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⑩章—7
第⑩章—7
秦放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胸口悶的厲害,有一種想摔門而去的衝動,隨便接下來還有什麼秘密,忽然間都不想聽了。
司藤也沉默了片刻,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她也是始料未及,但是前後聯繫起來一想,又只能苦笑承認:似乎……也的確只能是這樣。
最初復活,她還真的以為發現了先輩們未曾察覺的秘密:原來人血滴入妖心,是可以讓妖怪復活的啊。
漸漸的,開始有了懷疑,只是那時候線索太少,所有出現的人都像是雜亂無序,沒有足夠的證據能把這些人都勾連起來,再後來,央波如法炮製,試圖復活沈銀燈無果……
及至現在,真相近乎大白,像是突然間站到高處俯視,這才發現,原來看似擁擠而喧囂的一堆人,個個都有自己的位置,遙相呼應。
靜默之中,只有顏福瑞一個人不解風情,他近乎羨慕地看秦放:「原來秦放跟司藤小姐,是親戚啊。」
親戚?
司藤想笑。
她說:「了解了這前因後果之後,再來看白英分別要求賈家和秦家做的事,就不那麼匪夷所思了。」
白英給賈三寫了一封信,信里,她提到了養蠶繅絲的江南小鎮,還有鎮上的大戶秦來福。
她預感到了流年變動,當時的東南地帶局勢不穩,西北反而相對偏安,而且,司藤的埋骨地是囊謙,賈家形同守屍,所以吩咐了賈三,安居當地,不能有遠的遷徙。
最好的設想,是賈家和秦家能在接下來的幾十年以某種「看似過得去的原因」保持聯繫,這樣,賈家到時候動手,至少少了尋人的麻煩。
所以,秦放家裡,一直有一個去囊謙磕頭還恩的說法,而且,到了囊謙,可以「聯繫一個叫賈貴宏的人」。
所謂「靖化縣的曾祖母,囊謙得遇恩人,嫁了太爺之後又到東部討生意」,應該只是白英的託詞,因為種種跡象表明,秦來福土生土長,從來沒離開過長三角地界,他的老婆在當地有親有口,也不是什麼流徙的孤女,至於靖化縣,那時候丘山就是因為靖化縣的大飢荒離開上海,白英印象很深,隨手拈來一用也未可知。
但是時間太長,很難說後世後輩是否會完全遵照,所以,白英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事情沒有依計而行,沒關係,賈家後人照做就可以,他們有藤殺的威脅,想活命,就只能聽話。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顏福瑞去秦放老家打聽時,有人說「有個中年婦女和一個長絡腮鬍子的男人也來打聽過」,「還說什麼是秦家的遠方親戚,打聽年輕一輩搬哪兒去了」。
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綁架秦放,帶去囊謙,尋找昔日的埋骨地,直到意外出現。
——司藤的屍骨不見了。
全明白了。
秦放問司藤:「所以,你的第五件事,是找到白英的妖骨,和她……合二為一?」
司藤點頭。
她伸出手臂細看,就好像能看到皮下之骨:「當初,到底是先找妖骨還是先拿妖力,我自己也猶豫過,後來我想,還是先拿到妖力的好,有了妖力就有了通天徹地之能,再去找白英的妖骨,會更容易些,沒想到……」
沒想到的是,缺少了一半妖骨的身體反而承受不住沈銀燈的妖力,用起來束手束腳,甚至有幾次傷及自身——找到白英的妖骨,頓時變的迫在眉睫了。
現在還可以叫她司藤,等她跟白英合體之後呢?
如果司藤的推測都是真的,那白英就是真真正正生下了他爺爺的人,到時候的司藤,一半是白英,自己該怎麼叫她?
忽然間覺得,丘山運屍骨出城時遭遇空難致使白英的屍骨丟失,也不是什麼壞事,至少,那一天可以推遲到來。
秦放猶豫著說了句:「只是當時……白英的屍骨丟了,都過去這麼久了,線索全無,想找回來,不是一時半會的事。」
司藤居然冷笑了。
她的聲音中帶出了几絲譏誚:「你覺得,以白英的縝密心思,她對自己的一半屍骨,不會有更穩妥的安排嗎?」
「她死前不久,和秦來福一家游湖,還記不記得都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事?
關於游湖,只有一張照片,和一幅圖。
照片是秦來福一家人在西湖斷橋邊的留影,一家人喜笑顏開其樂融融,背面還有秦來福題的一行字:1946年冬,攜妻、子游湖,友白英作陪,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司藤當時的評論是:你太爺爺這字,真是狀如雞爪,形如鬼爬。
還有那幅畫,畫的是西湖雷峰塔冬景,四圍光光禿禿,一徑河岸將畫面一分為二,上頭是孤零零佇立的雷峰塔,下頭是如出一轍的雷峰塔倒影,邊上還提了一行字。
白雪茫茫,殘影慌慌。
夕陽照水,骨浮峰上。
畫的下方又有一行小字:1946年冬,攜妻、子游湖,戲作。
那時不明所以,現在才發現,這個「骨」字,大有深意。
那時他們還納悶,游湖盡興,必然心情大好,為什麼配了這麼幾句喪氣話?
後來司藤說,那幾句話的個中情愫,出自女子,所以,這幾行字其實是白英口授,秦來福執筆?
司藤有些感喟:「同樣是游湖,雙方的心情大不一樣。
秦來福得了白英交託的麟兒,自此有后,喜的全家同行,至於白英……她是為自己選埋骨地去的。」
秦放忍不住開口:「白英知道自己要死,也知道最後對付她的是丘山,丘山只怕會把她挫骨揚灰,選埋骨地不是多此一舉嗎?
除非……」
除非她知道,丘山沒法銷毀她的屍骨。
司藤接下來的話印證了這一點:「想殺妖,放干血是第一步,接著可以作法銷骨。
可是當時,第一是,我那一半的妖骨已經被分走,第二是,因為有了那個偷梁換柱攜有妖血的嬰孩,丘山即便是把白英的屍骨烘烤成干,也稱不上是放干血,所以,白英一早就知道,她的骨頭一定毀不掉,只需要設法從丘山那裡奪回來……或者偷回來,都可以。」
秦放的後背忽然湧上涼意:「你的意思是,那一晚的空難,白英妖骨的意外丟失,其實是……人為的?」
「你以為呢?
白英對秦來福這麼好,先以華美紡織廠的名義清了他的賬款,後來又給秦來福白白送了個兒子,索要的回報,只是未來去囊謙磕個頭?」
司藤一字一頓:「如果賈家是在守我的屍,那麼秦家就是在守白英的屍!」
「我猜想,游湖之後,白英跟秦來福私下有過約談,她不會告訴秦來福任何秘密,也不允許他問,只讓他照做,而秦來福本身人品不錯,仗義守信,又受了白英那麼多恩惠,必然士為知己。」
「白英要秦來福做的是,就是不能打草驚蛇,要從丘山手中,暗地裡設法拿回妖骨,然後按照她指定的地點安葬。
所以那四句詩,不是什麼冬日游湖有感,也不是無病呻吟的傷春悲秋,那是白英想告訴我的……埋骨地。」
秦放的腦袋嗡嗡的,他以為自己會感覺混亂和糊塗,沒想到的是,居然前所未有的清晰。
游湖之後,大限將近,或者是白英覺得應該大限將近,丘山究竟是一路追蹤而來還是她自己故意放出了風聲引他而至已經不可知,總之,後來一切演變成了蒼鴻觀主所看到的那場鎮殺。
白英產子,妖力盡喪,丘山再無忌憚,為了從旁有個佐證,他拉上了當時武當山的李正元,還有黃家門的黃玉。
不過,以防萬一,他還是向左近打聽了一下情形,產婆還有臨近的人都一口咬定:「哦,那個女的啊,挺著個大肚子一個人來這,住在離我們大老遠的村尾,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男人趕出門的,前一陣子剛剛生下娃兒,可憐的咧,也沒人照顧,下地都難,要不是村裡好心的婆子偶爾幫襯,這月子坐不好,死了也是有的。」
丘山放心了。
他們先在孤屋外圍設符障,確保不會逃跑,然後選在入夜夜深人靜的時辰,破門而入。
那個虛弱的「司藤」,顫抖著撐起手臂從床上爬起來,臉色蒼白的咳嗽,眼神中儘是驚恐,抖抖縮縮地抱起了身邊百子千孫襖包著的孩子。
……
這場鎮殺,實力懸殊的沒有任何懸念,丘山面色冰冷地一次次念出符咒,這場由於自己的私慾造就的錯,就此終止吧。
他看著她吃力地撐著手臂爬過符火,聽到火頭把皮肉燒的茲茲作響的聲音,看著她從蒼鴻手中拽過那個襁褓,然後喉嚨里發出野獸受傷也似的聲音。
原來那個嬰孩被悶死了,這樣也好,省得他出手了。
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她癲狂一樣的大笑,說:「我會回來的。」
誰都沒有留意她的眼底,除了刻意的怨毒和悲痛之外,有著突然掠過的得意和如釋重負。
她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在囊謙,有她只是被放幹了血但是保存完好的半身,插在身體上的尖樁是藤,藤是她的原身,藤樁緊緊封合住傷口,確保了外界的腐蝕之氣無法損害半身,來日,只要血液可以重新注入,這具半身就會重獲生氣。
——賈家在囊謙,不引人注意的生活著,賈三會老老實實把她的要求傳達給下一代、再下一代……
——她的兒子,更像她藏貯了妖血的工具,會由秦來福好好撫養,妖血一脈相傳,等待著合適的時機,成為起死回生的藥引……
——七十,或者八十年,足夠了吧,丘山,還有她憎惡的道門的人,應該活不到那個時候,生命自有出路,她要藉由「半妖」這一老天賦予的天性,不動聲色地掙脫今世被鎮殺的命運,給自己另一個未來,不一定光明,但至少,不會是這個糟心的世界,不會有丘山、也不會再有邵琰寬……
……
說出那句「我會回來的」之後,她如釋重負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會回來的。
妖怪臨死前的口出狂言無望掙扎罷了,丘山提醒自己不要多想,李正元的小徒弟被嚇壞了,黃玉一直耐心地哄慰,貼滿了符咒的屍身轟然起火,最高的焰頭甚至衝到了屋檐那麼高,時候是晚上,村裡沒有人會注意到,即便注意到了,也無所謂。
火頭小下去的時候,他想著:終於結束了,終於……
然後,他看到了那具焦黑的屍骨,每一塊骨頭都寫著桀驁難馴,顱骨嘴角的弧度,甚至詭異地像是在笑……
……
為防節外生枝,丘山決定把司藤的屍骨帶回青城。
那天是1946年12月25日,大霧,有雨,但是上海的洋派太太小姐們是那麼喜氣洋洋,百貨商店裡也是熱鬧非凡,說是什麼聖誕節。
他們的板車晃晃悠悠,除了蒼鴻頂著防雨的油紙布津津有味的吃饅頭,每個人都有些莫名所以的鬱結,他不知道,在他們身後不遠,一直有人尾隨,目光炯炯,死死盯住板車上那口看似不引人注目的藤條箱子。
再後來,半空中一聲巨響,赤紅色的火球劃破霧靄,一行人被灼熱的氣浪掀翻,有那麼片刻,什麼都不知道了。
清醒過來之後,四周人聲鼎沸,有人撕心裂肺地嚎叫,他好不容易找齊了同伴,發現車上帶的東西被掀翻的滿地都是,而大部分貴重的行李,都已經不見了,包括那口……藤條箱子。
1946年的最後一天,杭州,西湖,深夜。
拎著藤條箱子的秦來福神色匆匆,但又時不時駐足,似乎在找什麼人,直到身後傳來壓的低低的聲音。
「秦老闆……秦老闆?」
回頭一看,一艘烏篷船慢慢駛向岸邊,隨著木漿的划動,水流靜靜悄悄往兩邊分開,泛出一明一暗的光亮來。
(第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