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夫人
正廳堂里,一個滿面尊榮的婦女端坐不動,二目微閉,只留餘光掃地,見光影中起起落落的塵埃,愈加心平氣和。此女子高梳望月髻,雖只有兩根簪子,卻都是無價之寶,貓兒眼明夜簪子在上,碧璽星斗簪子在下,整個魏國,除了皇后,也就只有她才能用得起這種華貴的簪子。
「大夫人您今日屈尊而來,實在是準備不周,您多擔待。」羅保朝回來的早,前腳進了家門,後腳她便來了。
東都誰見了都要稱她一聲大夫人,正是伯岳侯的元配夫人李擷桂。
她如今身份尊崇,卻也不過曾是個教書先生的女兒。這世道,榮華富貴和貧窮困苦,都是百姓的。百姓是皇家,百姓也是農家,百姓也是叫花子。
「羅大監言重了,妾身今日突然來訪,是為了前些日子,不敏在天青影里出言不遜,不僅折辱同窗,更是對官家的不尊重,若不是羅大監的兒子好言勸阻,不敏便要闖下大禍,因此,妾身是來感謝羅大監,教子有方的。」她輕柔柔地說完這些話,最後幾個字卻刻意留了重音。
羅保朝心知肚明,這是來興師問罪。
「大夫人,您這麼說,我是愧不敢當,侯爺對小侯爺那才是教導有方,我的兒子,不過是多管閑事了。」羅保朝並不懼怕一個伯岳侯夫人,他一臉賠笑,說的話卻是絲毫不退讓。
你們伯岳侯滿門風盛東都,走到哪裡都是刀劈枯木、風捲殘雲的氣勢。若這是在外頭,敬讓你夫君的身份,對你以禮相待,可你如今都橫行霸道到我的家裡,在我的堂內,罵我的兒子,我若再相讓,就有些怯懦了。
這位大夫人聞言,臉色變了三變,十分難看,眼睛也睜開,惡狠狠地瞪著羅保朝,「羅大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羅保朝微微一笑,看了看外頭,指著門戶,方道:「等到哪一天,這親衛禁軍若是嚴防死守著侯府的大門時,大夫人就會知道我在說什麼了。」
大夫人倒吸一口涼氣,怒極反笑,「羅保朝,你這是要反了天嗎?」
「哎呦喂,大夫人言過了,言過了,小臣的天那是官家,是大魏,決計不敢反了天,」羅保朝話鋒一轉,「大夫人若是說我今日反了天,傳出去,恐讓侯爺遭人中傷啊。」
他不卑不亢,嘲弄著她。
只聽大夫人怒喝了一聲:「放肆!」
「放肆?」譏誚的聲音從外頭悠悠傳來,羅保朝本來還笑著,一聽這聲音,立馬收斂面色,嚴肅起來。
大夫人也是一愣,回頭看了一眼,方見還穿著練功服的玉懷璧大步走了進來,她手裡還拿著一把月下花刀,環柄上系著紅纓,乍一看好似神武的將軍。
屋子裡的外人一見,都是本能性地往後退了半步,大夫人看了看外頭,心裡只道不好,這要是帶一兩個侍衛進來,也能震一震這母夜叉。
「你想幹什麼?」她強自鎮定著,打量著玉懷璧。
玉懷璧把刀一橫,不屑道:「我警告你,你別在我這兒放肆,你回去問問你們家侯爺,這東都上下,官家也算在內,我玉懷璧誰不敢打,又怕過誰?」
她說的不錯,當今皇帝自幼習武,玉懷璧就作為小師傅對其進行訓導,別說是動手了,便是棍棒相加也不計其數。
大夫人不禁咧嘴一笑,「這話傳出去,你可有幾條命去填補?」
「巧了,待會送你出門,我自個兒在大街上喊,我倒要看看,到最後是誰的命去填!」玉懷璧從來不怕這些威脅。她就是刀劍堂中滾著長大的,雖未殺過人,卻也見過不少血,作為一名武者,死這種事兒,她早已超然。
「不是,你們瘋了?我可是伯岳侯夫人!」大夫人明顯覺得這一切都不可思議,伯岳侯這三個字,在東都人耳朵里,那就是小皇帝一樣的存在。足以令聞者心驚膽戰。
玉懷璧輕蔑地從上往下打量著她,嘖嘖道:「大魏的官制,封侯拜相,都是一品的官,你也就不過是個一品官的夫人,是,官家為你加封了保國夫人,那我還是從小就被先帝當成公主養大的呢,我夫君在朝,做的是天子親臣,敕事監由官家直領,敕事監大監也是一品的官,咱們兩家同為一品,你在我家裡這樣撒野,我要是還低聲下氣,讓你風光,傳出去,面上是打了我家的臉,可實地上,是打了官家的臉,你們伯岳侯府就這麼想讓官家掉臉?」這一通話下來,大夫人是啞口無言。
羅保朝憋著笑,咬了咬下唇,自顧自地點了點頭,自己的夫人這番話,那可真是雷霆貫耳。
看著瞪大眼睛的大夫人,玉懷璧將刀一舉,後面便有小廝上來接住,退了下去。她方道:「請吧,大夫人,回家去吧,自己想想,你今兒來是為了什麼。」
大夫人艱難地動了動嘴角,想笑,但是又實在笑不出來,心跳的厲害,喘氣都不均勻。
一時間,廳堂內,鴉雀無聲,但聽她急促的呼吸。
「好,今日這件事,我們伯岳侯府記下了,你們如今風光正盛,但是也別忘了,太子伴讀這樣燙腳的位子落在你們家,以後,不用我多說一句話,也有你們遭難的時候。」說完,她便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玉懷璧和羅保朝站在原地,都沒想著送她一送。二人對視著,直到聽見外頭車輪轉動的聲音,羅保朝才要走出去,只道了一句:「我去送送。」
「你回來。」玉懷璧知道他不會出去,但還是伸手攔了他一把。
「不是,這咱們不好不送吧,於情於禮的。」羅保朝故意裝作一副深明禮儀道德的模樣。玉懷璧見了立馬笑出聲來,指著他的鼻子道:「行了,人都走了,在的時候,你都沒裝,走了你這裝什麼勁兒?」
羅保朝也沒繃住,一下笑了出來,「夫人聖明。」
「哎呀,這伯岳侯府還真把自己當成皇帝了怎麼著,一個夫人也出來這麼囂張,我剛才沒好意思說,她爹到死都還是個教書的先生,她自己得了益了,飛上枝頭,這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你知道嗎,當年她還沒嫁給伯岳侯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兒,真是,榮華富貴過慣了,忘了本了。」玉懷璧把手腕上纏著的一圈長布解了下來,羅保朝便伸手接住握在手心裡。
看著這布條,羅保朝亦有些感觸,「榮華富貴,害人的毒藥。」
「別說這沒用的,我問你,你今天這樣對她,真的想好了嗎?雖然說我剛才說的在理,但是伯岳侯勢力太大,如此貿然招惹,必然後患無窮。」玉懷璧的心裡也在打鼓。
羅保朝回眼看了看正廳堂中間掛著的一副《洛河澄沙圖》,忽然想起一首詩,遂言道:「無處尋沙水下藏,平波靜影轉流光。白日抬頭雲遮望,潛魚翻身浪打槳。」
玉懷璧聞言沉默,她知道,羅保朝選擇和伯岳侯作對,那是要給皇帝表忠心,這個敕事監大監的位子,可沒那麼好坐。明眼人都知道,伯岳侯那就是皇帝心口的一根刺,拔不得,但是也疼得慌,他囂張跋扈,不過就是自己在為自己掘墳。皇帝之所以放任他,無非就是現在的時局並不合適,動這一個位高權重、根深葉茂的大臣。羅保朝選擇和伯岳侯作對,那就是擺明了,以後如果伯岳侯要出事兒,他肯定是毫無關係,他現在要立的,就是一個忠臣的牌坊。皇帝自然不會因此怪罪他,反而他會很高興,因為,臣下爭鬥,才是權力千秋的穩固之道。皇帝需要做的,就是坐山觀虎鬥,倚樓望人爭。
今日此事,若是傳到明政殿,恐怕皇帝還要多吃一些飯呢。
等到羅明和羅沉回府之後,丫頭們正忙著安排二位公子的午食,羅保朝在房內看書休息,玉懷璧則在坐著等兒子們回來。這時,兩三個小廝搬著花盆從廊下穿過,日頭正好,暖煦煦的,照得羅府內一派安靜祥和。
「娘,我們回來啦!」玉懷璧正想眯一會兒,被這一聲喊,直接叫回來神兒。還不及她出言嗔怪,羅沉便闖了進來,一下子撲到了玉懷璧懷裡,玉懷璧便疼也疼不夠地抱著他直問:「哎呦,可累壞了吧。」
「那肯定的啊,娘,我一會想吃牛乳鍋子。」羅沉說的牛乳鍋子,指的是用生牛奶兌著牛肉湯熝青菜,裡頭也是要放牛腿肉的。
「好好好,讓廚房給你加個鍋子。」玉懷璧這邊剛說完,便抬頭喊了一聲:「來人啊,讓廚房做一個牛乳鍋子,多兌牛乳,再放一些時新的小麥青進去。」小麥青,麥子綠得發亮時候,地里長得一種野菜,非常爽口,若是吊湯來燉,口味奇特,頗似菌子。
丫頭正答應著去傳話,羅明便走了進來,略略稱禮,顯得沒精打采。
「玉姨。」
玉懷璧一看他這樣,不由拍了拍羅沉的後背,讓他先起來,「怎麼了,明明,誰惹你不開心了?」
羅明垂著頭沒說話。羅沉站起身子來,撇了撇嘴,方道:「他啊,還不是被那個文章會搞得頭疼,娘,你知道嗎,官家辦了一個文章會。」
玉懷璧此時尚不得知文章會的事情,遂問道:「什麼文章會?」
「爹沒跟你說啊,是這樣,也不知為什麼,官家今年打算辦一個谷節文章會,安排在谷禮之前,說是要東都才俊都參加,那上面有些人是還挺出名,他們到不打緊,最要命的,竟然有薛其是!」羅沉三兩句話,就把這事兒說清楚了。
玉懷璧也是轉了轉腦子,就明白了其中關竅。她轉而看向羅明,含著笑,道:「就因為這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