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開廟日
兩個吵鬧的孩子才出了殿,皇帝原本慈父一般的面容瞬間改換,冷肅起來,就連語氣也硬了三分,他目光一直看著一伍宮人跟著兩人走出院落,才緩緩道:「皇后這下舒心了?」
「臣妾謝陛下隆恩。」王皇后微微欠身。
「下次,不許動輒打罵罰跪,更不許把你的那些心思加在她們身上,她們還是孩子。」皇帝轉身上座。
王皇後知道他慈父心腸,最見不得孩子們受罪,於是道:「臣妾明白了。」
「你也坐,朕這次來是有要事和你相商。」
王皇后坐在下垂手,即問:「陛下何憂?」
「此事有二,其一,今日學堂,束小侯袒護羅沉,和時小侯起了衝突,咱們太子沒有讓我失望,拿出了從未有過的手段,整飭了蔡書臣。」皇帝說到這裡,方有欣慰之色。
王皇后遂執瓷杯道:「都是陛下栽培的好。」
皇帝擺手作罷,「太子尚在其輿,不得悟通,還需歷練,你多監督管教就是,還有一件事更嚴重。」
「什麼事?」王皇后見他臉色忽變,十分不好看,心裡也知道不是好事。
「剛才前線來報,西山要塞,上庸退兵,卻將我朝在上庸的大商客種仁梟首示眾,以示其威。」皇帝眼神沉了下來。
王皇后也隨之放下瓷杯。
「陛下,該動手了。」
皇帝深沉一口氣,從鼻孔哼出那不屑與無奈之聲,一根扎在了這王朝脊樑上數十年的木刺,隨著這悠悠一嘆,頓時鬆動。那上面還牽連著血跡斑斑的鎖鏈,鐵索連環,扣住的是每一個百姓的手腕與腳腕,鎖住的是每一個子民的心。
麗琅與麗華離了長門宮,要往歲粟庭去,兩位公主常在此處習樂,或於此處讀書作畫,原本這裡是先前太后的居所,只不過早就另作他用。
剛過分宮樓,轉而要進合閭門,正這時,迎面走來一伍儀仗,看架勢,地位不小。
麗華見了頭前的挑牌,當即道:「是沈娘娘。」
二人便停下腳步來,沈群梅正走入視線里。她總是含笑,一見兩個公主在前,更是笑得如明艷秋陽,她按定身邊的宮娥,那宮女方朗聲道:「停。」
沈群梅闊步向前,兩位公主自是先行禮。
「見過沈娘娘。」
麗華現在是養在她名下的,平時多有相見,自是要飽含深情,可是麗琅的面色就很平淡,甚至有些厭憎之感。王皇後向來對沈群梅多有厭惡,麗琅耳濡目染,心裡也是反感這個女人。
沈群梅看在眼裡,卻並不往心裡去,執起麗華雙手方道:「你們這兩個是要到哪兒去啊?」
麗華是姐姐,這個時候自然先回話:「我們剛從長門宮回來,元是今日在天青影犯了錯,皇後娘娘對我倆訓誡了幾句。」
沈群梅聞言只道:「如是犯了錯,該訓誡。」
「是。」兩個人同時應聲。
「那你們這是要去歲粟庭嗎?」沈群梅知道兩個人平時多往那裡去,因是問道。
麗華方答:「我們去溫習樂府的《練時》,想著今年父皇萬壽時能演奏出來。」
《練時》是趙漢樂府的大麴,所描畫之場面,乃是凡人與神明溝通而呈現出的心境變化,從幽深清淡一直排演到富麗堂皇,仿若出深澗而入雲霄,最後的曲風更像萬丈光霞射入耳中一般,十分震撼。如此曲能練好,當真是不易。
沈群梅笑道:「兩個好孩子,這曲子是宏制,急不得,距離你們父皇的萬壽還有些日子,想來你們也不急著這一日,今天倒不如歇歇罷。」
麗琅這時遂不以為然道:「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父皇的萬壽是大事,沈娘娘不也說了,這曲子是宏制,不容易練就,這一日我們也緊得很。」
年紀雖小,這三公主夾槍帶棒的語氣卻是十分厲害,沈群梅只得溫溫一笑,解釋道:「三公主說的是,只是今日是四月十八,咱們民間開廟門的大日子,今晚東都內延禁,坊間有萬吉會,西城更道的惠民寺開露水凈身法台,毓縷樓還有一年一次的慶神評,我本想著這好日子,你們兩個不如出去見見,也算鬆鬆乏。」
往年這一天,宮裡也都有一些法會,和尚們也進宮念通明經,一夜不眠,以前麗琅和麗華也聽說過民間這一日有很多精彩的祝禱之事,只是一直不被允許出宮去看,今天沈群梅一提,兩個人倒都心裡起了嚮往之意。
「可是,父皇和母后不會准許我們出去的。」麗琅本來高興的面龐突然落寞下來。
沈群梅伸出另一隻手,把麗琅的手也把就起來,寬她心道:「拿了我的腰牌出宮去,我待會兒去回了陛下與皇后,看你們兩個滿臉的心事,就知道心裡頭不爽,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要不然怎麼能安心練曲子呢?」
就這一番話,登時讓麗琅對沈群梅有了一個大改觀,這個女人,遠不似母后所說的那樣陰險狡詐,反倒溫柔貼心,讓人心安。她正想著,沈群梅便吩咐身邊的宮娥:「采英,回宮將令牌取來,再讓人到御照司告訴一聲,請幾個高手隨行,務必保護公主們的安全。」
采英答應著退下。
轉而她又對麗華說:「今晚戌時前務必回宮,否則就連我也都得受累,在外面少說話,少露身份,你是姐姐,要照顧好妹妹,明白了嗎?」
麗華當是點頭,堅定道:「遵命。」
「好了,你們回昭陽殿換身衣服,不要太挑眼,身邊帶著要緊的丫頭們就行。」沈群梅又多囑咐了一句,「去吧,好好散散心。」
兩人遂謝恩離去。
看著公主離去的背影,旁邊的小宮娥還問:「娘娘,您何苦給公主們擔這個責任?萬一不好,皇後娘娘又要拿您開刀了。」
沈群梅站在原地,輕輕嘆息道:「我已經有六年不見人間氣象了,她們這十幾年來更是未曾見到過,我於心何忍呢?」
四月十八確實是個大日子,這個日子對大魏絕大多數黎民來說,都是期盼已久的。自趙漢末年,三家鼎立,天下亂了一甲子之期,哀鴻遍野,餓殍滿地,戰火波及迫害了無數平民,人間疾苦,非人所願,至馮氏庸朝,佛興,道滅,儒陳,天下寺廟皆起,名山更兼崇佛向禪,此間又是一甲子之期,時至今日,眾生都希望今生的不幸,可以借佛祖化解,轉世輪迴,能得善果。
開廟,便成了民眾的救贖日。
廟門大開,納八方苦信徒,聽九州悲哀事,願我佛慈悲,能救世人。
不過,對佛門無想之人,自是不會把這個日子放在心上,只當是能有娛樂的借口罷了。羅府內一些丫頭婆子正忙著抱香斂紙,幾乎是忘了自己手裡頭的活計,等到玉懷璧和羅沉回府之後,她們才都消停一些。
管家羅焦堂前稟事,玉懷璧才放鬆坐在了椅子上,聽他說幾件宅子內的事情。都不是要緊事,所以只是聽過點頭就行。
唯獨一件事,羅焦放在了最後才開口:「夫人,今夜是四月十八,咱們府上的傭人想求個恩典,看能不能給他們兩三個時辰的休息,去惠民寺參拜一下。」
往年這個事情是不許提的,玉懷璧十分厭棄佛教,且羅保朝也不信這佛門道理,所以羅府上下對於佛這個字不敢多提。羅焦之所以今天提了出來,是因為他心裡覺得,夫人今年會答應的。
「你怎麼又提?」玉懷璧顯然有些不悅,但只是語氣不善。
羅焦便道:「夫人,咱們府今年多事,下人們都說了,要去拜求一下保個平安,現在二公子病情尚未好轉,老爺在朝中也是戰戰兢兢,不如就讓下人們去一趟也好,倘若是管用,最好不過,如果是沒有效應,我們也求個心安。」
玉懷璧擰了擰眉頭,心裡翻騰好一陣,最後還是鬆了口,於是道:「只給兩個時辰,今夜譙樓聽鼓,不回來的一律趕出去。」
東都的譙樓,戌時正點聽鼓,戌時三刻歇鼓,打這兩次鼓之後,士兵開始巡城。也就是鼓起一更,算是合門入夜了。
羅焦一聽,立馬謝恩:「謝夫人。」
玉懷璧心裡焦躁,她素來不信神鬼佛道,可是這一刻她動搖了,她在萬般無奈的時候,也竟然有些相信,相信非人的力量存在,相信這世間一切都可以被它們化解。
原來,信佛的人,和她此時的心情一樣,苦恨躊躇。
消息傳到下人們耳朵里,自然是歡騰一片,她們熱切地準備著一切,還有丫頭們燒水要洗澡,這一切都熱鬧到以為是要過年了。羅沉回到家后便守在羅明的屋子裡,這房間僻靜,他也喜歡。
不一時,小晴滿面春風地走進來,見著羅沉先是行禮而後道:「公子今晚出門嗎?」
羅沉一怔,遂問:「出門?去做什麼?」
「今日是四月十八啊。」小晴笑意更盛。
羅沉一拍腦袋,恍然大悟一般,即道:「哎呦,我給忘了,今天這好日子,你趕緊給我預備一身緊衣,我從東院翻出去,還是老規矩,就說我……」
不及他說完,小晴便上前來給他端了一杯水,打斷了他,只見小晴笑著道:「公子,不用準備啦,今年夫人開恩,我等都能出去參拜了。」
「母親答應了?」羅沉顯然很驚訝,聲調都拔高了好幾倍。
躺在床上因為喝了葯而熟睡的羅明正巧翻了個身子,羅沉這才察覺,遂又壓低聲音,問:「怎麼會?」
小晴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讓羅沉早點準備出門,今夜戌時就得回來。
羅沉剛要回屋收拾一下,轉而又想到羅明,於是問道:「明兒怎麼辦?」
小晴方答:「夫人才叫了我去,就是告訴我,她今夜來守著二公子,讓我也出去熱鬧熱鬧。」
羅沉這才放心,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