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5

  『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

  ——太史慈《三國演義》

  他夢見了自己站在漆吳山的頂峰,俯瞰山下的地獄。天空猶如白鴿之血一般的赤紅。

  他的手裡拿著那柄刃口處的殘損清晰可見的鐵劍和幾乎要被打成碎片的小圓盾,急促的呼吸引得胸膛不斷起起伏伏。腳下的蒙鳩依人好似張牙舞爪的鋼鐵巨獸,貪婪而不知飽足的吞噬少年兵們的血肉,熱切地從他們肺部深處吐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向他們的神明祈求,祈求戰爭的勝利,祈求更多的戰利品,祈求將共和國踏在腳下予取予求。

  托蘭盛怒的想要拔劍,卻發現自己手中已千瘡百孔的鐵劍在他將其舉起的那一刻碎裂成了無數的金屬塊,掉落在漆吳山的泥土上。他感覺自己那穿著簡陋皮革軍靴的兩隻腳掌深陷在漆吳山那紅褐色的泥濘中,叫他動彈不得,而山下的同袍們正在被嘶吼著、怒喝著的蒙鳩依人無情的屠殺,防線像脆弱的紙片一樣被粗暴的撕裂。他看到許多、許多他熟悉的面龐,艾能奇,陸晴,陳生,劉峻辰,禿瓢,父親,甚至還有他自己。蒙鳩依人在盡數殲滅維桑軍隊之後圍著陳生早前下令為了阻遏大象的攻勢而點燃的森林大火歡呼雀躍、手舞足蹈,用他所無法理解的古怪語言唱著讚歌,仿若在嘲笑自己一般。

  而他猶如杜鵑泣血一般淚流滿面。

  有人輕拍他的臉頰。

  當托蘭從睡夢中驚醒坐起時,蒙鳩依人吟唱的語調依然在他的耳畔好像海妖塞壬的歌聲一般兜兜轉轉揮之不去。托蘭想要開口咆哮,想要去摸自己腰間的佩劍,卻看到了艾能奇關切的臉:再沒有什麼比確認到自己的同伴還活著更高興的事情了。

  「托蘭,」艾能奇沒有笑,「你在做噩夢。」

  「對。」托蘭把自己的腦袋重重砸回柔軟的鴨毛枕頭上,伸手揉搓著自己的太陽穴,「我夢見你們了。」

  「我們?」艾能奇有些摸不著頭腦,「團長?副官?占哥?」

  「對的.……你們都在,還有……」托蘭呆愣的斜著眼睛,看著床邊放著的佩劍。「還有禿瓢。」

  艾能奇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在那一小段不長不短的沉寂中,帳篷內的托蘭和艾能奇所能聽見的只有虎鶇那嘶啞的遠嘯。之後,艾能奇拿起酒袋,倒滿了一木杯遞給托蘭,輕聲說:「喝點吧,兄弟。冰鎮過的柑橘酒,兌過水和蜂蜜,對你的腦袋有些好處。」

  托蘭再次起身,啜飲著冰涼甘甜的柑橘酒。

  「石爪堡公爵稍早些派過人來,兄弟。」艾能奇告訴托蘭,「說托蘭爵士遠道而來辛苦了,讓你睡醒之後馬上去他的營帳;使者非常客氣,但現在去或許不是好時機,軍士們剛剛吃完早飯.……或許我們應該給公爵一點睡覺的時間。」

  「說實在話,我不覺得公爵在睡覺。」托蘭翻身下床,伸手去取自己的甲胄,「別再拖延了,我得儘快見到托爾西亞公爵,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他拿起自己的佩劍系在腰間,那是托爾西亞公爵在冊封騎士時贈與他的重型手半劍,由鎢鋼打造的劍身,劍柄、劍鞘處都裝點著藍寶石。那是托爾西亞公爵在奪旗戰爭中率領著卡爾加里黑袍騎士,意氣風發的攻破哈泰鎮時揮舞著的佩劍,那也是迄今為止石爪堡公爵軍事生涯的巔峰。這柄手半劍之前有什麼樣的名字已不重要,在那之後,奧彌爾人畏懼的稱其為「哈泰之血」。

  行軍紮營離不開水源,卡爾加里王國中路軍大營設立在白石鎮南方的薩魯翁江①畔,遠遠望去,河畔兩側都是密密麻麻的棕褐色帳篷和營火。人聲馬嘶讓托蘭·雷諾茨爵士安心了許多,那是他一直以來都缺少的「安全感」,他敬慕托爾西亞,這個強大而心思細膩的公爵,除卻一身令人嘆服的技擊之術之外,還有足夠的威望統合卡爾加里王國大大小小的貴族,讓他們恭順的聚集在自己帳下聽憑他的調遣,他憧憬成為這樣的人物。如果自己能像他那樣強大和無所畏懼,像他那樣位極人臣德高望重以至於維桑能放心的將半數兵力交到他的手上.……或許南北會戰的歷史就將被重寫,甚至塞外府、望江堡也不至被燒成白地,托蘭難過的想著。

  他想禿瓢了,在這個晚冬的清晨,他突然想起了那個曾經全無顧慮接納了遍體鱗傷的少年彭易之的那個布拉德哈利團教官。他想念禿瓢罵過他之後給他帶來的小魚乾和熏肉,想念禿瓢躲過憲兵團的篩查偷偷摸摸給他們弄來的私酒,想念他和自己還有陸晴、艾能奇一起想方設法避開衛兵的視線一起在駐地營帳的陰影下分抽的那根開陽牌香煙,他至今還記得那煙絲濃烈沉重的擊喉感和違反規定的緊張感。少年時的命運無疑是多舛的,但正是那些稀鬆平淡的溫馨回憶構成了托蘭·雷諾茨,構成了彭易之的萬丈怒火和復仇的動力,讓他義無反顧的跟隨阿格尼·柯蒂斯踏上了離鄉的海船。

  要是自己再懂事些就好了。托蘭在前往大營的路上再點了根煙,任由煙霧和尼古丁在自己的肺里肆意縱走,在他的大腦中反覆勾纏。要是自己沒那麼幼稚,不那麼厭世,少頂撞幾次禿瓢,或許現在自己的愧疚和自責會少一些。

  現在的彭易之,現在的托蘭·雷諾茨爵士,不管想要再和禿瓢說些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

  往事不可追。

  「好吧,讓我們不要因為過去而退縮。」托蘭這麼想著,深深吸了一口煙草,把剩下的那半截香煙彈落薩魯翁江青綠的江水,把不該有的眼淚擦掉,將自己的抑鬱情緒隨著那一口煙霧徐徐吐了出來,和艾能奇一道騎馬向托爾西亞的帳篷騎行。那帳篷易於辨認,上面飄揚著碩大而顯眼的克里斯蒂安家黑底防風兜帽盾徽。而托蘭的罩袍上,白底金盞花盾徽正在夕陽下熠熠生輝——那是他為自己選擇的盾徽,和阿格尼的白底白玫瑰相似,不過他更喜歡金盞花的話語:高潔、忍耐與悲傷的別離。

  中路大營外側架起了一道用削尖的木樁組成的防禦工事,由梅格家與克洛維家的弓箭手和長槍手負責守衛。營地自白石鎮的城牆下綿延至薩魯翁江畔的遠方,黑色的炊煙猶如美杜莎的纖細的腰身,自那些大小營火處升起。背負著各個家族盾徽的士兵們在江畔的樹下、營火旁邊整備武器,用小塊的礪石將武器打磨尖銳。在最大的帳篷門外,旗矛的白蠟木杆深深的插入河畔的泥地里,旗矛之上,克里斯蒂安家族的黑底防風兜帽旗正在薩魯翁江畔的勁風下獵獵作響。

  「喲,柯蒂斯堡的白騎士。」當托蘭被克里斯蒂安家的侍從領進營帳時,克里斯蒂安兄弟正在繪圖桌上研究著亞眠城方向的地形圖。二人看見托蘭后,沒等托爾西亞公爵開口,托爾芬就熱情的招呼了托蘭·雷諾茨。

  「向您問好,托爾芬爵士。」白騎士回應了托爾芬,隨即又向石爪堡公爵行了個宮廷禮,「尊敬的公爵大人,我響應您的召喚。」

  石爪堡公爵,這個有著巨大肌腱的壯年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托蘭,並沒有放下手中的鵝毛筆。他看了一眼托蘭腰間那柄曾經屬於他的「哈泰之血」,說道:「以騎士來說,你的樣貌很不錯。」

  「托您的福——」

  柯蒂斯堡的白騎士正想張口答覆,托爾西亞公爵卻打斷了他道:「有騎士的樣子並不等於是個騎士,這個年頭連馬匪都穿上了板甲,自由騎手也能宣稱自己流著哪家的貴族之血,這不是什麼稀罕事。你需要學習到東西還有很多,領兵之道,騎士榮譽,宮廷禮儀,戰場規例,以及如何身體力行的踐行九大原則②,我會在這場戰爭中把這些東西都教給你,托蘭·雷諾茨。」

  「是的,大人。」托蘭盡量維持自己的語氣沉著冷靜。

  「不錯,看來『服從』這一條你已經有了自己的理解,這是一個好的開端,對我們來說。」托爾芬公爵把視線挪回面前的地圖上,「彭易之,這是你之前的名字,對吧?」

  「是的,大人。」

  「我不知道這是哪個國家的名字,有點像是塔羅斯的扶桑人名字,但細究起來又有本質的不同,不過對卡爾加里王國來說這沒什麼所謂。」托爾西亞公爵說,「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相信你也付出了許多,而卡爾加里是個英雄不問出處的地方,我們需要的不是出處,只是優秀的騎士——而這正是現時卡爾加里王國最缺的,或者換句話說,王國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缺真正的騎士。我認為你有這個潛質,托蘭·雷諾茨,我任命你為我的事務官,要好好表現,別讓我這個年紀了還在王國諸侯面前丟臉。」

  「明白,大人!」

  「放輕鬆,小夥子,有幹勁是好事,但可以不用吼出來。」托爾西亞道,「熱血上頭是不錯,但灑在錯誤的地方就和雞血沒什麼區別;我並非需要你替我打一場比武大會,而是想要教你如何做一名真正的騎士。」

  「是的,大人。」

  「嗐,你們嚴肅的我都想笑了,老哥,你說話的時候就不能別壓著嗓子?你看給人嚇得,站的比門口那哨兵還直。」托爾芬笑嘻嘻的說,「『白騎士』,你可知道上一個當我哥事務官的人是哪個?」

  「不知道,托爾芬爵士。」托蘭有些摸不著頭腦。

  「是騎士統領薩洛揚·麥考利和他的兄弟提奧多羅斯·麥考利。」托爾芬繼續說,「提奧多羅斯還不錯,起碼作為一個騎士他是合格的;但薩洛揚過於衝動了。」

  「年輕人渴求榮譽、渴望在戰場上建功立業是很正常的。」托爾西亞搖了搖頭,「至少提奧多羅斯知道什麼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但薩洛揚對榮譽的憧憬和企盼太過熱切,這不是好事,尤其是當王國的主力軍在他手裡時,薩洛揚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定時炸彈——要麼把芬里爾人炸的頭破血流,要麼就是卡爾加里的災難。我不喜歡賭運,但國王的命令難以違抗。」

  「但你也沒法否認那炸彈的威力吧?老哥。」托爾芬聳了聳肩。

  「呃……所以薩洛揚爵士是我們的前鋒?」白騎士怯生生的問道。

  「放開點,老弟,別這麼拘謹,活像剛進奧林匹斯聖所、被人剃成地中海腦殼的新修士一樣。」托爾芬拍了拍白騎士的肩膀,他的札甲手套和托蘭的肩甲敲擊時發出清脆的響聲。「薩洛揚·麥考利帶走了一多半的軍隊,只給我們剩下了梅格家和克洛維家的步兵,還有我們克里斯蒂安自己家的黑袍騎士。他打算在芬里爾軍發動進攻之前先攻下亞眠城,不過我認為這是個徹頭徹尾的昏招:要是利奧波德皇帝在他攻下亞眠之前就趕到了戰場,他很有可能會被亞眠的守軍裡外夾擊。不過那也不一定,他手裡足有五萬軍隊,麥考利、希利卡家族的軍隊,雷耶斯國王的禁衛軍,哪一邊都不是芬里爾人能輕鬆對付的蝦兵蟹將。」

  「但中路軍的指揮官不是托爾西亞公爵嗎?」托蘭不安的說,「為什麼在大營沒有同意的情況下,薩洛揚就能帶著大軍先行出擊?」

  「『爵士』,托蘭,薩洛揚『爵士』。即使你或者我們對他有什麼意見,頭銜依然是不可省略的。」托爾西亞略微提高聲音,「他是王國的騎士統領,理論上來說他和我有一樣的命令許可權。」

  「你看,托蘭,你也看見我老哥有多無趣了,」托爾芬拿起桌上的木杯,喝了一口其中的麥酒。「麥考利家族的小夥子更年輕英俊也更幽默,知道怎麼討主上的歡心,雷耶斯國王更喜歡薩洛揚爵士也是理所應當的,雖然理論上來說他才應該是最高統帥,但他寧願待在後面操縱大局也不肯親自到前線來;我們對此也沒辦法。」

  「那我們接下來的行動方針是?」

  「情況並不好,托蘭。」石爪堡公爵倒拿羽毛筆,用尾端的鵝毛指著地圖上弗林吉亞的方向。「我們的探子報告在弗林吉亞城內集結了六萬之多的芬里爾軍,每天都有更多的後續部隊進入城內,而利奧波德皇帝正在弗林吉亞親自坐鎮。我們中路大營有兩萬人,目前暫時作為薩洛揚爵士的後備隊,如果他能夠按時攻下亞眠城,下一波攻勢就可以順利展開,我們將和他一道攻進埃塞克斯腹地。如果他失敗……」

  「我們就得幫他擦屁股。」托爾芬嗤笑道,「就得由我們負責在艾爾布森堡-白石鎮一線擋住從獅印山脈和銀血山脈的隘口中源源不斷冒出來的芬里爾軍。至於薩洛揚爵士和他的五萬大軍,那時候應該已經不復存在了。」

  「不止這些,托蘭,」石爪堡公爵指了指克雷斯城塞的方向,「昨天我收到了虎鶇,你應該會關心這個消息:你的主子阿格尼·柯蒂斯正在協防的克雷斯城塞那邊,戰鬥已經在前日打響。」

  「克雷斯城塞那裡?」托蘭不由得吃了一驚,這和他昨天做的那場夢有所關聯嗎?托蘭不願多想。「戰況如何?有傷亡的報告嗎?」

  「WOW,老弟,問慢一點,問之前過過腦子。」托爾芬戲謔的看著白騎士,「戰爭剛剛打響,我們要從水鬼③手裡拿這些戰況嗎?還是說我們手裡有千里鏡④能夠看到克雷斯城的現場情況?不過這麼看來,你和阿格尼爵士感情應該還算不錯,你似乎很擔心他的安危。」

  「啊……對的。」托蘭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後腦勺,「說實在話,我還挺擔心他的。當初若不是他給了我一個很重要的機會,現在我或許也不會站在這裡,站在兩位的面前。」

  「放心吧,克雷斯城塞是座難攻不落的堅城。」托爾西亞道,「自古以來只要卡爾加里守住了克雷斯城,外來之敵就別想踏進卡爾加里半步,即使他們有著十倍的人數也一樣。阿格尼·柯蒂斯能夠放心的派你來我們這裡,還給我們勻出六十名騎兵,說明他對你擁有充分的信任,你也應當嘗試著去相信阿格尼爵士。」 ——

  註釋①薩魯翁江:卡爾加里王國中部偏北的河流,密涅瓦河的支流,途徑艾爾布森堡和白石鎮。

  註釋②九大原則:來源於騎士誓詞的一部分:「我發誓善待弱者,我發誓勇敢地對抗強暴,我發誓抗擊一切錯誤,我發誓為手無寸鐵的人戰鬥,我發誓幫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我發誓不傷害任何婦人,我發誓幫助我的兄弟騎士,我發誓真誠地對待我的朋友,我發誓將對所愛至死不渝。」

  註釋③水鬼:希羅世界常見的魔物,體型類人,有紅水鬼與赤水鬼之分,通常認為赤水鬼更加危險。水鬼一般成群結隊出沒,襲擊漁民與漁船,將游泳的人拉進河底溺死。

  註釋④千里鏡:高級法師用召喚術召喚出的靈鏡,可以短時間內實現實時通話。法力強大的高級法師甚至能通過千里鏡傳遞一些體積不大的物品。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