡犬驚動了天地孕育的胎氣抑或是黑夜醞釀的惡嬰蓄勢待出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黑幕中的氣氛有些微妙起來,像是剛剛結束了圍獵的幽靈加入了遊戲。好一場盛會啊!

  遠處一聲笛鳴劃破長空,忽得一切聲音都迸散了,一切隨著餘音的飄杳而隱匿了。

  這是「衙役」清道的鳴聲,這是「閑人」避讓的號角。大人物終究要登場了。

  狗鈴的「叮噹」聲率先在寂靜中響起,緊接著是無數件鐵器和鐐銬擊打地面發出鏗鏘的音調。

  周言以為又要聆聽到一場狂吠了,但這音調竟忽然變得活潑起來,鐵索在半空中搖曳著發出清脆的音符,就像此時一條條狗尾巴正癲狂地騷動著,一面驅除著蒼蠅,一面諂媚著它們那夜歸的神秘主人。

  所有的玄幻終於退散,這蒼穹之下復歸於人與狗的世界。

  不過槽中爭食的吞咽聲並未持續太久,這迫近黎明的人間更平添了幾聲中氣十足的犬吠。

  只是這些畜生又在叫喚什麼呢?

  周言掙扎著從床上爬起,看著掛鐘時針還在「4」與「5」之間,他想躺下繼續睡覺,但在這迫近黎明的時刻,他竟有些失眠了。於是他緩緩坐起,抓了抓散亂的頭髮,瞥見床頭扔著一本小說雜誌,便擰開檯燈,取過雜誌,隨手翻閱起來。

  不料為首幾篇都是些校園愛情小說,周言頓感無趣,忽覺得睡意襲來。當他正要合上雜誌,再將它隨便拋到某個角落吃灰時,一篇小小說讓他不禁停下了哈欠。

  那小說標題為《賽馬》,作者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小說如是寫道:

  賽馬場上駿馬疾馳,塵土飛揚。周圍的觀眾總是矚目於領先的駿馬,他們隨著馬匹位次的變化而不斷遊離目光,或許有人感到眼花繚亂,但是鮮有人離開,因為這正是這場比賽的刺激所在。

  老任是深得賽馬文化精髓的,他早早地撿了兩個好位置,拎著保溫杯拖著小孫子便落座了。而現在,他正拿著望遠鏡端詳著賽場。周圍的人見狀不禁覺得有些可笑,因為老任的位置足以一覽無餘,又何須畫蛇添足呢?

  不過老任毫不在乎,依舊面不改色地盯著、盯著。不知是他沒有在意到周遭的異樣,還是已經不屑於以前輩的口吻去教導這些膚淺的晚輩後生了。

  老任自然有一套妙論。何謂賽馬?不僅僅在於馬力遠近緩急,還要看馬的毛色筋骨,更要領略馬的神韻意氣,將這些因素綜合起來看方得滋味。

  套用他早些年常引用的《人間詞話》,這種看馬才能算得上體悟境界,而那些凡夫俗子所領略的不過是支離的興趣神韻罷了。所以這望遠鏡便是探得境界的必不可少的器物。

  老任正思忖著這觀馬法門,可惜他的小孫子並不夠天資聰穎。疾馳的良馬、嘈雜而又尖銳的吶喊顯然嚇住了他,便啼哭起來。

  老任不忍皺了皺眉頭,低頭撫摸著孫子的頭髮,思量著應該用個啥道理安慰小孫孫。就在這時,一直衝在最前面的那匹馬砰然撲地,滿座皆驚。

  叫聲四起,人們紛紛站起來爭先恐後地想一睹慘狀,老任便急忙收開安慰孫子的手,緊緊攥住望遠鏡凝視著。

  小孫子的哭聲更大了,但是兒童奶氣的聲音立刻淹沒在了男人沉悶的嗟嘆和女人尖銳的驚嘆聲中。老任倒覺得清靜了些,似乎體悟到了那種境界。便也眯著眼睛、紅著脖子扯起嗓子來。

  正如觀賽模範老任一樣,觀眾的言行總是狂熱而單調的。但馬匹的主人們則神色各異了,他們隨著自己馬匹的進退而感到興奮或憤慨。

  那匹撲街馬的主人此刻正如它的馬一樣,不再有幾分「駿」色,反倒顯得灰頭土臉。

  它的主人喚作老龔,也是老江湖了。他一生未娶,只痴迷於此道,培訓的馬先後縱橫賽場凡幾十載而無一敗績。如今卻走了麥城,他的臉有些紅,眼眶也被感染了。他坐在地上真想好好教訓這馬一番,但是看著由於幾年來相伴而疲勞不堪的老夥計,他心軟了。抱住馬頭慢慢地摩挲著,那馬低垂著頭,發出幾聲低沉的嘶鳴。

  附近的幾位馬主湊來探望,一個戴眼鏡的瘦子說起了如何科學訓馬。老龔聽著那新鮮的專業名詞感到有些突兀,像塊壘石堵在胸壑間,這石頭稜角越來越分明,他有些耐不住了。「騰」地站起來,牽著馬便走了。

  半路他似乎聽到有人喊他,但他無意留步,直到那胖子氣喘吁吁地橫亘在他面前。原來是比賽結束了,主辦方邀請他留下合完影再走。他毅然拒絕了。

  胖子走了許久,老龔依舊立在原地,那馬回過頭來看著他,他才反應過來。他與馬對視了一眼,卻覺得它那閃爍的眼神與那瘦子戴的眼鏡的一樣刺眼,將黃昏的餘暉折射在了地面,勾勒出了一個胖子的身影。他憤然了,攥著鞭子的手猛然抬起,然後迅速落下來了。

  殘陽收斂起了最後的光芒,高高的看台之上,活動的組織者們則保持著一如既往的職業微笑。他們的組委會薛主任剛剛不動聲色地聽完胖子沒有追回曾經的冠軍的報告。因為無論如何,只要激起了狂熱,這場比賽就是成功的。新舊冠軍總有交替,但是似乎觀眾永遠激情四射,這便足矣。他站起來整理好西裝,露出更燦烈的笑容在禮儀小姐的引導下開始了他的頒獎工作。

  直播至此就結束了,電視機前的觀眾們剛剛或許也在為駿馬們的疾馳而興奮,或許也會為自己中意的馬匹落後而不平。但現在,他們已經關上電視閉上眼睛回味起視聽的盛宴。

  比賽落幕,現場的觀眾離席。老任的小孫子也早已停止了哭鬧,不過偶爾抽泣幾聲。老任便也開始一路繪聲繪色地描繪著勝利者的勇武。

  而老任的讚美對象——那匹勝利之馬此刻正咀嚼著優質的草料,正如曾向它主人表示祝賀的主任一樣,靜靜地享受著夜的寧靜。

  周言初看了一遍,只覺得有些另類,覺得這作者似乎有些弦外之音。但是這賽馬的「春秋筆法」何在,周言思忖再三,只覺得一股莫名的情愫在胸中涌動遊走,卻無法一吐為快,著實憋屈。

  周言無奈,又反覆看了幾遍,只覺這種情感更強烈了,但尚欠一個疏導的缺口,便只能作罷。小心折好這一頁,合上雜誌,下床放在案頭。

  窗帘的縫隙里透出一絲微光,幾縷塵埃在光影中亂舞,緩緩升騰,頃刻間又悄然落下。

  似乎過了好久,但掛鐘的時針依舊停留在「4」與「5」之間,彷彿為留戀著轉瞬即逝的歲月,而駐足不前。

  突然間,門開了,似乎一個影子閃進來。駐足在明滅的模糊中,彷彿在傾聽。牆上壞了的掛鐘掙扎出機械的響聲,永遠擰不緊的水龍頭淌出無限拖著短小尾巴的淚珠,迸濺在斑駁的污跡。熟悉的睏乏裹挾著冷漠的思維,驅使著肌肉的運動。

  吊燈撲朔的一瞬,天地倒置而迷離,他在地板的凹陷處瞥見了扭曲的地平線。窗外的幽明在東方沉淪下去,餘輝狂舞在地面,沒入那個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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