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我相信我的夥伴,這就是我的正義。』
——《希羅史詩外傳:維桑群星閃耀時》
知道李嚴陣亡是在太陽曆1538年的10月14日。
那天的清晨,陳生正在伙房嚼著一個鑲嵌著梅乾的飯糰。產自南海道的羅涪米軟糯、好吃,時令的梅干酸甜爽口。
他嚼著飯糰,漠然的盯著伙房前孤零零的一顆松樹。不知道蒙鳩依人什麼時候打過來?
知道李嚴陣亡的那天清晨,駐屯地剛剛經歷了一場大雨的洗禮,泥土裡都透著一股芬芳的氣味,陳生僅只是坐在樹墩上,都能感受到土地里那股頑強的生命力。
這些土壤、山水,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不知道多少年了。它們的歲數比這個國家的壽命都來的長,卻並沒有給陳生一種『古老』的感覺。陳生甚至覺得,這些土壤里有無數的生命正剛剛要開始它們的旅程。
那天的清晨空氣里瀰漫著壓抑的氣息。
他遠遠的聽見了虎鶇的叫聲。那是一種被普遍作為信使使用的鳥類,其尖嘯難以入耳到令人發狂,陳生一直以來都認為這種聲音只適合在葬禮上出現。這麼認為的人遠不止陳生一個,所以虎鶇也被視為不祥之鳥。曾有人想用信鴿大規模的取代虎鶇用作信使,但虎鶇頑強的生命力和氣候適應性是鴿子所無法替代的,所以這個計劃也就不了了之。
而這一次,它又帶來了什麼樣的訃告呢?
陳生將最後一口飯糰塞進了嘴裡,雙手在軍褲上擦了擦,嘆著氣站了起來,往後邊的紮營點走去。
1538年的陳生不過是個洛溪團近衛營的千人將,自然沒有資格首先查看虎鶇所帶來的消息。他就這樣看著虎鶇攜帶著的寫在油紙上的信息在一個又一個高層軍官手裡傳閱,傳閱,而他們的神色也一個個變得凝重。
當他把那張已經經過十幾個人的手的油紙拿在手裡時,他不禁輕聲念了出來。
『中央禁軍在瀘牧山的反擊失敗,322兵團大部被殲,354兵團兵團長李嚴陣亡。』
大概是因為並非捷報的原因吧?他的語調壓的很低。
不知道各位是否近距離見識過飛機起飛?筆者有幸見識過一次,雖然隔著相當的距離,但是飛機開啟發動機時那一刻發出的驚天動地的巨響仍然把筆者嚇了一大跳,嚴格的按照旁人之前教導的一樣捂住耳朵張開嘴巴,耳膜才不至於被震破。
那一刻,陳生那極輕的自言自語在他的心裡炸出了一串驚雷。
那大概不過是三年前吧,時間是如此之近,讓陳生恍惚間以為還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李嚴家裡窮,是真的窮,三代都是赤貧赤貧的農民。他時常告訴陳生,他總是小心翼翼,精打細算,顯得一點都不大度,一副輸不起的樣子,所以那些國防軍校的富家子弟都不屑於和他交朋友,但他確實是輸不起。可能是三代的赤貧積攢下來的人品和運氣讓李嚴憑自己的實力考上了維桑國防軍校①,做了一個國防生。陳生曾經去過他家一次,那時候李嚴還沒有因為倒賣新生床上用品和茶葉發家致富,去他家的時候走了好長一段的土路。那一天又剛好下雨,到他家的時候軍靴上已經沾滿了亂七八糟的黑泥。
李嚴的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在山陽道的梯田上種著水稻,一種就是四十年,從他的爸爸和爺爺那一輩就開始從土裡刨食,直到供出了李嚴這個國防生,種地娶媳婦生娃接著種地這種死循環才終於有了終焉的曙光。
『嘿嘿,俺兒子帶城裡的朋友回家,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咧。』李嚴的爸爸敲了一下大煙袋,忙不迭的從裡屋搬了條凳出來,又張羅著給陳生倒茶。
李嚴沒有在學校的拘謹了,跟陳生長一句短一句拉著家常。
『爸我跟你說啊,這個是我在學校最好的朋友,可鐵了,我倆吃飯出去玩都是一塊的,還一起在澡堂子跟人打過架呢!』
李嚴笑的時候露出一片白花花的牙。
『就他媽不學好,』李嚴他爹拿大煙杆子敲了一下李嚴的腦門。『我送你上城讀書可不是去跟別的娃娃打架的!』
維桑共和國創立下來已經一千多年了,階級固化已經成了很嚴重的社會問題,陳生出身威遠城下一個中產家庭,雖然不像那些官家少爺或者商人子弟一樣闊綽,但畢竟是皇城根腳下長大的,吃用都是這個國家最好的東西。對於這種貧農以前還只是聽聞,從沒有見過。他們的言行舉止都透著一股質樸的鄉土氣息,雖然和威遠人追求的高格調高品質格格不入,但是讓陳生感到很親切。陳生是個隨和的人,他樂意跟各種各樣的人交朋友。出身貧農的李嚴來到了慾望之都威遠城,幾乎所有人都視他為草芥,下里巴人,沒有人願意和他接觸,也沒有姑娘多瞧他一眼,一直處於一個被人嫌棄的尷尬位置,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陳生。
那是陳生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生死兄弟。
第一次南北會戰那個時候還沒顯露出結束的端倪,他們都知道國防生接下來的使命是些什麼。
李嚴並沒有為錢所困,他很快找到了融入當地圈子的捷徑——賺錢。他在奧林匹斯大聖堂②附屬的免稅集市批發來了一大堆床上用品,每兩個月一期的新生抵達學校的時候他就在校門口設一個攤點販賣床上用品,除了棉被枕頭之外還賣大劇場和賽馬場早間門票、掛飾、吊籃、冰鎮香蕉牛奶等等小玩意兒。陳生和他一起招呼顧客,三期新生下來居然賺了不少錢。雖然這些錢在威遠城這種地界辦不成什麼大事情,但是已經是李嚴他爹土裡刨食十年所得了。
威遠城就是這麼一個神奇的地方。
然後李嚴開始打起了茶葉的主意,他注意到威遠人喝茶只喝普通的茶葉,於是他將賺到的錢回老家山陽道去批發了許多其他品種的茶,像花果茶之類消費群體偏年輕人的飲品回國立軍校叫賣。當時為了打廣告李嚴和陳生甚至半夜偷摸翻牆出宿舍張貼手寫的小廣告到學校通知欄上。那個時候維桑還遠沒有『微商』這種概念,想想如果有的話,李嚴恐怕是開山老祖吧。
花果茶生意越做越大,甚至擴展市場到了其他一些大學。當李嚴開始打起服裝生意和倒賣二手書的主意的時候,也是他賺的最盆滿缽溢的當兒,他倆畢業了。
然後被送到了北陸。
『維桑的胡蜂』,這是蒙鳩依人送給維桑共和國354兵團兵團長李嚴五千將的蔑稱。但是在對敵人的蔑稱里,往往包含著不一樣的恐懼。
『它叮咬人時就像被晴天霹靂擊中一樣,人會不禁尖叫甚至因極度痛苦而扭動或翻滾,就像體內每一絲肌肉都被擊中。』
這是人們給予『胡蜂』這種東西的評價。這種令人討厭的小東西卻又是如此的令人懼怖,即使打死了留下來的刺也能狠狠的蟄你一下,就彷彿是從陰曹地府里上來索命的小鬼一樣。
而這樣的形容詞,蒙鳩依人用來形容李嚴和他維桑共和國中央整備軍354兵團。
『進如激流,攻如雷霆』,這是李嚴的敵人們在與他作戰之後給出的一致評價。和偏好攻守結合平衡打法的陳生不同,李嚴是個徹頭徹尾的激進派。他說不上是個軍事天才,鎮國大將軍白紹鷗之流比起李嚴還是要高出幾個段位的,但不可否認他是一員悍將。他信奉著置之死地而後生,從來不為自己準備退路,而這樣不要命的戰法在維桑軍中極為少見,連身經百戰的北境軍見了都嚇了一跳。
『維桑的胡蜂』由此得名。
李嚴死了。
在瀘牧山的反擊戰里,蒙鳩依人的西州軍摸清了他的套路,在他的進路上設下了埋伏。陳生比任何人都明白,騎著馴鹿的李嚴一定有機會逃掉,但是顯然他沒有,虎鶇渺遠的悲鳴已經告知了一切。
李嚴沒能再回國防大學的門口叫賣花果茶和新生床上用品,沒能開拓他還沒有開拓的服裝和二手書生意,也再沒能喝上他種地的老爹沏的大碗茶。
他將變成兩個用硃砂雕刻在石碑的大字,和其他數之不盡的普通人一樣,佇立在維桑國境的最北端,莊嚴而肅穆的永遠守護這個國家的邊疆。
他臨死前的那一刻,也許想起了他爸爸抽了四十年的那桿大煙袋子和他家的老屋,想起了半夜三點鐘和陳生翻牆去學校通知欄貼花果茶的小廣告,想起了第一次賺了錢在威遠城夜市擼串喝著釀造工藝很劣質的淡啤酒時掉下來的眼淚,想起了那時的豪言壯語。他告訴陳生,他要變得有錢,他要變的強大,他要跳出他的原生階級,讓那些曾經看不起他的紈絝子弟們再也不能不把他放在眼裡。
那些東西,在一瞬間變成淡淡的薄霧,頃刻之間化作虛無。
李嚴死了。
只有從未經歷過戰爭的人才會用浪漫的眼光看待戰爭的殘酷。
當看到摯友的頭顱被裝在木條箱子里被人高高舉起在陣地前耀武揚威的時候,陳生感到迷茫,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獨。他無法原諒,不管是發動戰爭的蒙鳩依還是這場戰爭本身。
而他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他在心裡想了一萬次橫刀立馬衝進敵陣殺個十進十齣為摯友報仇雪恨,但是他沒有。
他能殺兩個?
應該吧,那是他刻苦磨練自己劍技的成果檢驗。
五個八個?
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但重傷應該是免不了的。
二十個?
那就有些超綱了,他並不是神話中的戰神阿瑞斯,而蒙鳩依是一個武備幾百萬人,總人口上億的龐大游牧帝國。
他無法原諒的不是那個剁下摯友頭顱裝在木條箱子里耀武揚威的蒙鳩依人,而是整個北境。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著斯多葛派③白鬍子學者們的寬容所觸及不到的地方。在那個地方,所有道德準則和政治正確都是不值一文的狗屁,只有鐵與火,槍與劍,只有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還記得畢業那天,國立軍校優等生陳生在畢業典禮上摘下花環重重地摔在地上,吶喊著慷慨激昂的口號呼籲著校友們上陣殺敵,共赴國難。在此之前連小偷都沒抓過的年輕人們被熱浪裹挾著,群情激昂,咆哮聲從城北的長嘯堡④到城南的永夜堡⑤都能聽見,其中嗓門最大的那個就是李嚴。
不管對這個世界有著如何的依戀,他們是軍人,他們的義務就是當這個國家的劍和盾,當國家和人民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的任務就是義無反顧的成為共和國的血肉門柱,是死是活,都已經在宣讀入伍宣言的時候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們不是用完就能丟的棋子,他們有血肉有感情,會思考,有對人間的執念。他們之中有像竇驍陽那樣世家子弟,有像陳生一樣的中產階級,有像李嚴一樣的貧農。可他們比誰都明白「軍人」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
算了吧,算了。
與蒙鳩依的戰爭結束了,但是我的戰爭還沒結束,陳生這麼想著。他對常人世界的所有牽絆已經在畢業那天隨著他的畢業花環一起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爾後伴著虎鶇的遠嘯被帶進了八層地獄,今後他將踏上一條布滿荊棘的道路,追求一個很單純的目的。
向蒙鳩依討還血債。
『連你的份一起討回來。』陳生站在天階山城的演講台上,穿著他那身引以為傲的黑色洛溪團罩袍,看著看台下為他而舉起雙手高聲疾呼的少年兵,在心裡默默的對李嚴說。
他已不再是那個國防軍校的懵懂少年,現在的他是披上黑袍的維桑軍人,是見回組最精銳的洛溪團最高長官。現在的他,已經有了足夠和蒙鳩依帝國一搏的力量。
男兒何不系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
註釋①國防軍校:與任何人都可進入的中央軍校不同,國防軍校只收取宗教貴族、軍事貴族的後裔作為學生,中央軍校中成績優異者也有進入的可能。
註釋②奧林匹斯大聖堂:位於威遠城的奧林匹斯教教會聖所,擁有自己的免稅地產。
註釋③斯多葛學派:奧林匹斯教所屬的學者集會,熱愛鑽研世間萬物運行的真理。
註釋④長嘯堡:阿瑞斯冠軍會的總部所在地。
註釋⑤永夜堡:見回組的總部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