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風·秦鸞台
暮長風站在九尺高台之上仰望,漫天繁星盡數收入眼中。底下的洛陽一片繁華,人群往來熙攘,絡繹不絕,叫賣漸息,更鼓聲回蕩在清幽的夜裡,又漸漸消散。風吹星涼,夜寒漸濃,街道上行人越漸稀少,直至無人空巷,他還是站在這裡一動不動。
「什麼事情讓你如此惆悵?」魏帝司馬桑第七子康王司馬珪終於出了聲。
「一個月後,伐晉的大軍便要出征。」暮長風並未回頭,留給司馬珪的背影顯出了幾分寂寥,「可我還沒有準備好。」
「你怕了。」司馬珪篤定的聲音響起。
「怎麼可能。」暮長風的嘴角劃過一絲輕微的弧度,「倒是你,好好珍惜下你們間的父子情誼吧,畢竟他只有半年好活了。」
司馬珪一愣,深邃的瞳中幽幽閃過一道意味不明的光,「你是在諷刺我?」
「小小回敬,不成敬意。」暮長風雙手撐住欄杆,「我怎麼可能會怕呢?他一日不死,我就一日當不了太尉。,他若一直不死,我便只能是個中書令,不是嗎?」
「你與他分明無仇。」
「只要能助你成王。」半晌,他低聲說道。
太尉府中,有一人著紅衣輕裳,在院中翩然起舞。紅袖若輕雲蔽月,飄搖似翾風回雪。渺茫的歌聲回蕩在料峭春寒之中,哀婉又寂寥,「月正明兮環佩交,合巹醉兮星天涼。生死相別兮數十春,逝水長歌兮不能忘……」
那中年男子舉杯遙對月下佳人,眼中迷離,杯中酒滿溢月光一併傾入腹中愁腸,他伸手似乎要抓住什麼,最終只抓到了一片冰涼的月光。眼前曼妙的身影與記憶漸漸重疊,他的視線一點點模糊了起來,竟然是淚。
「茯兒……」他喚道。
「陸序,夠了。」魏況抓住他的手,「你清醒點。」
「茯兒……」他瞳中的光一片渙散,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夠了!她不是你的茯兒!你的茯兒早就死了十幾年了!」魏況大喝,乜斜了起舞女子身邊的男子,「還不退下!」
那男子連忙收線,將那女子抱起,微一福身便退了下去。細看之下,那女子身上纏滿了極細的絲線,瞳雖然靈動卻只盯著男子的方向看,半天不曾眨過眼。風吹起她的水袖雲裳,關節竟由桃木接鉚而成,原來是個偶人。
「棠兒……」那男子將臉湊近偶人,眼角眉梢里是無盡的情意。
隨著男子與偶人的離去陸序的理智一點點回歸。他用獃滯的雙眸望向魏況,低聲道,「可以告訴我,他的來歷嗎?」
魏況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開始講述。
「男子姓墨,名輸,延津人氏,祖上是顯赫的機關世家,不過到他那一輩已然沒落,傳下來的便只剩下了幾張馭傀之術的殘卷。他的妻子名棠,出身平平但姿色無雙。二人兩情相悅結為佳偶,其妻便以夫姓為姓,與墨輸共話桑麻。可惜世事無常,那年的飢荒之下,二人隨難民潮抵達洛陽,苦於生計之時,墨棠為當時洛陽知名的一個戲班看中變成了其中旦角台柱,名動洛陽。尚書許忠迷戀墨棠美色慾強納做妾,墨棠不願便苦苦相逼,三尺白綾了卻性命。
「許忠作罷,墨輸苦思亡妻,刻桃木製成一個偶人,神貌與亡妻神似,名之以墨棠,日日為其上妝添彩,對坐痴笑。戲班來人苦勸,墨輸權衡之下應允,便以祖傳馭傀之術兼以陪伴亡妻時耳濡目染的戲理知識將亡妻面貌重現。」
「他又是如何到你麾下的?」陸序問。
「自然是許忠欲奪傀儡,我出手庇護。」魏況抿了抿酒來潤喉。
「花閑錢養這麼個無用之人,又附贈一個政敵,這麼虧的買賣,以你的作風斷然不會做。」
「那許忠也算得上本太尉的政敵?何況,你怎知這墨輸無用?」魏況輕笑,淡然反駁。
「哦?」陸序的眼中終於回了些神采。
「我的死劫,快到了。」魏況仰頭觀星,眼中森羅萬象一一閃過,卻又澄澈明晰彷彿纖塵未染。
「殿下您看,這便是他的星路。」暮長風指向天際一片暗淡的赤星,「他命不久矣。」
「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推延星路。」司馬珪神色隱隱有些歡欣。
暮長風指點星軌的手一頓,一點點收了回來,轉身背靠欄杆面向司馬珪,「這不是帝王應該所會的,而是臣下應該鑽研的。殿下您只需要思考如何上位,這些旁門左道不勞費心。」
「太尉之死應在你的身上,那你有沒有算過你我的死劫由何人來應?」
「殿下乃是帝星紫薇眷顧之人,自當一統四海福壽無疆,逼人道行淺薄,不足以衍帝王之尊。」
「少和我扯這些有點沒的!說重點!」
「我的死劫,只有八個字。」暮長風垂眸。狂風驟起,星雲暗淡,天雷劃破蒼穹將整個星幕一分為二。在滾滾的雷鳴中,暮長風淡然看了眼蒼天,「看來鴻鈞不讓我說。」
司馬珪挑眉,「孤命令你說,萬般因果加諸孤身。」
暮長風把目光從驚雷處收回,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上面只有八個字,「水上風火,沃土藏金。」
風者六匙之琴者縱風,火者東吳六匙之扇者明離,水者江南河沼密布,皆應在東吳,可最後一句……罕見地,司馬珪眼中閃過了一絲迷茫。
「不說這些,我想向殿下借一樣東西。」暮長風打斷了司馬珪的深思。天上又劃過兩三道驚雷隨後風吹雲散,變化之快令人瞠目結舌,最後一聲雷鳴歸於寂靜的同時天上的浮雲也散得一乾二淨。
原先被浮雲遮蔽的星路重新顯現,殘缺的重新完整。暮長風仰頭看去,帝星的光又暗了幾分,魏況的將星已是搖搖欲墜。除此之外,一切如常。但暮長風隱隱覺得不太對勁,魏況的將星應該動蕩至此……
「怎麼?」見暮長風望著天外出神,司馬珪不由出聲。
「沒什麼。」暮長風淡淡地回答道,「借殿下那塊印璽一用。」
司馬珪摘下腰間囊袋拋向暮長風,暮長風伸手接住。司馬珪笑道,「我可把身家性命都交給你了。」
「定不負……」暮長風作揖告辭,與司馬珪擦肩而過,「殿下厚望。」
司馬珪看著那一襲青衫漸漸消失在樓道,回身望向一片迷離的星空,喃喃自語些什麼的同時,暮長風眼底深藏的猜疑與殺機一點點浮現又漸漸散去。司馬珪將目光從星空收回,從袖中取出另一個囊袋,一點點拆開,金印紫綬襯著月光,在昏暗的秦鸞台里流光溢彩。他重新複述了一遍剛才的話,用只有自己能夠聽清的聲音說道,「假作真時……」
「真亦假。」暮長風盯著手中金印,輕聲說。
所以……棄吧,反正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你的死劫?」陸序皺眉。
魏況微微頷首,說道,「卜出二字『螟蛉』,我會死在這小子手裡。」
「早在十年前收他為徒時你就算到這一切了?」陸序訝然,「那你為何要……」
魏況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上面,說道「天機不可泄,天意不可違。」
「我們終究只是棋子。陸序長嘆。
「我死之後,便靠他來幫我報仇了。」魏況神色極淡,一如當年二人仍在前千機子門下時討論明日是雨是晴。
微風習習,拂過滿枝梨花,飄落一地月白。月光如水般傾瀉而下,風中花瓣上下翻飛,如銀似雪,亦如魏況和陸序兩人斑駁的鬢角白髮。陸序眼神落在空處,見的是花瓣紛飛眼中晃的確是當年天機門內的光景。半晌,他長嘆一聲,起身離去。
「我去了以後,墨輸就拜託你照顧了。」魏況對陸序漸漸模糊在滿樹百花之間的白色身影說道。
「盡我所能。」陸序仰頭一望天際皓月,大步離去。
「出來吧。」魏況對身後的屏風說,「你想殺我想殺了數十年了,如今我死期終於到了,你可以笑了。」
屏風後人影隱隱綽綽,紋絲不動。魏況把玩著手中金盞,再不發一言。許久之後,方傳來悠悠的一聲嘆息,溫婉而寒涼。
「值嗎?」屏風后的女子這麼問。
「值不值,已經不重要了。」魏況停下了,手中拈金盞轉的動作,「證明自己比他強,是我人生僅剩的意義。」
「所以你便以姐姐為要挾,強迫我北上與顏熾分離?所以你將姐姐的下落告知吳王,讓姐姐死在宮裡?所以你在陸序萬念俱灰之際挑唆他攜縱風北上投魏?魏況,你可真是高尚。」女子的聲音滿是怨氣。
「夫人,我早就說過,白茯的事不是我的籌劃,是天意……」
「你少和我扯這些有的沒的!天意?天意就是你來推脫的借口!」女子怒到失態,捂著胸口用嘶啞的聲音道,「可笑我堂堂天機雙姝的妹姝白苓,竟然栽在你這麼個混賬手裡!」
魏況的聲音終於大了起來,「是,這些都是我的手筆,可那又如何?你捫心自問,這麼多年來我可曾虧待過你,我對你的情意從來不比顏熾少!從小到大,第一是他的,下任千機子的名號是他的,大師兄是他的,我的一切都是他剩下的!王侯將相求才問的從來都是他,師傅的讚許也從來只給他,這些也就罷了,可是憑什麼啊,憑什麼我先動的情,付出的半點不比顏熾少,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心儀他啊!他顏熾憑什麼!」
「王不留行。」白苓冷冷的說。
「師傅葯中的王不留行是你放的,所以他才止不了血,最後失血而亡。你的一切都是篡奪來的,你有什麼理由問憑什麼。」白茯眼角掛淚,嘴角卻是高揚,「你這種人,早就該去死了。」
寂靜的青石長街兩側燈籠高掛,火光透過猩紅的紙照在街上。有人踏過長街,在朱漆銅獸口門環的府邸外彳亍徘徊,半晌方伸手扣在了門上。
「吱呀」的聲響緩慢而悠長,門一點點開出了一條縫,裡面是一個華服少年,正笑對暮長風,櫻色的雙唇輕輕啟合:「理之在此恭候先生多時了。」
暮長風納手一拜,「見過涼王殿下。」眼前的少年正是連加冠之年都為至,憑故去的英妃恩澤才封了王位,無論黨羽、氣度、城府亦或財物人力皆遠不及其餘皇子的、看似最不可能成王的涼王司馬璃,字理之。
「安王、康王、祿王三王印綬已齊,縱使偽品也可矇騙三方勢力一二。這些在未來動手是可是至關重要的一環。」暮長風掏出袖中金璽與案上另外兩枚金璽並列排好,「此外,副帥林崇貪污的把柄有了。」
「哦?」司馬璃抬眸,案上燈火被他入座攪起的風吹得搖曳,「那些金玉古玩他不是堅決不收的嗎?」
「她夫人收了。」暮長風含笑。
「太好了!這樣大事可成了吧?先生?」司馬璃笑了起來。
「還沒有呢。」暮長風接過了司馬璃奉上的酒杯輕輕呡了口,狹長的狐狸眼微眯,無端生出萬種風情,「不過快了。」
司馬璃低頭,不安地揉了揉自己的錦服,「皇兄們才幹十倍於我,人脈權財也遠非我可比,先生為何要助我呢?」
這個問題在很早之前他便想問了。他偷偷抬頭看向暮長風,暮長風只是持著酒杯湊在唇邊,盯著杯中酒倒映出來的那雙深邃的狐狸眼,修長的劍眉,輕薄的、顏色淡到了可以用白形容的唇瓣,久久不語。
「等時機成熟,我會告訴你的。」暮長風把目光從杯中移開,落在了一片空處。
借安王、康王、祿王三王之刃使他們自相殘殺,同時又掌握著皇帝煉丹的那群方士以控制魏帝的死期,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這個天才青年的主人,可誰都不知,自己只是這個青年手中的一把刀而已。所以啊,暮長風,我會不會也只是你手裡的一把刀呢?亦或者只是一個聽話的傀儡而已?司馬璃眼中是深思,也是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