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連遭劇變,身心備受摧殘,面容憔悴而蒼白,沒有?半分?血色,坐在梳妝台前讓宮婢妝點良久,方才支撐起母儀天下的?尊貴外殼,強迫自己臉上帶笑,往行宴宮殿去。
這?場宮宴是?為了向昌國?大長公主賠罪而設,也是?為了周全岑家與?江家的?關係,成全江光濟與?岑氏女的?婚事。
昌國?大長公主請婚的?本意遭到皇后扭曲,這?聖旨上的?一雙男女也是?張冠李戴,然?而聖旨畢竟是?聖旨,天子的?意志所在,全長安都知道昌國?大長公主一怒之下將聖旨擲於地上,這?已經使得皇帝大失顏面,若是?岑家再拒不奉詔……
那皇帝的?臉皮真就是?摔在地上稀碎,撿都撿不起來了!
而對於皇后本人來說,繼續這?樁婚事也是?利大於弊,既拉攏了岑家,也給?弟弟尋了個出身尊貴的?繼室夫人。
凡事再一再二難再三?,先是?任家小?姐,再是?岑家女,都是?頂尖的?人選了,若是?接連兩個議婚人選都沒看上他,皇后自己都沒臉再去給?弟弟張羅第三?個!
還是?將錯就錯,就坡下驢吧。
皇後到了地方,按規矩向皇帝行禮,皇帝這?會兒見?到她就煩,難掩不耐的?擺了擺手,讓她在自己身邊落座。
皇后被丈夫的?冷漠與?厭惡傷了心,臉色隨之一黯,往一側落座,便聽?皇帝問左右道:「大長公主往慈安宮去問安,料想不會停留太久,你們早早差人去守著,見?大長公主出來了,便趕緊來這?兒回稟。」
皇后也殷殷囑咐道:「估摸著時辰吩咐御膳房備菜,大長公主上了年紀,腸胃不佳,別早了晚了的?,席上失了分?寸。」
皇帝臉色略微溫和幾分?:「皇后思慮的?很有?道理。」
那內侍應聲退下,沒過多久,又急急忙忙、幾乎是?屁滾尿流的?跑回來了:「陛下,陛下!大長公主來了!」
皇帝見?狀大皺其眉:「你也是?朕身邊的?老人了,做事怎麼還這?樣驚慌?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那內侍聲音打顫,以頭搶地:「陛下,大長公主去了衣冠,正同岑家小?姐一道跪在殿外脫簪待罪啊!」
「什?么?!」
皇帝大驚失色:「該死的?奴才,怎麼不早說?!」
論輩分?,大長公主是?宗室長輩,論情?理,也是?己方有?愧。
皇帝滿心想著同她修補關係,這?時候聽?人說昌國?大長公主跪在殿外脫簪待罪,又哪裡還能坐得住身,也顧不得細問,立時起身,大步迎了出去。
皇后的?政治敏感度比皇帝要低,雖也緊跟其後起身離席,但尚且有?心思思忖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比起將聖旨擲於地上表達不滿,脫簪待罪顯然?是?更加激烈的?反應,自己夫妻二人已經決定彌補岑家,昌國?大長公主答允入宮,明擺著也是?希望與?己方洽談的?,既然?如此,她怎麼突然?間又做出如此強烈的?反應?
這?中間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他們不知道的?事情?。
皇后緊跟在皇帝後邊出了門,果然?見?昌國?大長公主身著中衣、發無珠飾,正同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女一道跪在台階下,見?帝后出門,立時叩首請罪。
皇帝哪裡能讓她以這?種姿態行如此大禮,快走幾步近前,意圖攙扶她起身。
皇后視線在昌國?大長公主與?她身邊少女身上迅速掃過,目光觸及到那少女衣襟上鮮血時候,心臟不禁劇烈的?跳動起來。
皇帝要扶,昌國?大長公主固辭不起,滿臉歉然?,連聲道:「老婦為不肖孫女請罪,教?出這?等後輩,實在無顏面見?官家!」
皇帝聽?得愕然?,轉頭去看岑氏女,便見?她臉上蒼白的?不見?半分?血色,目光惶惶不定,顯然?是?收到了極大的?驚嚇,再往下一看,她衣襟上血色未乾……
皇帝心頭陡然?生出一股不安來,這?種時候卻還是?強撐著心神,和顏悅色的?問她:「好孩子,別怕,告訴朕,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
岑修竹雖然?重生一世,但閱歷畢竟在那兒擺著,前世活了十六歲,這?輩子十三?歲,兩兩相加,可不意味著她有?二十九歲的?心智。
江光濟死了,雖然?她的?確厭惡那個男人,當時也想著儘快擺脫他,但她的?確沒有?殺死他的?想法。
在皇宮大內殺人,瘋了嗎。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江光濟當時的?反應很不對勁,臉上神色雖然?驚慌,但身體卻不受控制,她以為對方能躲開?的?,實際上並沒有?。
岑修竹不傻,她知道江光濟一定是?遭了算計,甚至於自己也是?這?場算計中的?一環,畢竟江光濟再怎麼不濟也是?個武將,不可能躲不開?閨中少女軟綿綿的?一刀。
可現在的?問題是?江光濟已經死了,幕後之人卻未必能夠被揪出來,她必須想盡辦法尋找有?利因素,儘快撇清自己,否則,即便她是?昌國?大長公主的?嫡親孫女,在皇宮大內之中殺死皇后的?弟弟,也絕對不可能全身而退。
生死大難關頭,岑修竹腦子轉的?飛快,迅速將有?利於自己的?因素篩選一遍,蒼白著面孔,聲音顫抖道:「祖母往慈安宮去向太後娘娘請安,讓我跟婢女在御花園暫待,江將軍卻突然?出現了,他說有?話要同我講,不便讓婢女聽?聞,我便遣走了身邊婢女,哪知道他,他居然?欲行不軌……」
她起初只是?哽咽,再後來泣不成聲:「我真的?很害怕,我拚命的?掙扎,我看見?了他腰間的?匕首,趁他不備抽了出來……我沒想過殺他,我只想阻止他,可是?……」
岑修竹的?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著,哭倒在婢女身上。
皇帝滿面驚容,而皇后更是?如遭雷擊,彷彿瞬間失去靈魂。
皇帝首先反應過來:「江光濟死了?」
岑修竹猛地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緊緊抱住自己,掙扎著要起身逃走,兩個婢女一道將她控制住,垂淚不止。
昌國?大長公主側過身去看她,神情?悲哀而悔恨:「好孩子,別怕,沒事了。」
她也流下眼?淚來:「都怨祖母,若不是?祖母想著給?你一個十全十美的?婚儀,入宮請婚,便不會有?接下來的?事情?了……」
皇帝舉辦這?場宮宴之前,怎麼也想不到竟會鬧出這?種事情?,更想不到這?場宮宴不僅沒有?解決自己的?困局,反而將江光濟送上了死路。
畢竟是?自己妻弟,相處了十數年之久,感情?總是?有?的?,陡然?聽?聞他的?死訊,皇帝難免心生哀意,動怒於岑氏女,然?而再聽?她說了事情?原委,昌國?大長公主如此悲涼作聲,那些責備之語又實在說不出來了。
鬧到現在這?等地步,能怪人家嗎?
要不是?皇后自作聰明,江光濟會跟岑氏女產生交集嗎?
人家進了宮好好的?在御花園帶著,江光濟往前湊什?么?
他這?個皇帝忙著給?這?姐弟倆擦屁股,江光濟居然?敢在宮內對岑氏女行不軌之事!
假使岑氏女所說為真——那江光濟他不是?自作自受嗎?!
可退一步講,江光濟是?皇后的?弟弟,又是?朝中重臣,就這?么被人殺了,又只是?岑氏女的?一面之詞……
然?而再轉念一想,殺他的?人是?昌國?大長公主的?孫女,人家嘴裡也的?確有?正當的?防衛理由?,而且昌國?大長公主也已經脫簪待罪,領著孫女跪到了門前……
早先還可以說是?進退兩難,這?時候踏馬的?進路和退路都被炸了,就剩他一個人站在炸/藥包上反覆跳躍了!
剪秋,本宮的?頭好痛啊!
皇帝頭疼欲裂!
他為難不已,不知如何處置此事的?時候,皇后已經從弟弟已死的?噩耗中回過神來,猛地發出一聲凄厲至極的?痛呼,她徑直撲到岑修竹近前,論起手臂邊打邊哭,神情?猙獰:「賤婢滿口?胡言!我非要你給?我弟弟償命不可!」
江家姐弟三?人,皇後年歲最長,加之生母去世的?早,說一句長姐如母也不為過。
皇後走狗屎運成了國?母,連帶著江家也雞犬升天,她躊躇滿志的?要給?弟妹尋一樁世間最好的?婚事,哪知道魯家那兒折進去一個小?江氏,岑家這?兒又折進去一個江光濟。
且這?一回跟頭栽的?比前一次還狠,直接把江光濟的?命給?摔沒了。
皇后先是?眼?見?妹妹嫁入泥坑,已經痛得錐心刺骨,這?時候再聽?聞弟弟殞命,大好年華里蹬了腿兒,如何禁受得住?
骨肉至親驟然?離世,這?滋味真不比死了好受多少!
她撲上去撕扯岑修竹的?頭髮,昌國?大長公主府上的?婢女趕忙去拉,皇後身邊的?人又去將她們拉開?,場面亂成一團,毫無章法。
皇帝且悲且怒且急,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正無計可施之際,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厲喝:「皇宮禁內,皇后嚎哭扯打,毫無體統,像什?么樣子?!還不把她拉開?!」
這?聲音清厲,語氣中帶著不容違逆的?威儀。
是?皇太后。
皇帝猝然?變色,趕忙整頓衣著,躬身示禮,鳳儀宮的?人也趕忙將皇后拉開?,皇后滿臉是?淚,雙目通紅,神情?不忿的?看了過去。
皇太后見?狀冷笑:「怎麼,國?舅死了,連皇后的?體統和規矩都帶走了,見?了哀家連腿都不會彎一下?!皇后如此,怎麼能做天下萬民的?表率?!」
皇太后出身大家,嘴唇上下一碰,就把事情?上升到了天下萬民這?種高度上。
皇帝眼?皮子猛地一跳,壓低聲音,催促道:「皇后!」
皇后死死的?捏著帕子,暫時按捺住滔天恨意,喘著粗氣,強迫自己屈膝向皇太后見?禮。
皇太后臉上總算有?了幾分?滿意,依次向帝后頷首示意,又近前去將昌國?大長公主和岑修竹扶起,關切道:「大冷的?天,就穿這?么點衣服,身子怎麼受得了?秀玉,把哀家的?大氅給?大長公主披上。」
又寬慰岑修竹:「瞧這?小?臉兒,一點血色都沒有?,可見?是?嚇壞了,別怕,有?哀家在這?兒,一定把此事審個水落石出,還你一個公道!」
皇后聽?皇太后話里話外庇護岑氏女,臉色登時大變,幾乎按捺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
皇帝雖然?還不曾對此事下定結論,然?而眼?見?一直同己方不睦的?皇太后堅定的?站在了岑家那邊兒,難免心下不快,當下淡淡道:「畢竟牽扯到一條人命,尤其死的?又是?皇后的?弟弟,此事是?應該好好查一查。」
皇太后微微一笑,附和道:「皇帝說的?很是?。」
旋即她板起面孔來,不怒而威:「一邊是?大長公主與?岑家,是?宗親,一邊是?皇后和皇后的?弟弟,是?外戚,傷了哪邊兒、亦或者是?冤枉了哪邊兒,都會損及皇家威儀。事關重大,哀家已經下令傳召宗正令和皇室的?諸位尊長入宮,務必要將此事徹查清楚!」
皇帝心頭猛地一顫,實在不願將此事鬧大,尤其是?鬧到宗室族老們面前去:「太後娘娘何必這?樣大動干戈……」
皇太后見?他阻攔,並不動氣,只和藹道:「陛下的?意思是?此事並無疑點,便按照國?舅欲行不軌,岑家小?姐為自保而殺人結案嗎?」
皇帝還未做聲,皇后便尖聲道:「斷斷不可!」
她轉目去看皇帝,目露哀戚,乞求道:「陛下,求您相信臣妾,光濟他不是?那種人,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而臣妾作為姐姐,怎麼可能眼?見?弟弟殞命,還背負著那樣不堪的?聲名,被世人唾罵嫌棄?!」
皇后瞥一眼?岑家孫女,神情?猙獰,眼?底凶光畢露:「一定是?有?人為了一己私利不擇手段,害了臣妾弟弟性命!」
皇帝不禁躊躇起來。
他若是?贊同,此事必定隱瞞不下,鬧的?沸沸揚揚。
而他若是?反對……
皇后所說的?,其實也有?道理。
相交多年,他不太相信江光濟會是?那種人。
皇太后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皇后目光里也彷彿凝注了所有?的?希冀與?盼望,還有?不辨喜怒的?岑家祖孫倆……
皇帝艱難的?點了點頭:「便按照太後娘娘的?意思來辦吧。」
……
寒冬臘月,殿外實在寒冷,眾人一道往皇太後宮中暫待,後者又體貼的?吩咐人煮了薑湯給?昌國?大長公主和岑修竹暖暖身子。
因為皇後方才驚痛之下的?發瘋撕扯,岑修竹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被扯得很亂,皇太後有?心讓人領著她下去梳洗,奈何岑修竹受了極大的?驚嚇,根本不敢離開?祖母和兩個侍女,外人稍加觸碰,便大叫不止,皇太后見?狀愈發憐惜,便也不忍強迫於她了。
皇太后與?皇帝坐在上首,皇后居左,昌國?大長公主與?岑修竹居右。
宗正和其餘德高望重的?宗室們陸陸續續前來之後,便見?皇后臉上縈繞著一層近乎陰森的?青白之色,宛如擇人而噬的?毒蛇,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岑修竹不放,後者滿頭青絲都被扯亂,蜷縮在椅子里,滿臉受到驚嚇之後的?脆弱與?懼怕。
皇太后請了他們來,顯然?是?支持昌國?大長公主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以他們跟昌國?大長公主的?交情?和往日情?分?,他們也不可能站到皇后那邊兒去。
皇后明白這?一點,等人到齊之後,不禁淚盈於睫——她知道宗室們肯定不會幫她,而她也不稀罕他們的?幫助。
她只想讓皇帝意識到一點,這?群老頭子先天就是?跟皇太后和昌國?大長公主站在一起的?,而她——皇帝的?妻子,江光濟——皇帝的?妻弟,才是?真真正正站在皇帝這?一邊的?!
皇帝顯然?也明白這?一點,眼?見?這?群長自己一個輩分?的?老頭子們坐定之後與?皇太后和昌國?大長公主依次寒暄,臉上不由?自主的?浮現出幾分?陰翳,甚至於主動關切了皇後幾句。
而現任的?宗正淮王卻在此時慢慢開?口?:「今日之事,老臣已經聽?人講了始末,對事情?原委有?所了解,陛下與?太后既不嫌棄我等年邁昏庸,我們也免不得要來說幾句不討喜的?話給?陛下聽?。」
皇帝聽?到此處,已經覺得不耐,料想他們是?要明刀明槍的?支持皇太后和昌國?大長公主,礙於淮王身份特殊,到底隱忍下去,假做和煦之態:「皇叔乃是?宗室長輩,朕很願意聆聽?您的?教?誨。」
淮王聽?得頷首,又以那種老年人特有?的?、慢騰騰的?語氣道:「臣是?宗正,在座的?列位都是?宗室,我們與?陛下血出同源,有?著共同的?先祖,無論什?么時候,宗室都是?天子的?支持者和拱衛者。今日之事,要緊的?其實不是?國?舅之死,也不在於岑家女孩兒,而是?——」
他抬起頭來,正對上皇帝的?視線,徐徐道:「國?舅作為一個成年男子,怎麼能夠在沒有?人陪伴的?前提下,自由?出入陛下的?後宮、如入無人之境?陛下,皇室血脈必須保持絕對的?純凈啊!」
淮王開?口?之前,皇帝從沒有?想過這?一點,直到對方說完,他方才愕然?發現其中關竅。
江光濟是?在御花園被岑氏女殺死的?!
御花園正處於後宮之中!
江光濟作為一個成年男子,怎麼能在不帶任何隨從、沒有?內侍宮婢隨從的?前提下在後宮隨意進出?!
彷彿是?晴天下的?一個霹靂,剎那間將皇帝震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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