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西行法師
拉羅斯家族的存在,就是奧彌爾王國的原罪。
「簒奪者家族」,一開始人們這麼稱呼通過政變奪得了奧彌爾半壁江山的拉羅斯家族。再後來這樣侮辱性的稱號隨著拉羅斯家族逐漸站穩了腳跟形成了自己的家族勢力之後,稱號逐漸變成了相對溫和一些的「僭越者家族」,因為他們的家族先祖本不是通過禪讓或起義這樣更正當的方式得到了王位。再後來,東奧彌爾王國逐漸富強,和西奧彌爾王國形成分庭抗禮之勢,奧彌爾的子民也慢慢接受了這樣一個家族是他們的統治者這一事實,拉羅斯家族的人就此獲得了有限度的「稱號自由」。
這是一場發生在拉羅斯家族宗家和分家之間的故事,這也是發生在宗家族長「怪物」西德尼·拉羅斯和分家的後輩「羅睺星」伊薩克·拉羅斯之間的故事。
時值夏日酷暑,掛在清河城城牆外的屍體嚴重腐爛,散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而這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屍體,從清河城城門外的大陸上綿延數里之多。據西奧彌爾王國國王「怪物」西德尼宣稱,這麼做有助於震懾西奧彌爾王國①潛入的細作,同時也能讓他的子民對他神聖的統治抱有最高限度的敬畏之心。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把任何一個人,甚至是自己的同胞兄弟和親生父親釘上十字架,事實上他也這麼做了。伊薩克比任何人都清楚,前任國王熱羅的屍體或許就在這些十字架上的巨人觀之中,在腐化中膨脹,等待著最後爆裂的那一聲悶響。一代雄主居然淪落至此,伊薩克不由得為之感到惋惜。
闊別十五年的祖國。當伊薩克離開清河城前往芬里爾的國都戰錘城作為人質時不過12歲,十五年的時間已經足夠改變一個人,或者一個國家。他深刻的清楚這一路上看到的景象和居民們帶有恐懼顫音的描述說明了什麼,正如他深刻的清楚在這七年的時光中東奧彌爾王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是你闊別十五年的祖國嗎?伊薩克。」牧沢正成騎著他的獵馬,跟隨在伊薩克的身後。「唔……看起來好慘。這些人犯了什麼罪嗎?比如說.……強姦,搶劫,殺人放火之類的勾當?」
「不,他們只是做了他們該做的。」伊薩克黑著一張臉,簡短的回答了牧沢正成的提問。
牧沢正成眯著眼睛看著這個年幼的分家少主,帶著些許嘲笑的意味。那是很久之後他才明白的,那時的牧沢綻放的笑容並不是因為他的同情和憐憫,只是單純的慶幸自己不是生長於這樣一個國度之中。他慶幸自己生於更加和平的塔羅斯地區,長在繁盛的扶桑帝國,而不是四面動蕩國力羸弱的奧彌爾;他慶幸自己並非一手遮天的名門望族,因此而與殺身之禍大抵無緣。但那幸運只屬於牧沢自己,不屬於伊薩克。作為伊薩克從芬里爾帶回的唯一扈從,他早已明白自己的主子已經做好了赴死的心理準備。
「話說回來,伊薩克。」牧沢的馬性子剛烈,總是試圖擺脫牧沢的指揮,在路上止不住的左搖右晃。「你為什麼不偷偷跑去別的國家?可能生活水平是會差一些,卻至少不會有性命之虞。你之前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太相信,你哥哥真是個瘋子。」
「拉羅斯家族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瘋子。」伊薩克嘆著氣。
二人在幾乎空無一人的東奧彌爾大道上躑躅前行,好似身上背負著地獄。清河城高聳的城門已經近在眼前,伊薩克能看到西尼爾的金底紅劍紋家族盾徽的旗幟在城頭飄揚,全副武裝的士兵們或拿著長戟或拿著弓箭,在門樓上警惕的盯著這兩個和自己掛著相同盾徽紋章的年輕騎士。
「你知道嗎?牧沢,我在離家時曾經和熱羅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回來了,一定是唱著歌回來的。」伊薩克歪著腦袋看了看路邊掛著的屍體,「我以為我會很高興.……但是現在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了。這不像是回家。」
「所以你要唱歌嗎?拉羅斯分家的大少爺。」牧沢笑道。
伊薩克嘆了口氣,清了清嗓子,大聲唱了起來:
木船停在那裡闊別了海浪
海中孤獨的小舟載著一條不羈的靈魂
在每一片孤獨的大洋尋找生命的意義
橫波泅渡蹈隙而進
「這是什麼歌?」牧沢稍微打斷了伊薩克。
「《舊木船》,奧彌爾的民謠。」伊薩克聳了聳肩,「突然就沒有想唱歌的心情了。走吧,我們進城,去見我哥哥。」
清河城的古堡據說是舊日帝國時代②的祖民們建造的,在那個時候祖民們的腦子裡還沒有奧彌爾和芬里爾這樣的地區概念,在他們看來,希羅世界並不是被地理區劃分成一塊塊的大陸,而是一個完整的、只屬於他們的整體世界。他們在希羅各地都留下了古堡和他們的文明遺迹,其中以埃塞克斯的梅卡瓦堡為規模最大的那一座。當然,清河城作為東奧彌爾王國的國都自然也不逞多讓。厚重的古城牆像陡峭的岩壁一樣聳立著,構成了這座龐大的城堡。清河城的門樓幾乎和密涅瓦城一般大,如果在城門之外看,主堡便只能看到頂部部分,其餘的部分都被高昂的門樓塔所遮蔽。
和往日一樣,清河城內總是有奧林匹斯正教的修士們唱著聖歌,那若即若離的聖歌勾起了伊薩克的童年回憶:這座城堡和往日並無不同,但伊薩克心裡卻感到非常悲傷,以至於他不得不把臉憋得通紅才不至於在馬上小聲啜泣。城堡外的市鎮已經如伊薩克意料之內的衰敗了,很顯然,沒有人願意在這樣惡臭的環境里做生意。但城堡之內的酒館、鐵匠鋪、麵包店和肉店居然也關閉了多半,想來世間瘋傳西德尼為了對外戰爭而屢次臨時徵稅的謠言的確屬實。伊薩克努力維持著面無表情的狀態,打量著清冷的街道。鐵匠鋪那位說話總是很溫和的老鐵匠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壯漢;麵包坊擺出的也不再是伊薩克童年時最喜歡的水果餡餅和烤甜餅,只是簡單粗陋的黑白麵包。
「這個狗雜種究竟對這裡做了些什麼啊。」伊薩克不禁小聲的說,「以前的清河城可是奧彌爾最繁華的城市啊?」
清河城的主堡樣式老舊,但卻一如既往的堅固。不管經歷了多少個年頭的風吹雨打,主堡依然堅挺的屹立在清河城中央。外側的條石雖已經長滿了青苔,卻沒有破敗的痕迹,看來被保養的還算不錯,是伊薩克小時候記憶中的模樣。主堡上飄揚的也還是那熟悉的金底紅劍旗,站崗的士兵們穿著的也是他熟悉的奧彌爾風格板甲護胸和鏈甲護脛,但他不知為何卻感到一股沒來由的陌生。王座上坐著的已經不是他熟悉的熱羅叔叔,而是他那個被傳言為「惡魔之子」的堂哥。即使遠在芬里爾,伊薩克對艾德蒙的暴行也略有耳聞。據說他在和西奧彌爾王國征戰期間用平民當做軍陣前的肉盾,讓西奧彌爾王國還存有仁慈之心的軍隊根本無法下手,促成了一場重大的戰術勝利;又有傳言說他在克雷斯城塞攻城時用守軍的人頭恫嚇守城部隊,還有人說他的酒杯都是用人類的頭蓋骨刷上金箔而製成的,更有甚者,坊間傳言西德尼喜歡人皮用具,每當他逮捕了自己臆想中的「政敵」和「反叛分子」便下令剝掉他們的皮,為自己做成書籍的封面或是人皮鼓。當真如此嗎?伊薩克想著,或許還是要眼見為實。
王座上的西德尼已經不是當年伊薩克出城時那位還在清河城庭院里和侍從們打橋牌和劍擊的少年,他長大了許多。此時的西德尼已經蓄上了鬍鬚,眼神也相較之十五年前更加冰冷、凜冽,令人不禁聯想到戰錘鎮③十二月呼嘯的寒風,讓人猜不透他腦子裡想的究竟是什麼。西德尼手托腮斜靠在自己披著虎皮的王座上,身上穿著一件華麗紅色錦緞國王禮服,胸口綉著和伊薩克一模一樣的拉羅斯家族的金底紅劍紋章,默默地注視著被衛兵們帶上前來的伊薩克。
「很早之前就聽說你回來了,弟弟。」國王聲音低沉的對伊薩克說。「你長大了,伊薩克。」
「是的,我被芬里爾釋放了。」伊薩克謹慎的斟酌自己的用語,生怕哪裡冒犯了西德尼而導致自己也被掛在城外的十字架上。「這裡的一切都讓我感到熟悉、親切。」
「你應當感謝我的英勇和仁慈,是我兌現了和芬里爾的軍事同盟約定,你才能回到故鄉。」西德尼說,「現在讓我看看芬里爾那幫山猴子對你的騎士精神究竟教育到了什麼程度。跪下,我的弟弟啊,宣誓對我效忠吧,承認我是你的合法國王。」
伊薩克頓了一下,緩緩地單膝跪地,他的板甲護脛和地面撞擊的時候發出一聲脆響。就像在腦海里已經模擬訓練過許多次的那樣,伊薩克像中學生背語文課文那樣緩慢的把騎士對封君宣誓效忠的那一套說辭完整的說了出來。
艾德蒙聽罷,拿起了自己的酒杯,那真是一隻金光燦燦的酒杯,任誰都不能否認它的價值——除卻從外觀上看這支酒杯顯然是由某個靈長類動物的頭蓋骨製成的這一缺點之外,而最大的可能是這個頭蓋骨來源於某一個倒霉的人類。那一刻,在伊薩克的眼裡,哥哥變成了魔王。
「這是熱羅的頭蓋骨。」艾德蒙輕描淡寫的說著,彷彿熱羅並不是他的生身父親,只是一個無關緊要命如草芥的奴隸。「你知道反叛我的下場吧,弟弟?我們家族成年的男性已經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只剩下我們兩個?」伊薩克不禁驚詫的叫了起來,「那……那其他人呢?麥丹士哥哥,艾倫小弟,羅德里格斯叔叔,他們.……」
「都死了。」西德尼放下酒杯,張開了雙手。「我才是最偉大的西尼爾和絕對的權威,他們為拉羅斯帶來了多少場勝利和多少利益?反對我的人只能死,我不給他們別的路走,我才是國王。」
「是的,我的國王。」伊薩克默默咬著自己的牙,恭敬地向西德尼行禮。
「你看,我相信你的忠誠和我們小時候的情誼,所以在這裡賜予你洛瓦拉伯爵領。那幫國王老爺怎麼說的來著?『將債務及收入一併賜予你』?」艾德蒙聳了聳肩,「我才不管他們怎麼說呢,事情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希望你能夠向我證明自己的忠誠,我不想讓我自己成為最後一個拉羅斯。」
不,最後一個拉羅斯是我。伊薩克想著,自從三年前父親病逝之後他就已經沒有什麼顧慮了,他要扳倒這個虎皮王座上昏聵的君主,而這件事,是在他看到熱羅的頭蓋骨之後才下的決定。 ——
註釋①西奧彌爾王國:由勝利城的施瓦茨家族統治的、與東奧彌爾王國在奧彌爾地區二分天下的國家。
註釋②舊日帝國:太陽曆639-1079年,希羅世界幾乎被一個龐大的大一統帝國希羅帝國統一,在此期間希羅世界的文化高度融合,經濟蓬勃發展。但舊日帝國在1079年的「長刀之夜」事件之後覆滅,希羅世界再度分裂。
註釋③戰錘鎮:希羅世界西部丘陵地帶芬里爾帝國的國都,是希羅世界首屈一指的繁榮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