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外鄉人,倘若你願意繼續留在這廳堂,讓我高興,睡眠將不會降臨我眼瞼。可是人們不可能永遠警醒不安息,因為不死的眾神明給生長穀物的大地上的,有死的凡人為每件事物都安排了尺度。」
——《荷馬史詩:奧德賽》
阿格尼·柯蒂斯的傷口尚未癒合,下床走動雖沒有大礙,但騎馬卻不行;劉峻辰出發的那天早上他就有一股沒來由的心慌,這和李嚴陣亡那天的心慌感略有些類似,他厭惡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總是告訴他,在他不知道的某個角落裡有些不祥的事情正在發生。他實在放心不下劉峻辰,便讓占行簡帶著剩下所有的馬匹出發去找他們,後來發生的事情也證明了他這一舉措是對的,毫無疑問,毋庸置疑的是對的。
當天晚些時候,出發的兵隊拉著一車繳獲的物品和十多匹額外的馬匹浩浩蕩蕩的回來了。格里芬和劉峻辰號令兵卒們扒掉了馬匪屍首身上所有值得扒走的東西,被彭易之一棒子打下馬的戴維斯·德雷克更是被扒掉了全身板甲和內甲,只剩下棉布的衣褲內襯。至於那些屍首,格里芬把他們堆在一起點了把火,做成了一個大火炬。
「我們損失了多少人?」阿格尼聽罷格里芬和劉峻辰的報告之後,臉色陰沉的問兩人。
「有三個人死了,受傷的人則有七個,不過基本上都是輕傷。」格里芬如實回答,「我們已經盡量把傷亡縮減到了最低,只不過被突然包圍依然還是在我們的意料之外,我們已經儘力了。」
「這幫該死的山猴子就是擺著套等你們鑽,而你們也確實鑽進去了。」阿格尼尖刻地指出。他顫巍巍的坐下,肩膀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自從玉港西邊的那股海寇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打劫完了之後在原地待著不走的小天才,而他們也確實搞了我們一波——你應該沒忘記吧,峻辰?」
「沒有。」
「南卡爾加里的氣候宜人,沒有秋後余暑。想來高照的艷陽也不至於燒壞你倆的腦袋,你們是怎麼就上了別人的套?」阿格尼聳了聳肩,看著格里芬·達勒爵士和劉峻辰。
「還好他們沒有傾巢出動。」格里芬說,「要是兩百個馬匪都在那兒,我們可就是全完了。」
「你應該感謝諸神的仁慈,阿瑞斯似乎覺得你倆命不該絕。」阿格尼抬眼瞥了一下格里芬。
「我們還抓到了一個俘虜。」劉峻辰咳嗽了一聲,「似乎是那個自稱戴維斯·德雷克爵士的人隨身帶著的騎士侍從。」
「不說這個。」阿格尼突然用維桑話對劉峻辰說,「先把我們這邊的死者安葬了,傷者安頓好,再去看俘虜。」
當天晚些時候,兩名洛溪團老兵和一名少年兵的屍體靜靜的躺在雷諾茨山堡中心的空地上架設起來的柴堆中。阿格尼爵士站在烈火旁,向周遭的追隨者用字正腔圓的標準威遠城維桑話說:「這世上本沒有炬火,是維桑的勇士們把自己點燃,共和國才能得以刺穿黑暗。同樣正是這一個又一個維桑士兵,老兵也好,少年兵也罷,真是他們熔鑄了維桑的國魂和傲骨。反抗黑暗的怒吼,追求信仰的荊棘之路,維桑共和國的輝煌,都由這些數之不盡的少年兵和老兵們撐起,和我一樣,和你們也一樣。」
圍繞在火堆旁的士兵們默默看著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燒的同袍,不發一語,死一般的沉默。
「也許多年之後,不會再有人記得他們,也不會再有人記得我們,」阿格尼繼續說著,「但維桑人永遠不會忘記我們身後的故事,無法忘掉我們的血肉締造的風雨榮耀和國家根基。告別吧,斯人已逝,但我們還要面對下一個嶄新的黎明。」說罷,阿格尼清淺的、幾乎像是一筆帶過一般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那本不該是一個官長應該有的動作,他也早已在李嚴陣亡之後便發誓不再哭泣;但事實上,這三名士兵毫無疑問是為他而死,這和馬匪或是羸弱的維桑都沒有關係,只是因為阿格尼把他們帶來了希羅世界。他們本可以在北陸的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之後回到他們自己的家鄉,和妻小家人團聚,享受一些本該屬於他們的和平日子,但他們沒有,他們選擇了追隨阿格尼·柯蒂斯這個人來到了這片異邦的土地。
不讓他們的戰死變得沒有意義,就是阿格尼不容推卸的義務和責任。
戴維斯·德雷克年輕的小侍從成了俘虜,那是在戰鬥瀕臨結束的時候。當時他跟隨後撤的馬匪向北面的山林潰逃,卻被艾能奇掄起盾牌一下就砸進了泥地里——他的戰馬在之前的戰鬥中被樹上的洛溪團老兵們射穿了脖子。侍從被關押在山堡西側的一處小屋裡,因為沒有手銬和腳鐐,他被粗暴的用麻繩捆成了粽子,但阿格尼和格里芬推開門走進房間的時候,他正趴在地上喘著氣。阿格尼一屁股坐在了侍從的面前,嚇得他拘謹的縮了縮身子,臉上還有艾能奇用盾牌砸出的那道血痕;嚴格來說那一擊相當兇狠,直接砸的這年輕的侍從暈了過去,這成為了他被俘的原因。侍從很年輕,雖然比少年兵年紀更大,但是明顯比起阿格尼要稍小些。按理說,如果在這個年紀的侍從出身高貴,他便早已應當被冊封做了騎士,但他並不是騎士,唯一合理的解釋即是他並非貴族。
「德雷克家族在東奧彌爾王國世出名門,」格里芬張口問道,「雖然現在的家族勢力已經式微,但康橋伯爵的名號我還是少有耳聞,是個古老的、講求榮譽的貴族家庭。侍從,告訴我為什麼德雷克家的年輕後生會在南卡爾加里出現,還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
「因為.……因為是私生子,大人。」侍從被反綁著雙手,很不自在的蠕動著自己的身軀。
「啊,那個被艾能奇踩開喉嚨的倒霉蛋和你一樣,阿格尼。」劉峻辰想要像往日一樣和阿格尼開玩笑,卻被格里芬有些嚴厲的打斷:「希望您能夠多注意自己的言辭,副官大人;即使是私生子,阿格尼爵士也貨真價實的傳承著柯蒂斯堡的血脈,這不是一個可以拿來開玩笑的話題。」
「我希望能夠知曉你的姓名,年輕人。」阿格尼語調低沉的問面前的侍從,「請原諒我的部屬缺乏足夠的禮節,兩軍交兵,很多人都顧不上這些繁文縟節。或許我們還是正式的認識一下會比較好,我是阿格尼·柯蒂斯爵士,我的父親是柯蒂斯堡伯爵里維拉·諾頓。」
「我叫『白鴿』迪亞茲,大人。」侍從老實的交代,「我的父親是康橋的鐵匠。」
「白鴿?那是綽號嗎?」劉峻辰饒有興緻的問侍從,「這個綽號是怎麼來的?」
「因為我經常擔負送信的工作,我的馬術還算是不錯。」侍從張大眼睛看著劉峻辰,「久而久之,他們開始叫我『白鴿』,不過還好,這個綽號我不算討厭。」
「鐵匠之子為什麼會來到我們這裡干燒殺搶掠的勾當?」阿格尼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城堡里的鐵匠地位應該不算低,至少衣食飽足沒有問題,不至於靠刀頭舔血的活計來營生。」
「因為前些年打仗的時候我的老家被卡爾加里軍燒了,大人。」侍從舔了舔乾涸的嘴唇,「所以我跟隨戴維斯爵士來到了這裡,我們之間有不少人都是這樣——畢竟在老家還有家人要養活。」
「別再一口一個爵士了,小夥子。」格里芬警告侍從,「如果戴維斯是未經合法化的私生子①,它就不可能冠以德雷克的家族姓氏,而德雷克的家族城堡在前些年的戰亂之中雖然被兩次圍攻,但並未被摧毀——是我的記憶出現了混亂,還是你在說謊?」
「我沒有在說謊話,我說的一切都是實情。」侍從又舔了舔嘴唇,回頭看向阿格尼。「他們摧毀的不是康橋,而是戴維斯爵士的封地——一個東奧彌爾王國北部的村落,也就是我的故鄉。爵士帶著我們離開故鄉的時候把自己的姓氏變更為了德雷克,儘管這並不合法;但是很顯然,我們乾的也不是什麼合法的勾當。爵士的父親對他並不好,所以他不會顧及他的想法,即使村莊被燒毀了,伯爵也沒有給予一分錢的救濟。戴維斯爵士決定帶著我們這些倖存者前往卡爾加里尋求財富,所以他騙開康橋軍械庫的大門,為我們取得了裝備,連夜前往柯蒂斯堡,而我們也樂於追隨他。」
「即使戴維斯打著他的家族旗幟燒殺搶掠,他老爸也不管?」格里芬戲謔的說。「要是我兒子在外面靠殺人和搶劫養活自己,我寧願一頭撞死在長矛上。」
「嗷,這些已經無所謂了。」侍從被反綁雙手,努力做出了一個聳聳肩的動作,「戴維斯爵士已經被你們打死在樹林里了。」
阿格尼沉默了一下,轉口問侍從:「你們的營地里還有多少人?我想知道他們的情況。」
侍從低下了頭,用沉默回應了阿格尼的詢問。看來即使主子遭到射殺,他還是想保全主子和自己的榮譽不向他們透露任何消息,即使自己並非騎士。
「聽著,年輕人。我們沒有對你動粗,雖然把你綁了起來,但你是俘虜,這是我們之間地位的差別,就像你和你的主人戴維斯。」阿格尼嚴肅的說,「我現在正在和你做的事情並不是審訊,而是在交換信息。你已經看到了我們的武器裝備和人數,所以應當回饋給我相同的信息,這才是騎士應有的禮節,雖然你不是。」
「您看,您也說了我不是騎士了。」迪亞茲嘆了口氣說。
「這有什麼要緊?」阿格尼盯著迪亞茲的眼睛,「如果你真的想當騎士,加入我們,只要你能證明你的忠心,格里芬將冊封你為騎士,你知道的,任何一個騎士都有權利冊封另一個人為騎士。但你要知道,當騎士並沒有那麼簡單,首先你得學習騎士的禮節,有來有往就是其中之一。」
「好吧。」侍從搖了搖腦袋,「營地在北面的採石場,你們應該已經知道。」
「說點有用的成嗎?」格里芬有些不耐煩。「我們不是來聽你說那些南卡爾加里人盡皆知的消息的,要不是阿格尼攔著我,我早就把你的臉砸扁了。」
「除卻今天的減員,應該還有一百五十或者一百七十人上下。」侍從面無表情的看了格里芬一眼,繼續對阿格尼說。「四五十匹馬,至於裝備情況,和樹林中你們看見的相差不大。」
「營地有多大的規模?設立了什麼樣的防禦工事?」阿格尼繼續發問,「有多少弓箭手和巡邏隊?」
「整個採石場,都是我們的營地。」迪亞茲緊抿嘴唇,「暫時在外側修築了一圈木柵欄,正門有拒馬,東面和南面都是峭壁;大約有五十個弓箭手,巡邏隊每日三次在營地周邊巡邏,五人一組,都騎馬。」
「有點棘手。」格里芬撓了撓下巴,「應該沒什麼要問的了?」
「差不多了,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阿格尼臉色陰沉的說,他已經預料到不管是五十個弓箭手還是木柵欄和拒馬,都將給他們帶來慘重的傷亡,而唯一他們所知道能講和的對象已經被他們打死在農莊北面的樹林里。
「那…這個迪亞茲怎麼辦?」格里芬撇了一眼年輕的侍從,「你是要我把他吊在村口,還是砍了腦袋了事?」
迪亞茲驚恐的說:「不!不!大人!」
「冷靜,小夥子。」阿格尼站了起來,「我不會把你吊在村口,也不會要你的命。」
「那您的意思…」迪亞茲疑惑的問。
「我要你回到你的營地,把我的消息告訴他們:所有人,有戰鬥能力和沒有的都算,加入我的隊伍,讓你們不再為了衣食發愁而落草為寇,我們將在真正的戰場上尋找自己的榮耀和命運,而不是死在突襲某處農場的劫掠活動中。」阿格尼朗聲道,「我保證,只要跟著我,你們想要的東西都會有。如果不願意,那就只能刀兵相見了,我是柯蒂斯堡伯爵的親生子嗣,你們是盤踞在我父親領地上的馬匪,戰鬥是我們的宿命。」 ——
註釋①未合法化私生子:在希羅世界的貴族體系中,非婚生子是不受大眾和律法所承認的,這名孩子對父親的貴族頭銜和家族產業也沒有任何繼承權。合法化私生子需要經過國王和地區委任祭司的同意,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雖然該名子嗣擁有貴族血脈,但不可以冠以父親的姓氏,往往以父親的主頭銜作為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