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

  趙錫來的那天,  學校停課半天,普蘭親自迎接。

  黎里離模擬艙只差那臨門一腳,因趙錫的突如其來而被迫又延一周才能繼續的課程,  令黎里對趙錫的厭煩不免又加了一層。

  以她的個性,  趙錫要來她閉門不見才好,  像是現今這般,  必須顧慮宗室等級、太子威嚴,  而作為迎接人員的首位站在迎接隊伍的最前方——她真是恨不能在見到趙錫的瞬間,就將手中持著的軍帽砸過去,問一句「配嗎」?

  君瑤不清楚黎里與趙錫的那點恩怨。韋岫說自己是獨生子女不懂兄弟姐妹多的煩惱,君瑤作為戰場孤兒,他連父母都沒有,  自然更不懂了。

  他站在黎里後方,聽見吳琰在黎里的左後方,  在不停地安撫。

  他說:「外人面前,裝也裝的親和一點,不然會給普蘭看笑話的啊。」

  他又說:「對對對,你回去的時候他也沒來接你——但你確定要把自己放到和他一樣的標準上來嗎?你不是一直覺得太子殿下不算好兄長的嗎?這會兒也是你給他做個表率的好機會啊。」

  君瑤心想,這種勸法估計沒什麼用。

  果不其然,  黎里已經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句:「你真的覺得我們還有兄友妹恭的可能嗎?」

  吳琰:「呃……」

  作為趙錫的朋友,  吳琰顯然是希望黎里能和趙錫關係親和起來的。可在王星一個多月,他也看出來了,  這兄妹倆就講不到一塊去。

  趙錫太高傲,  根本不願意低下頭去傾聽黎里的想法了解她。黎里呢,  又不是願意上門受氣的性子。趙錫看不上她,  她自然也不會去看得上趙錫。

  勸黎里去和趙錫打好關係這樣的話,  在剛回王星的時候,  吳琰或許會說。但在和黎里相處了這麼久后——吳琰覺得這話他要說出來,未免也太過分,太傷人了。

  他勸不出口。

  吳琰支支吾吾。

  黎里冷笑了一聲。

  殷誓見狀,不免微微蹙眉。他對君瑤道:「皇室不合可不是什麼值得大肆宣揚的消息。殿下即便不滿太子,最好也別在公開場合表現出來。」

  殷誓低聲:「得勸住殿下聽武侯的才行。」

  君瑤思索片刻,他略上前一步,在黎里略顯困惑的表情中緩聲道:「殿下,第三軍校是您重塑的。您有義務與責任,向帝國的皇太子展現它全新的一面。」

  黎里聽完愣了一下,她深思片刻,笑了聲:「還真是。」

  她把手裡攥著的軍帽給了吳琰,應允道:「好啦,我會好好招待『太子殿下』的。」

  吳琰接過黎里的帽子,表情有些訝然。他看向了君瑤,君瑤已經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因為年輕,他與殷誓兩人站在一群軍官中,顯得尤為顯眼——加上他還是宗室樣貌,變成了所有身著軍服的尉官中最顯眼的一個。

  吳琰一眼便瞧見了他,他忍不住悄悄給君瑤比了個拇指。

  不管君瑤是真摸清了黎里的脾性,還是誤打誤撞——總之,祖宗能願意接待一下就是好事!

  殷誓見君瑤不過說了一句,黎里便沉靜了下來,也有些驚訝。

  他原本以為是要說上許多,要與黎里曉之以理明之以害才能有所效果的。如今見君瑤簡簡單單就安撫住了黎里,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這句話管用,你跟著皇女難道很久了嗎?」

  當然不是。

  君瑤負責護衛皇女的命令,滿打滿算也才一個多月。

  他只是在集訓中比誰都更快的、窺見了黎里最真實的一面。

  她長在無父無母的混沌場,許多約定俗成的規矩對他們而言從不是規矩,便也更談不上約束。

  想要用「大家都是這樣」來說服她是不可能的,她只會遵守她認可的規則。

  ——就比如,場子的主人有義務向客人介紹自己的強大。即便這是位不速之客。

  君瑤能夠說服黎里,不是因為他有多麼「體察上意」,是因為他是個比黎里還要不明白「家庭」意義傢伙,不會像吳琰亦或者殷誓那般,從「兄妹、君臣關係」中尋說服的理由,他只是單純地找了個「見仇家」的理由。

  而黎里也不是任性妄為的人,從集訓她痛快放下韋岫狙擊她的恩怨轉而選擇與她合作一樣,只要給她一個恰當的理由,她便會下這個台階。

  她會在等候的時候這麼不耐煩,未嘗也不是想要試試武侯在她與趙錫之間會選誰的意思。

  眼見殷誓還在等著他的答案,君瑤斟酌片刻,回答說:「沒有很久,或許是因為我的生長環境與殿下有幾分相似,她願意多聽一句。」

  殷誓聞言頗為感慨。

  他心道:這也算是福禍相依了,正是寧縣的苦難方才造就了如今的皇女。若是一切太平——

  殷誓瞧著從降落的飛行器上踏出了第一步,表情管控甚是到位的皇太子趙錫。

  看到趙錫,自然也會聯想到如今搬入了第三星域的那位嬌弱郡主。

  殷誓下意識又看了一眼毫不畏懼,也掛上了虛假的客套笑容同趙錫示意的黎里,心道:若是一切太平,被養育的和趙真殿下如出一轍,未免太過可惜。

  太子駕到,第三軍校前來迎接的眾人倒各有各的心思。

  趙錫剛下飛行器就看到了隊伍最前端的黎里。

  她還真是到了第四星域就像回了老家,不僅在這種場合里還穿著軍服,那頭在王星里好不容易長了點的頭髮又剪了回去。大大咧咧自由自在飄在第四星域有些燥熱的風裡,簡直是踩在趙錫所有的審美雷點上狂跳。

  看著除了特殊的宗室長相、與底層士兵的打扮幾乎沒什麼區別「妹妹」,趙錫的表情差一點沒繃住。

  尤其是黎里竟然還對著他挑了挑眉,裝作非常親昵的模樣,抬手向他問候:「嗨,哥哥。」

  ——連吳琰都察覺了她話中的虛偽,聽見她這麼說的時候,嘴角都動了一瞬。

  趙錫:「……」我真想轉身就走。

  趙錫維持著客套的表情,邁步下了飛行器,還要咬著牙回應黎里:「好久不見妹妹,你如今的模樣真是令我意外又不意外。」

  黎里彷彿聽不出趙錫的言下之意,她只是為趙錫讓出了通路,順口說:「你一點也沒改的樣子,也真是令我意外也不意外。」

  在趙錫再次開口之前,她伸手作出恭敬的姿態:「殿下,請走這邊。」

  趙錫正要說話,黎里已經指著她左邊從開始起就站著看戲的普蘭說:「這位就是第三軍校的校長,第四星域普蘭的此代家主,維克·普蘭少將。」

  維克·普蘭瞧這兄妹倆之間的暗潮湧動正瞧得有趣。

  他還記著黎里和他說過的「對趙錫暫時沒興趣」呢,他瞧著這位帝國的皇太子,又看了看黎里。

  最終同樣笑著伸出了自己的手,露出那鯊魚一般的牙齒,寬大的手掌同趙錫交握,說道:「久聞殿下賢名,您的到來,令第四星域熠熠生輝。」

  趙錫看著維克·普蘭,他嘴角在笑,眼裡卻還有著藏不住的警惕。

  高大的軍人、家族的嗜血傳統,這些都令趙錫感到不適。如果可以,他並不想和普蘭打任何的交道——可是黎里在這裡,很可能還惹了事,那他就不能退開了。

  趙錫雖有些自大,卻比黎里更清楚皇室的尊嚴一損俱損的道理。他即便並不想管黎里,倒也不能不管皇室在普蘭心中的威儀。

  趙錫反握住普蘭的手,神色不變道:「哪裡,久聞普蘭悍戰之名,如今一見,將軍不愧為帝國肱骨,軍風颯爽。」

  趙錫覺得自己說得話沒有問題,可普蘭聽后卻哈哈大笑。

  趙錫不免蹙眉:「將軍?」

  普蘭止了笑聲,卻仍是止不住笑意。他對趙錫說:「殿下有所不知,皇女曾告訴我,王星的人都很會說話。比起她的叔叔伯伯們,她算是很不會說話的。」

  「如今我見殿下,方知皇女所言不虛。」他放開了趙錫的手,「殿下說話,確然高出我們這些邊野之人不知多少。」

  他站在了黎里那邊,同樣做出恭迎的姿態:「行宮已為殿下備妥,不知殿下是想要先休息,還是先看看改革后的第三軍校呢?」

  「若是後者,皇女作為參與者之一,應該會很樂意領著您參觀一二。」

  黎里聞言幽幽看了一眼普蘭。

  維克·普蘭卻瞧著忠厚極了,就好像全然沒在剛剛與趙錫的對話中,給黎里遞了「你兄弟不太行」的信號一樣。

  趙錫敏銳察覺到普蘭和黎里不太平,可他一時間卻又判斷不出這兩人的關係到底是敵是友。

  若說友——第三軍校改變絕不是普蘭想要的,從結果來說,兩人沒仇就不錯了。

  若說仇——普蘭站在了黎里旁邊,對自己雖有不恭,但明面上好歹還算敬。這也不像與皇室結仇。

  趙錫有些猶豫。

  普蘭去沒那麼多的耐心,他向當初讓黎里選擇一般問趙錫:「殿下,您是要先休息,還是先去見見第三軍校?」

  趙錫緩聲:「承蒙將軍好意,便先休——」

  休整片刻還沒說完,趙真便出聲打斷了他。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趙錫被打斷的時候還有一瞬間的驚愕。

  他回頭看向了還在飛行器上的趙真。

  第三軍校前如此多、曾在王星轉播信號中見過趙真的人,就像趙真曾哭著說的一樣,已經沒人能認出她就是那位公主。

  所有人都在驚嘆,帝國何的貴族中何曾多了這樣的一位美人。

  她有著大海一般的瞳孔,鉑金色的長發如海藻般鋪滿了她纖瘦的背脊。

  漂亮得,彷彿故事裡才會有的公主打斷了趙錫。

  她看起來也有些怯意,可她還是出聲說:「我、我想先看看學校。」

  趙錫蹙眉,他說:「可你剛進行過躍遷,應該要休息。」

  趙錫是好意,趙真知道,作為一個好妹妹,她應該欣然接受兄長的好意。

  可她看了看飛行器下正眯著眼抬頭瞧她的黎里。

  對方認出了她。

  趙真瞧見她勾起了嘴角,抬手越過趙錫,向她揮了揮,開合唇齒無聲叫了她一聲。

  趙真其實沒有認清黎里喊了什麼。

  但她認得自己、呼喚自己的樣子,就像那一晚撫慰了她的海水一般,在那一刻,給予了趙真莫大的勇氣。

  她和趙錫說:「我不累,我想去瞧瞧——瞧瞧吳琰哥哥在的學校。」

  趙真怕趙錫不同意,還在學生中尋找吳琰的身影,想要從他那兒獲得支持——

  趙錫當然不會同意。

  可在吳琰開口之前,在趙錫拒絕之前。

  雙手枕在腦後,瞧清了如今比琉璃娃娃更漂亮的趙真的黎里,已經慢條斯理地開了口:「看就看看嘛,學校又不是什麼危險的地方。」

  「哥哥,她又不是你的妹妹。」黎里故意道,「吳琰都沒開口,你急什麼。」

  這話簡直就是在趙錫的傷口上撒鹽。

  差那麼一點,趙錫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當場與黎里翻臉了。

  偏黎里還向趙真伸出了手,笑眯眯地說:「吳臻妹妹對吧,想看就看嘛。腳長在你身上,你管別人怎麼說。」

  「過來,我和吳琰來為你做嚮導。」

  趙真看著她,心臟差點都要從嗓子里跳出來。

  在她心目中,幾乎算是天一般的兄長對著這位被她佔了位置的、真正的公主殿下咬牙切齒,琥珀色的瞳孔里幾乎要淬出刀鋒來。

  他在警告黎里:「趙里。」

  應該要聽話的。

  好妹妹應該聽話的。

  可穿著軍服,背脊挺得筆直的少女卻像什麼也沒聽見一樣,只是向她挑眉,緩聲道:「怎麼,腳不是你自己的了,你走不來嗎?」

  這樣隨心所欲的態度,是趙真有記憶以來,從未經歷過也未見過的。

  反叛、粗魯、強大的像自由的風一般,輕易從從她一步也離不開的城堡里跳了出去——這些都不是「公主」應該具備的優秀品質,是趙錫最為憎惡的「不安於室」。

  可它在小孩子的眼裡——尤其是雖然忘卻,卻依然存在本能的趙真眼裡——像一塊被藏匿許久,她好不容易方才找到的、裹滿了劇毒糖衣的上癮葯。

  小孩子總是容易受到壞東西的誘惑,所以才需要大人做好隔離。

  眼見趙真便要跳下來走過去。

  趙錫回頭喝了一聲:「真真,不要胡鬧!」

  黎里最煩的就是趙錫這種總喜歡將一切都握在手裡的、他端坐釣魚台的高傲。

  你自信什麼呀,你連被楚侯當了傀儡你都不知道。

  黎里記得君瑤的話,也記得分寸。所以她沒有與趙錫翻臉,只是同趙真說:

  「童話故事裡怎麼說來著,人魚公主擁有雙腿之後,雖然在地上每一步走的都如刀割,但她還是上了岸跳了舞。」

  「再不來我會覺得你不想去看的。」黎里慢慢有要收回手的意思,「不看的話——」

  剩下的話她也沒說完。

  在場的所有人,大概除了君瑤,沒人看清了趙真是怎麼過來的。

  她跑得太快了。

  快得讓所有人一時間都沒能反應過來,飛行器上站著的、這麼漂亮的女孩——跑起來的時候,居然也能像一陣風嗎?

  趙真緊緊地抓住了黎里伸出的手。

  她說:「想看的,我們一起去看吧。」

  黎里看著自己被攥得死緊,她掙了兩下居然沒掙開的手。

  她緩慢地眨了一下眼,對於人魚這個種族又有了新的實踐認知。

  「恢復的不錯呀。」至少和一個月多前,能被黎里單手制住的脆弱狀態比起來,褪去擬態、又被吳夫人以正確方式照顧的趙真,幾乎真要變成另一個人了。

  黎里笑了起來,趙真這才發現自己唐突了。

  她有些窘迫的收回了自己的手,站在黎里身邊有些無措。

  黎里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轉頭還不忘再問趙錫一句:「哥哥,你要不要一起啊?」

  趙錫面如鍋底。

  他還能說什麼。

  趙真被她不知道灌了什麼葯,想要讓著好好休息的人都在對方手上,他也沒別得選擇。

  「那就一起看看吧。」趙錫甚至還問了普蘭一句,「將軍一起嗎?」

  普蘭看了看這對兄妹,他摸了摸下巴,燦然一笑:「好啊。」

  這聲「好啊」聽在了黎里耳朵里,她就知道這人一定又想看什麼戲了。可這會兒的第三軍校除了她和趙錫外還有什麼戲——黎里可沒忘這人可是完全不顧自己皇女身份,在集訓里投放過守護者的。

  黎里不爽趙錫歸不爽。

  她可沒想讓趙錫這趟來鬧出事,毀掉她好不容易尋到的平衡點。

  黎里給了吳琰一個眼神。

  吳琰覺得頭疼,但他還是和在學校的韋岫知會了一聲——大家收斂點,校長想搞事,記得多給太子點面子。

  韋岫在校內收到了消息,便和共和會各個學校的代表都說了。

  如今的第三軍校是眾人好不容易方才塑成的「希望」,自然是沒人希望它再出事。

  既然皇女的意思是「恭敬太子」,那第三軍校當一小會兒的「保皇黨」也不是不行。

  「敬重皇室。」收到了消息的凱特感慨,「皇女自己都不見得多敬重宗室吧,你聽聽她說過的那些話。哪一句像是皇女該說的。」

  不過凱特也明白,會來最不尊重宗室的星域求學的學生,思維本就不可能與王星一致。

  正是因為黎里說得那些話立場不在皇室,方才能得到第三軍校學生的共鳴。

  「真是個放得下又拿得起的傢伙。」凱特感慨,「帝制又續一百年。」

  他在這兒感慨,訓練中的尹朱晚卻不那麼想。

  帝制是不是又延長壽命了他毫不關心,他選擇第三軍校,是因為家族傳統。他可不在乎什麼改變,倒不如說即便在此刻,他仍不認為第三軍校真的需要改革。

  ——軍人只需要贏下戰爭。

  ——上了戰場,多得是必須捨棄戰友、甚至親手殺死戰友的情況。

  要什麼感情,要什麼信念?

  聽命,而後取勝就可以了!

  別的都是累贅!

  訓練中的尹朱晚一拳將儀器擊至警報。

  凱特驚而回頭,便見尹朱晚停下了訓練,一雙眼睛如狼般盯著屏幕上關於皇太子趙錫來探望皇女的新聞。

  這對兄妹看起來感情真不錯,皇女那傢伙,居然也有為他人引路的時候。

  他問凱特:「皇女是不是很在乎太子殿下?」

  凱特不明所以:「應該吧,不然也不會讓大家多尊重些。阿尹,你想做什麼?」

  「在乎就好,我想要毀掉的,就是她的在乎。」

  尹朱晚摔下毛巾,慢條斯理說:「你說,如果她崇敬的、在王星無所不能的太子,教她那套狗屁不通規則理念的兄長,被用她看不上的教育方式教出來的軍人打敗在了演武場上——」

  「她的表情會是什麼樣的?」

  尹朱晚笑了一聲,他恨道:「她笑的夠久了,該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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