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蟬鳴
夏日的傍晚,暑氣已消,微風吹拂著陽台前的枝丫,偶爾的幾聲蟬鳴把許諾拉回了現實。「蟬。」她自言自語,翻開了案頭的日記本,俯身記下了前幾天事。
「怎麼,又在寫日記了?」許諾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同寢室的蔡逸語。
「是啊,閑著沒事,就記錄一下生活與感想唄。」
「我還蠻佩服你們這種寫日記的人的,自律得可怕。」
「有些事情在發生的當下和塵埃落定之後再看,感受和想法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寫日記不過是為了在一件事塵埃落定之後,翻看日記本,還能感受到當初的喜悅或憤怒。」
「比如說……」蔡逸語停頓了一下,恰好一陣蟬鳴響起,「蟬?」
「逸語姐,不要取笑我啦!」許諾嗔怒道。
「哈哈哈,你看這樣多好,平時天天都綳著一張臉,十八歲的孩子成熟得像三十多歲一樣,我多心疼啊!」
「謝謝你,逸語姐。」許諾又恢復了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表情,回頭給了蔡逸語一個淡淡的微笑。
「好了,早點睡吧,明天可是有林滅絕的早課呢。」
「你先睡吧,我出去走走。」
周言打開了存放蟬屍的罐子,夏天即將離去,用不了多久,樹下就都會是這樣的死蟬,肢體僵硬,因缺少水分而顯得格外乾燥,隨著路人的腳步啪嗒啪嗒作響。
不能再等待了。
周言拿著罐子,轉身就衝出寢室,和剛洗完澡出來的蔡逸辰差點撞在一起,也沒說一句道歉,就衝出了宿舍門。
「幹啥去呀,急急忙忙的。」蔡逸辰擦著頭髮嘀咕了一句。轉頭就哼著歌回自己的床位去了。坐下,戴上耳機,拿出手機,上號,一氣呵成,開啟了新一天的王者旅程。
現在的時間正是校園裡最空曠的時候,學生們大多已經吃完了晚飯,只有寥落的幾個學生散落在校園的四處,整個校園回蕩著蟬鳴和蛙叫。
周言就在這樣的夜晚跑過了大半個學校,來到了一幢女寢前。
女生寢室前有幾對小情侶正在依依惜別,年少的感情總是那麼熱烈而奔放,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正如今天抱著一罐屍體跑了大半個校園來到這的周言。
跑到女寢前,周言才想起應該先聯繫一下正主。剛拿出手機,就被人從後面叫住了。
「周言?」
「艾兒!」周言回頭,充滿喜悅地叫道。卻看到自己的青梅竹馬艾兒身邊還站著一個男人,而艾兒正挽著他的臂彎。
周言感覺一瞬間天都塌了下來,閃電巨大的亮光照亮了他難堪的臉,而後是一個巨大的霹靂聲音響起。
三人之間是無盡的沉默。
「他是?」艾兒身邊的男人率先開口。
「哦,」艾兒回過神來,「他是我從小的好朋友,叫周言。周言,這是我男朋友,齊蕭洪。」
「你好!」齊蕭洪微笑著向周言伸出手。可在周言看來卻是赤裸裸的挑釁。
「你好。」所幸周言很快就管理好了自己的表情。
又是一道閃電,緊跟著就是轟隆隆的雷聲。
「你先回去吧,我和周言聊會兒!」艾兒轉頭對齊蕭洪說道。
「好,那我先走了。」齊蕭洪對著周言點了點頭。
周言點了點頭,權當做出了回應。
「什麼時候的事?」周言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
「軍訓結束我們就在一起啦!」
「這麼大的事怎麼不和我說一下?」
「忘了。」艾兒吐了吐舌頭。
「靠譜嗎?」
「安啦,你要相信我的眼光啦!」艾兒轉了一個話題,「你今天是來找我的嗎?」
沒等周言回答,艾兒就看到了他手裡的那罐蟬。
「哦!今年的安息日又到了嗎?」
安息日,其實是小時候周言與艾兒的小秘密。
周言在小時候是一個離群的小孩,喜歡孤獨,喜歡思考。他尤其喜歡聽蟬鳴,從夏天聽到秋天。爸爸告訴他,蟬要在黑暗中等待十幾個夏天,才能享受一個專屬於他自己的夏天。所以在年幼的周言看來,蟬鳴聽起來一點也不聒噪,它是這些可敬的小生命們對生命的歌唱、對黑暗的抗爭、對自由的嚮往。
這樣的孤獨伴隨了周言整個童年,直到三年級的那個夏天。
「你在幹什麼?」
「聽蟬鳴。」周言回頭,看到了一張鵝蛋般嫩滑的臉。雙馬尾扎在兩邊,酒窩深深的,像是裡面藏了蜜糖。
「蟬鳴有什麼好聽的?」
「每隻蟬需要經過多少時間才能夠這樣自由自在地歌唱你知道嗎?」周言不等小女孩回答,「十七年,每隻蟬都要等待十七年才有這樣一次唱歌的機會。」
「哇!」小女孩滿臉的不可思議,「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周言像小孔雀炫耀自己的羽毛一般提高了語調,然後又略顯沮喪地說,「不過這樣努力的蟬卻只能歌唱短短的一個夏天。」
之後周言就不再說話,專心地聽著蟬兒們細心編織的交響樂。
意外的是,那個小女孩也在周言身邊坐下,聽起了蟬鳴。
過了很久很久,小女孩突然說:「我們把它們埋了吧!」
「什麼?」
「那些蟬啊!」
周言順著女孩的視線看去,只見地上落滿了死去的蟬,有的身上甚至已經爬滿了螞蟻。它們已經揮別了夏天,也揮別了自己的生命。
「走啊!」小女孩跳起來,拍拍手就跑到樹下撿起了蟬。
周言坐在原地,看著忙碌的小女孩,突然就有了一種找到知己的感覺。
小女孩見周言久久不來,回頭大聲喊道:「快來呀,把它們埋在土裡,說不定十七年後它們又能活過來了呢?」
周言愣了一下,隨後就笑著加入了女孩,開始把乾枯的蟬撿在一起。
「你叫什麼呀?我叫艾兒。」
「周言。」
夕陽落下,滿天的紅霞還未消散,蟬聲依舊。樹下埋葬了兩個孩子的童年。
從此以後,每年兩個人就會在整個夏天收集這些死去的精靈,然後在某一天將它們埋葬。這個日子也被他們稱為「安息日」。
此時,艾兒提到安息日,顯然是有點逃避周言那接二連三的追問。
「是啊,安息日到了。」
安息日並不是某一個具體的日子。它何時到來取決於周言手中的罐子何時集滿。而周言被許諾碰見的那一天正好是他撿到最後一隻蟬的時候。
兩人又是久久沒有說話。只不過這次的沉默並不像兒時那樣默契且自由。
「快下雨了!」艾兒率先開口,「你先回去吧。」
「這周末?」周言試探著問。
「這周末我和蕭洪約好了,」艾兒的語氣有些抱歉,「要不下周一吧。」
沉默,又是沉默。尷尬的氣息圍繞在兩人之間。
「我先回去了。」艾兒輕輕地說。
「別走!」周言一把拉住了艾兒的手腕,「別走!」
「別走好嗎?」周言的語氣轉為乞求。
「周言,」艾兒認真地說,「你弄疼我了。」
「我喜歡你。」周言緊緊地抓著艾兒的手,「你知道嗎?」
「我知道。」艾兒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承認了。
「你知道,哈哈,你知道?」周言愈發癲狂。
「不要這樣,周言。」艾兒掙脫開了周言的手,然後向宿舍跑去。
「我喜歡你。」周言還在原地嘀咕著。跑遠了的艾兒聽不到這句愛,這份愛只關乎周言,與離去的艾兒已經沒了一絲一毫的聯繫。
另一隻小怪獸已經和世界和解了,孤獨再一次包圍了周言。蟬鳴還在繼續。周言第一次覺得這聲音是如此的聒噪。
一抬頭卻看到前幾天鬧出誤會的許諾正站在前方。周言此時沒有搭理她的心情,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
「變態。」路過許諾的時候卻聽到女生的輕語。
「你說什麼?」周言轉臉。許諾看到他滿臉壓抑不住的憤怒。
「我跟你講,現在我心情不好,別來煩我,我再說一遍,我不是變態。」
「我剛剛看到你糾纏那個女孩了!」許諾分毫不讓。
「那是.……」周言壓抑著自己的怒氣,「說了你也不懂。」
蔡逸辰扯下耳機,怒罵一聲。就這短短的半個小時,王者居然連輸了兩把。
「諸事不宜啊。」蔡逸辰搖搖頭,給蔡逸語撥了個電話。
「喂。」
「喂,姐,在幹嘛呢?」
「看劇呢。怎麼?今天想起你姐姐了?」
「說啥呢!」蔡逸辰佯怒,「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我那美麗,大方,知性可愛的姐姐。」
「就會嘴貧。」
「哎呀,哪有。」蔡逸辰把手機放在洗手台上,打開了公放,開始往臉上貼面膜,「我從小可都是最誠實的孩子。」
「拉倒吧你,小時候是誰偷喝爺爺的酒喝到臉紅還不承認的?」
「那是意外!」蔡逸辰繼續嘴硬。
身邊傳來了門卡開門的聲音,蔡逸辰回頭一看,是周言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回來了?」蔡逸辰問了一句。
「嗯。」周言點了點頭。
「怎麼了?」電話那邊傳來蔡逸語的聲音。
「我室友回來了。」
「就是那個和諾諾鬧緋聞那個帥哥?」
「是的,是的,花痴。」
「有這麼說姐姐的嗎?誒,諾諾,回來啦?」後面一句明顯是對著電話外邊說的。
「嗯,回來了,逸語姐,我今天又碰到那個變態了。他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半路上強行拉一個女孩子的手,上次還狡辯說自己是在捉什麼蟬。真是晦氣。」
「你才是變態,你全家都是大變態!」周言突然站起身,衝過來對著手機吼道。
蔡逸語立馬把手機放遠,看了一眼許諾:「我在和逸辰打電話。」
許諾冰雪聰明,瞬間就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聽到就聽到,沒什麼大不了的。」
蔡逸語看著走回自己床位的許諾,把手機貼在自己耳邊,「喂?」
「喂!」那邊傳來的是蔡逸辰的聲音。
「怎麼回事?」
「我開著揚聲器呢。」
「你呀你呀,那邊怎麼樣?」
「一個人生悶氣去了,你那邊呢?」
「還好,沒什麼大問題。」
「哎,這還真是一對冤家。」
「氣消了沒?」深夜,蔡逸辰碰了碰還坐在椅子上的周言。
「還沒呢!」周言想了想,「為什麼都要這樣對我呀!青梅竹馬抵不過偶然相遇,一見鍾情也夭折於此。」
「怎麼個事兒呢?」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林艾兒嗎?」
「記得呀,你的青梅竹馬吧!」
「是的呀!我以前一直在想,人和人的相遇是上天安排的緣分,我和艾兒的相遇正是這樣一份緣分。可現在看來,這就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怎麼?表白失敗了?」
「她交男朋友了。」
「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蔡逸辰拍了拍周言的肩膀,「兄弟,看開點,天涯何處無芳草不是嘛。這樣,明天我給你介紹個朋友。他可是戀愛專家!讓他開解開解你。」
「算了吧。」周言從凳子上站起來,爬上床,「我還是一個人哭會兒吧。」
蔡逸辰一聽周言也開起了玩笑,明白他的心結稍解了一些,此時也不再說話,上床睡覺去了。
蔡逸語躺在床上,打開手機,看了眼基金,計算了一下今天的收入。然後放下手機,輕聲地問:「諾諾,睡了嗎?」
「沒呢,逸語姐。」
「今天到底發生什麼了?很少見到你有這麼誇張的情緒呀!」
「還不是那個偷窺狂!說起他我就來氣!」
「他又怎麼了?之前那件事不是已經解釋清楚了嗎?」
「今天我出了寢室后就去操場散了散步,回來之後就看到那個偷窺男在糾纏一個女生,女生還一直在掙扎,一看我就知道是什麼事了。呸,渣男!」
「那也不一定呀?萬一人家是一對兒呢?」
「情侶?不可能,我可在他們後面看了好久,前面雖然談得好好的,但是一點親密動作都沒有。哪像是情侶呀!」
「在後面看了好久?」蔡逸語的語氣變得促狹,「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吃醋?就他?怎麼會!」許諾辯解道,「他們倆堵在寢室門口我怎麼回得來呀,就只好先在外面等著咯。」
「我看可不像哦。」
「而且你看,逸語姐你弟弟住在五十三號樓是嗎?」許諾不再接蔡逸語的話茬。
「是啊。」
「這就對了,五十三號樓離我們寢室可有大半個學校的距離呢!就算那個變態偷窺男是要捉蟬也沒有必要跑到咱們寢室樓下吧!」
「這倒是。」蔡逸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回頭我問問逸辰。」
「逸語姐,你可千萬提醒你弟弟少和這種人渣來往,會把他也帶壞的。」
「嗯。」蔡逸語點了點頭,「睡吧。」
「嗯。」
夜已深了,不知在夢裡,蟬鳴聲是愈發嘹亮還是漸歸靜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