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魯迅《熱河》
彭易之清楚的知道,今天的國都屬於他,屬於漆吳山上撤下來的五百多個少年兵。
彭易之的亞麻襯衫上掛著三色綬帶,綬帶上縫製著維桑共和國的一級赤羽白鷹勳章,那是身為維桑共和國軍人的莫大榮耀。他和陸晴、艾能奇一道,穿越手捧鮮花的人群,和少年兵們一起前往威遠城圓形劇場的宴會現場。國都的民眾激動的歡呼著,吶喊著,激昂的歡呼聲在那一瞬間給了彭易之一點兒震顫的錯覺,他們將自己視為英雄。正因為有著這群少年的存在,他們才能夠在這裡歡呼,少年兵雖然是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出現的產物,但卻又正是他們在最後的最後用自己的血肉堵住了北境軍的進路,讓他們無法再向前一步長驅直入維桑的腹地,成為維桑共和國歷史上最大的災難。
「彭易之,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情。」艾能奇撇過頭,凝視著彭易之。「西線陣地衝鋒的時候,那句『為瞭望江堡』,是不是你喊的?」
「是我沒錯。咋的,我不配喊我家的名字嗎?」彭易之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哭。真是個傻蛋,艾能奇心想。
「不……我想說你做得很好,如果不是你帶起來的那聲……那聲口號,我們不可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同樣也有很多人因為這個把命丟了吧?那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情。」彭易之凝望著遠處奧林匹斯大聖堂頂上的那顆大鑽石,太陽東升西落,那顆鑽石卻歷經時光雕琢打磨而不曾褪色。每一次的戰鬥英雄都在圓形大劇場接受人群的獻禮和致意,而圓形大劇場又恰好能看到那顆碩大無朋的鑽石。不知道這顆鑽石靜靜地佇立在這裡這麼多個年頭,又見證了多少英雄的誕生?
彭易之本來想要一口氣幫維桑洗雪恥辱,一路敲鑼打鼓躍馬揚刀殺進蒙鳩依帝國的帝都萊因哈特城,把蒙鳩依歷代大帕薩克的牌匾都挨個碎作劈柴,但他們始終是沒有成功。即使竭盡全力去戰鬥,即使付出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性命作為代價,最後也只落得一個檀淵之盟,一紙亂七八糟不知所云的停戰協定。彭易之深切的感覺到自己被侮辱了,不只有自己,還有自己的父親,自己老家那座囊括了他幾乎全部童年回憶的道場,以及那座被稱為望江堡的城塞。
會場陷於一種類似於宗教狂熱般的大狂歡之中,從生死線上下來的少年兵們還沒有完全擺脫失卻同伴的悲傷,而美酒佳肴和群眾們的歡呼聲帶給他們一點飄飄然的錯覺成為了最佳的治癒良藥。因為他們今天被免除了少年禁酒令的限制,所有人都喝得一塌糊塗。長桌上擺著琳琅滿目的美食,山陽道牧場出場的最高級的牛犢肉,南海道出產的燒烤鯛魚,還有東海道的凝夜紫紅酒:那是平時只有千人將以上級別的高級軍官和貴族才能負擔的酒水。除此之外,各來自全國各地的瓜果和精心篩過的白麵包都不斷供,那是他們的行伍生涯未曾見過的最高規格待遇,只因為他們是英雄。
彭易之覺得會場烏煙瘴氣,遂離開了圓形大劇場,來到劇場不遠處的磯野川①江畔打算透透氣,順便讓自己幾個月來一直處於緊繃狀態的大腦略微放鬆。他性格乖戾內向,以至於幾乎無法找到與他熟識的人一起喝酒,即使有這麼幾個人願意和他喝,也定然會在酒後打一架:彭易之的口氣可是出了名的臭。如果禿瓢還在的話,應該會毫不猶豫的給他後腦勺來一個砰響的大電炮吧?但是禿瓢已經不在了……甚至連那麼幾個曾經和他在一起喝過私酒的少年兵,現在都已經躺在覆蓋著國旗的棺槨里正行進在回家的路上,而更多的人,比如禿瓢,那些因為顏面遭受重創而無法確認身份的人,還有更多的死在潰退路上的袍澤兄弟,早已經身膏野革的化為了北陸大地的一捧泥土。
往事和回憶,那些熟識的人的臉龐,像一張利爪一樣撕扯著彭易之。他用顫抖的手從亞麻衣衫中摸出一根自己卷的紙煙,點著了,深深一口吸進肺里。因為他吸的太猛了,彭易之開始劇烈的咳嗽,眼淚就這樣掉了下來。戰場上還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現在他卻感覺經歷過的一切都歷歷在目。那些被開膛破肚的戰友,那個騎著駱駝挎著馬刀在小石山上一下把他打進泥地里的蒙鳩依騎兵,那五千名在小石山死戰不退全員陣亡甚至被撤銷番號的144兵團,還有那座好像壓在他心頭上的漆吳山,都在黑夜裡,在磯野川幽幽的黑水中一動不動的注視著他呢。
「媽的,捲煙的玻璃紙還是禿瓢給的……」彭易之又抽了一口煙,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嘗試著把鼻涕和眼淚一起憋回酸澀而千瘡百孔的心裡。
「少年兵抽煙是違法的啊。」身後猛然傳來了一個低沉的男聲,彭易之嚇了一跳。畢竟在這種僻靜的地方,突然有人叫自己是很可怕的事情。彭易之回頭一看,是兩個坐在河堤上的人,一個胖子,一個軍官,和他一樣披著綬帶和赤羽白鷹勳章,年級看起來卻比自己更來得大些,想必是近衛營的前輩。
「不……我知道這是違法的,只是太高興了,所以想抽一根。」彭易之隨便編了個拙劣的借口,想儘快從這次談話中抽身,回到獨自一人的狀態。
「太高興了?那你為什麼在哭呢?」軍官吸了吸鼻子。
「你管我干鎚子.……等等,你是近衛營的營長嗎?我好像看過和你一樣的黑色罩袍。」彭易之又吸了一口煙,看著軍官和胖子。
「我叫陳生,是近衛營的總長,也是見回組洛溪團的團長。我身邊這位是我的副官,他叫劉峻辰。」陳生換了個坐姿,看著彭易之。「你叫什麼?」
彭易之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就是個無名小卒,你們這些官長用不著去記我的名字。」
陳生沉默了一會,忽然大笑起來:「好了,維持這個世界能夠平穩運行的一條原則就是公平,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是『交換信息』。我告訴了你我的名字,你也應該告訴我你的,這是規矩。」
「.……彭易之。」彭易之有點懊惱的說,他沒辦法反駁陳生。並不是因為他的軍階,而是他知道陳生說的是對的。
「好了,所以你和其他少年兵哭泣的原因一樣,因為失去了重要的夥伴,因為戰爭帶給你太多的創傷,所以才哭泣嗎?」陳生啐了一口痰在地上,「其實你也並不需要悲傷,因為……」
「你們這些長官的閑暇活動就是自以為高貴的和底層大頭兵說教,對嗎?」彭易之的懊惱變成了些許的惱怒,「好了,我告訴你!我在軍營里沒有什麼兄弟,戰爭也沒有給我帶來啥創傷,我好的一逼!我哭的原因是維桑共和國沒有奪回塞外府和望江堡,我爸死在了瀘牧山,我家的道場在望江堡被燒成了白地,我整個兒的人生都被毀的乾乾淨淨屁都不剩;而現在不管是瀘牧山還是望江堡,都在蒙鳩依那幫垃圾人的控制範圍之內,我連回去給我父親收屍的機會都沒有!你告訴我我是什麼樣的英雄?他們在大劇院慶祝些什麼東西?這是勝利嗎?歸根結底還是你們這些將官指揮的工作乾的活像是一坨臭狗屎,如果你們有足夠的本事,事情怎會落入今天這般田地?你還要舔著臉來說教我?你以為上兩次戰場把自己給感動的不行不行的就算是和我們這些一線泥腿子同甘共苦了?你告訴我你有什麼資格說教我?」
顯然,彭易之並沒有注意到,當他提起「瀘牧山」這個名字的時候,陳生的脊背極大地震顫了一下。
「我沒有想說教你的意思。」陳生緩緩地說,凝視著因為情緒激動胸膛劇烈起伏著的彭易之。「我和你其實沒什麼區別,只是我命好所以成了你嘴裡說的官長。但是我還是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改變不了元老院的決定,改變不了我們和蒙鳩依之間的力量差距,甚至救不下你們這些少年兵,在最後甚至要拿你們的命去填本來屬於我們的位置。我的父親還活著,老家是威遠城,顯而易見這裡沒有出什麼問題;但是你要知道,和我一起朝夕相處的戰友,那些被我一手提拔起來的都城守備隊士兵,幾乎全部都把自己葬送在了漆吳山。我最好的朋友,或許你知道那個名字,或許不知道,無所謂了……他就是在瀘牧山陣亡的354兵團兵團長李嚴。你知道嗎,我最後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的腦袋被蒙鳩依人放在木條箱子里,叫陣的時候被一個駱駝騎兵扛著跑來跑去的……峻辰說,當時幾乎衝上去五個身強力壯的老兵才把我攔住沒有跟那個叫陣的拚命。我沒有想說教任何人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對現狀作出什麼改變。」
「什麼樣的現狀?」
「士兵羸弱,軍事落後,政治軟弱,從上到下的人都只想要安逸。至高元老院的貴族只想泡在威遠城大澡堂②里喝冰鎮過的香蕉牛奶和東海道的紅酒,普通民眾只想著更長久的豐收期和富裕的生活,衣食無憂的過日子。至於北邊發生過什麼事情,一兩年後他們就忘得一乾二淨。」
「他們不會的,我就是個例子。」彭易之反駁道。
「算了吧,他們老家沒有被人燒成白地,老爸也沒有死在戰場上,不是每個人都跟你有一樣的想法。你得承認,維桑人想要的不是榮譽和復仇,他們想要的只是安逸和和平,能夠一年到頭都豐足的日子,偶爾還能去大劇院看看角斗,就這樣。」
「那你有什麼辦法去改變?你也不過只是一個洛溪團的團長,還折了大半的部隊。」
「你聽過西域③嗎?」陳生話鋒一轉,看著彭易之。
「西域?吟遊詩人傳唱過的那個.……後來好像就沒什麼人唱了,我小時候聽到過。說是流著奶和蜜的寶地,但是上面住著野人什麼的。」彭易之不解的回答他,「你不會說是想去西域再建立一個國家吧?那種事情也太可笑了,應該只有瘋子才會做這樣的事情。」
「對的,我要去西域再建立一個國家。」陳生看著彭易之,臉上的表情還是那麼嚴肅,沒有一點笑意。
「你是認真的……好吧。」彭易之抽盡了手裡的香煙,把最後一點煙屁股丟進河裡。「既然大家都是瘋子,可以的話,算我一個,我去了。」
陳生站了起來,彭易之看著他,突然渾身震了一下,一股宛如螞蟻爬遍全身的感覺從下至上席捲而來。
「你知道嗎?在磯野川里丟垃圾會被處以十五個銅幣的罰款。」陳生看著蹲在地上的彭易之,他綬帶上的勳章正在黑夜中熠熠閃爍。「但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兄弟,所以我絕不會去舉報你。」 ——
註釋①磯野川:維桑共和國國都威遠城內穿城而過的河流,也被稱為維桑人的母親河。
註釋②威遠城大澡堂:威遠城的公共浴室。
註釋③西域:希羅史詩中阿基拉大陸人們眼中的希羅世界,一個埃及爾海彼岸的未知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