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七章 義之所爭
「如今的山又是如此青蔥,滿眼望去皆是生機,天下何時能夠如此?」山中文無奇今日得閑,沒有溪邊垂釣,亦沒有屋中看書,一手拄著拐杖,在山上徒步而上。身後跟著的正是古歸一。
「此次亦溫出門,為何不讓我一同前去?」歸一話語中顯然有些不滿,他可無心觀賞這已經看了不知多少年的山頭。
「難得偷閑,為何還如此挂念亦溫。如今他早已經不是那個膽小怯弱的少年。」
「大人說這話可真是輕巧。現在的萬通閣,上上下下,全都是你的棋子。而你下的這盤棋可都是為了你的那位殿下,而我可不是大人的手下,為的也不是大人的那個殿下。」
文無奇到底已經老了,身體大不如從前,他坐在一塊青石之上,笑著說道:「呵呵呵,老夫的棋藝不精,平平而已。而你所說也未嘗不是。你自始至終,中心的只有慕容一家,這便是你的大義。」
古歸一哈哈一笑:「大義真是讓您高看了。我可沒什麼大義,只是身為慕容家的人,自然要為慕容家著想。而大義?天下有何大義可言?」
「此話怎講?」文無奇雙眼微眯。
「那你我就來談談你口中的大義。當年文相為了臣子的大義,使聖上震怒,惹來滅門之禍;皇帝因為他九五至尊的大義,殺了慕容一家;而如今的你又為了心中的大義,禍亂家國。好一個大義,古人說名不正而言不順,所以文相、先帝、大人您,就編排出一個大義的名號,任意妄為。」
「世人皆虛妄,看不透真理。那麼必須有人站出來,為他們創造出那樣的世間。可凡事不會一蹴而就,須得歷盡千辛萬苦方能撥開烏雲見青天。道路坎坷,如何能報天下人皆無恙?有死方生,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吧?」
「巧舌如簧。」古歸一隻覺得文無奇所言,與這山林一樣,讓人心生厭煩。
文無奇卻不降古歸一的譏諷放在心上,他舉目望天。
「老夫說什麼,大概在你眼中不過是在狡辯而已。不過你我不管再爭辯多少次,老夫心中所想絕不會變。」
「一人是非天下人是,一人義非天下人義。為何要拿他人的性命作為大人心中大義的鋪路石?天下蒼生即使在你眼中再如何無知,他們亦有選擇自己如何活下去的權利。」
「呵呵呵,你說的沒錯。」
「不用來奉承我,你我還不用到了互相奉承那一套。」
「老夫可沒有打算奉承你。如同你我二人在此爭辯一般,既然天下人都有自己的義,誰也不能勸說誰。那麼老夫便不做那浪費口舌之事。老夫不需他人相信老夫的義,只需要他人看見即可。」
「跟大人相談,真是無聊至極,還不如喝酒。」
「你可是從老夫屋中偷拿了一壺好酒,不要以為老夫不知。既然如此不齒老夫,又為何喝老夫的酒啊?」
「給您做了這麼多年的苦工,喝你一點酒居然讓您心痛成這樣,看來神秘萬分的萬通閣閣主,也不過如此嘛。」
「卻見過誰喊捉賊的,卻沒見過賊見物主卻還能如此理直氣壯的。」
「哈哈哈,腰板直就行,有什麼理直氣壯?再說,大人從不喝酒,雖說酒越放越香。可您這怕不是想讓酒罈子里的酒全都干透了吧。」
「那老夫可捨不得。這酒總會有人來喝,只是時候未到。」
「大人真的能確定要等的人能來到此處?我可聽說現在的盤古城可熱鬧的很,魚龍混雜,一個個各懷鬼胎,說不得有人忍不住,到時候使什麼陰謀詭計,只怕……」
文無奇從腰間取下葫蘆,打開喝了一口。這裡面裝的可不是酒,而是泉水。古歸一斜眼瞥了一下,繼續說道:「當時是我前去勸說,不知為何那小子就是不聽,難道是我話沒說清楚?」
「你啊,就不用拿話來激老夫。既然老夫說了不會插手此事,自然便不會插手。」
「這麼多年,我一直看不懂大人的所作所為。既然如此看重他,為何這次卻坐視不管?您應該知道,這一次,他真的可能會……死。」
「既然你已經見過殿下,老夫為什麼不插手,你難道想不通?既然想藉機來試探老夫的口風,那是不是應該再多用心些?」
「哈哈哈,還是被您看穿了,唉,跟你玩心機,果然是浪費功夫。」古歸一無奈一笑。
「你說的沒錯。雖然殿下這路走來,不知遇到多少險境,但這一次怕是前所未有。別說江湖上的那些宵小之徒。還有不少在背後不願露臉的大人物。殿下這一次就算不是九死一生,怕也是兇險萬分。越是如此,老夫越不能插手。」
「怎麼越聽我越糊塗呢?小心真的發生什麼不可挽回之事,到那時,大人後悔可來不及;了。」
「寶玉現於鬧市,引得眾人觀看。可寶玉定有守護之人,若想得玉,定要先殺人。而殿下就是那塊寶玉,我等便是守護之人。不到萬不得已,我等出去了,正中他人下懷。」
「果然是只老狐狸。害人之心不淺,防人之心仍深。看來那些人想把大人引出來,可著實不容易啊。」
「呵呵呵,老夫這條命可以給他們,但現在不能。若是老夫死了,那麼殿下再無鞍前馬後之人。而且,你瞧瞧,現在已經暮春,怕是北方得雪也化了吧。」
「所以,你現在已經沒有閑心來管江湖的那些武夫,心思全放在了北境與京城,不管哪一方,稍有不慎,後果也是你所不能接受的。」
「天子之怒,誰人也承受不起。而那些北蠻,雖說是不可或缺的棋子,但確實一把雙刃劍,就算是老夫,也不得不小心視之。」
「所以大人才不放心亦溫那個孩子,又另派他人前去北境。如此心機,你都這把年紀了,難道不累?」
文無奇看向古歸一:「沒想到你背後也安插了棋子,今日若不說,老夫怕仍被蒙在鼓裡。」
「安插?我跟大人可不同。既然我今日敢跟您這麼說,就沒想過要瞞著你什麼。況且,我這麼做,只不過是為了亦溫那個孩子的周全。我跟大人可不同,可沒那麼寬的心,真的以為有什麼神明保佑,雛鳥就算遇風雨,也能大難不死。」
「說的也是吶,面對狂風暴雨,雛鳥尚且稚嫩,尚不足與之抗衡。可你所說的乃是尋常的飛禽。若是鳥中之王,雄鷹又是如何?就算無風無雨,一旦時機得當,也會將幼崽推落懸崖。」
「都說世間道理皆通,但人真的能做到雄鷹那般嗎?真要學的話,大可現在就將那小子的行蹤,告訴盤古城中那些人,我想有不少人會按捺不住的吧?」古歸一嗤笑道。
「你大可一試。」文無奇說此話時,面無表情,古歸一與其四目相對,良久,他哈哈一笑:「我也不過是這麼一說罷了,再怎麼說,謀害一個臭小子這麼下作的事,我還做不出來。」
文無奇緩緩站起身:「老夫沒有跟你說笑,抑或是試探你。如果你覺得老夫做的是錯的,大可將殿下的行蹤公之於眾。而且你放心,既然老夫沒有插手,就算你如此做了,老夫仍不會插手。雖然老夫可不敢自居為雄鷹,但殿下也不是雛鷹,而是龍子。」
「既然大人都這麼說了,我真的做了,豈不小人無疑了?不過,您這起身是打算下山啊,還是繼續上山?」
「自然是繼續上山,如今路已過半,如何能現在回頭?」
「老胳膊老腿,還是少折騰,見好就收,說不定下場不會那麼慘。」
文無奇腳步不停,他頷首而上:「老夫這把老骨頭,早就已經跟隨文氏上下一同丟進亂葬崗了,苟活了這麼多年,也算撞了大運。就算現在死了,又能如何?」
「真是個倔老頭。」
「歲數大了,耳朵不好使,自然許多話聽不進去。不過啊。你也跟隨我一同上山走了這麼遠,勸我離開,為何不自己下山啊?」
「上了賊船,現在想走也來不及了。況且亦溫那個孩子,對大人口中的殿下如此敬慕,怕是我願意走,他也不答應。」
「呵呵呵,小孩子,是比你我這些人要真性情。而且,或許真的有冥冥註定這一說。不然你覺得為何亦溫那個孩子會和殿下一同淪為北蠻的奴隸?又在機緣巧合之下,被殿下所救?」
「果然天下緣分儘是一把滴血刀。」古歸一仰頭喝了一口酒,要說古歸一的酒量確實不怎麼樣,所以他故作豪邁,可也不過是抿酒,哪裡算得上喝?
「但若是沒有緣分這東西,人與人儘是咫尺天涯陌路人,便沒了情分可談了。」
「賊船,果然是賊船。多年前,就應該帶著亦溫那個小子,隱居山林,縱使危險得多,也總比現在強。」
「這話你可說得不是心裡話。當年慕容家為何收留你,你能忘記?而如今,就算有一絲可能,你也希望能完成當年慕容老爺子的夙願,而唯一的可能便是亦溫。所以,你這麼多年不離開,便是這個原因吧。」
古歸一嘆了一口氣:「大人說的沒錯。用您的話來說,或許這就是屬於我的『義』,只是它可不大,說白了是一個活人對一個死人的諾言罷了。」
「呵呵呵,走吧,你看看,只要再走走,山頂可就在眼前了。」
古歸一抬頭望向山頂,微微一笑:「雖不知我能否看到,但想必亦溫那個孩子應該能夠看到。而黃泉之下的老爺子也一定能看到。」
「可不,不管結局如何,能看到的只有活著的人。而死去的人能否看得到,大概只有死過才知道。所以,還是活久點好最起碼看上一眼,哪怕只有一眼,此生也就無憾了。」
「真的走到山頂,喝兩杯可否?」
文無奇微微點頭:「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