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告訴我,繆斯,那位聰穎敏睿的凡人的經歷,在攻破神聖的特洛伊城堡后,浪跡四方。他見過許多種族的城國,領略了他們的見識,心忍著許多痛苦,掙扎在浩淼的大洋,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使夥伴們得以還鄉。但即便如此,他卻救不下那些朋伴,雖然盡了力量:他們死於自己的愚莽,他們的肆狂,這幫笨蛋,居然吞食赫利俄斯·呼裴里昂的牧牛,被日神奪走了還家的時光。開始吧,女神,宙斯的女兒,請你隨便從哪裡開講。』

  ——『荷馬史詩:奧德賽』第一卷

  太陽曆1541年10月24日夜維桑共和國北陸道小石山

  秋風蕭瑟,萬里殘黃。

  兵敗如山崩。

  多路包抄,輔以重型具裝象兵的突進,蒙鳩依帝國再一次肆虐於維桑的北陸,猶如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貪婪的吞噬維桑的血肉。

  戰爭自開始起已經過了兩年,北陸①一片殘桓斷壁。數百萬全副武裝的軍隊在調兵山脈兩側進行了反覆拉鋸,雙邊控制區幾度易手。別說吃的和住的地方,連給養都無法補足。蒙鳩依發動的戰爭,最後的苦果由維桑的國民吞咽。嚴格來說,比起上一次的「南北會戰」,他們的表現還算不錯,至少沒有讓蒙鳩依人攻進維桑共和國的腹地,那片柔軟而脆弱的大平原;但那不足以成為他們自我安慰的理由。

  鬆散而冗長的隊列拖沓的行進在後撤道路上,秋風裹挾著雨水沒有感情的擊打著維桑共和國第144兵團②少年兵們的臉龐,戰敗的少年們在那一刻看到了地獄的谷底。

  彭易之腰上的制式短劍這時沉重的像是一塊千鈞大石,而他的軍盔早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摔丟了。自出發時和自己一直都在一起吃著同一口大鍋飯的軍校同學們現在已經一個都找不見了,有的在小石山③的山崗上被蒙鳩依人的騎兵刀劈掉了半個腦袋,有的在塞外府平原上被大象踩成了肉醬,更多的人則是死在了潰逃的路上:被曾經的戰友們活活踩踏而死。而身邊零散的維桑潰兵們個個也都面露死相——一場又一場的潰敗,似乎要把這些維桑的少年兵們逼落地獄的谷底。除了身體上的寒冷和傷痛,未能保護祖國的屈辱也像當頭棒喝般打醒了原本意氣風發的他們。他們曾經是那麼幼稚和無知,以為在宣誓入伍時的咆哮和吶喊就和真正的戰鬥力等同;但事實顯然不是如此,蒙鳩依人用血和火告訴了這群少年何為他們期盼已久的戰爭——那根本就不是戰爭,只是一邊倒的大屠殺。

  彭易之回頭努力的向那個他和他的同學們曾經豁出性命去戰鬥的方向,卻什麼也看不見。

  其實也並不是什麼也看不見。拖拖拉拉的潰兵隊伍綿延了好幾公里長,有天府道的長弓手,中央軍的青鋒義從,東海道的大戟士,有著幾乎所有彭易之以後想成為的人們。這些人們垂頭喪氣的和彭易之一起被人流攪作一團,沒有章法的行進在後撤的路上,撤離那片曾經屬於共和國的國土。彭易之好像看見了他們,卻又好像什麼都看不見,只是茫然無措的轉頭繼續默默的走著,喉嚨里急促的擠出幾聲嘰里咕嚕的低喃。

  那大概是一個正遭受國難的維桑少年靈魂的哭聲。他們究竟要逃到什麼時候呢?

  「隊列前方兩公里處有臨時營地,抵達之後所有人就地紮營!」

  渺遠的聲音從彭易之前方傳來,一個手持銅號的馴鹿騎兵從隊列前方向後方疾馳而去。根據軍服的樣式來判定,這騎兵當是屬於阿瑞斯冠軍會④或是見回組的號手。銅號手們在共和國最初的歷史文獻記錄中就背負著傳遞信息的重任,他們騎著御殿山牧場飼養的高大馴鹿賓士在共和國南北的大小馳道上已經有將近千年了,但不知為何,今天他們所帶來的訊息讓彭易之幾乎哭出了聲。

  他說的大概是一個大型的臨時營地用以收容潰軍:紮起了許多簡易的帳篷,營地的中間架起了一些鐵質大鍋,鍋子里正燉煮著一些亂七八糟的食材,彭易之能分辨出來的只有豆子、胡蘿蔔和洋蔥。幾個穿著奧林匹斯教教會修士服裝的人正在向潰兵們分發黑麵包和一條一條的熏魚肉,麵包上還抹有溫熱的乳酪,但飢腸轆轆的彭易之現在卻沒有什麼胃口。有幾個營帳是戰地醫院,有許多傷員拿到了顏色不同的排號小紙片——這是戰地醫院一貫的檢傷分類制度,用不同的顏色區分不同種類的傷員,優先救治在治療之後還有戰鬥能力的傷員和需要簡單治療來救命的重傷員。彭易之並沒有受什麼嚴重的外傷,在先前的戰鬥中他只受了些不太嚴重的擦傷。奧林匹斯教的修士們醫術實在是不精,但往往那些正規的醫師們是不願意離開他們居住的城市來到前線的,所以那些受傷的士兵們能指望的也只有這些修士,對他們而言,這些修士就好像救世主一般。

  在彭易之所隸屬的部隊被打散的時候,所有人都在逃離那個殺戮場。有一個蒙鳩依駱駝騎兵尖嘯著在他胸甲的背面重砍一刀,幾乎把彭易之的胸甲背面砍出一條大窟窿,但幸運的是他簡陋的鐵質胸甲並沒有被一刀砍穿,這一擊只讓彭易之在小石山布滿碎石的荒地上狠狠摔了一跤並摔丟了他的頭盔。

  按照佛洛伊德的說法,人的本能分為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生的本能:*****。死的本能:指向內部:自虐和自殺;指向外部:仇恨和攻擊。在那一刻本來彭易之完全可以丟棄所有已經成為無用累贅的裝備匯入那道逃命的人流,但是他沒有。人在某些極端的情況下依然保留了那麼一點的可能去用意志力戰勝本能,而支撐著彭易之的這種意志力,是他那已經被壓到了頂點的不甘心。

  彭易之已經受盡了委屈。不管怎樣浴血奮戰,不管怎樣在死人堆里打滾,勝利女神依舊背向維桑。那些他和軍校同學們出征時慷慨激昂的吶喊著的口號,那一腔想要憑著那一股熱氣去挽救瀕危的祖國的熱血都好像一個天大的笑話。而那些和他一起吶喊口號的同學,他們其中的絕大部分已經在這座山上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裡做了沒有人收斂屍骨的孤魂野鬼。

  『來啊!過來跟我打!』

  彭易之狼狽的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還沾著血和泥。他的拳頭緊緊握著短劍,嘎嘣嘎嘣的指節響聲鑽進他的耳朵,幾乎要攥裂肌膚,攥出血來。他不知道對面的蒙鳩依人能不能聽懂他說的是什麼,風聲把他的嘶吼碎裂成了無數沒人能懂的聲調。他當下的腦袋只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他唯一的想法就是逆著逃命的人潮去和這個蒙鳩依人決鬥——哪怕就是今天他當場在這裡死去也沒什麼所謂。他並非為了國家而戰,也並非為了給死去的戰友復仇,他只想為自己而戰。

  太陽曆1541年的北陸,那是一個不管是神還是佛都不存在的地方。維桑像個被人所欺騙和凌辱的傻瓜一樣戰敗,揮師北上的數十萬大軍竟然僅一戰便被打的魂飛魄散。

  雖然自己從小就有成為軍人的想法,但自己並不是為了這種部隊而成為軍人呀。彭易之這麼想著,在那個無名的春日裡收到了父親戰死前線的消息之後,「國家」這個沒有什麼實體概念的東西已經深深的熔鑄在了彭易之的心裡。他沒有收到父親的屍首,所有的遺物只有父親在出征之前留給他的道場鑰匙,而這把鑰匙再也打不開任何鎖;他們家的道場已經和望江堡⑤一起被蒙鳩依人做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炬,在塞外府熊熊燃燒了十四天。他渴望著有朝一日共和國的軍隊能夠橫掃北方大地,將蒙鳩依的野人們從這個文明世界里掃蕩出去。但是就目前的狀況看來,維桑不要說反擊和橫掃北方,再打下去恐怕要亡國吧。

  而現狀並不是彭易之一個人的民族自尊心能夠改變的。他想用自己的力量拯救這個國家,但是他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太渺小了,渺小的令人感到可笑。

  彭易之時常想,人真的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啊。他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入伍的,又是為了什麼而在北陸的蒼茫大地上做這些玩命的勾當。本來一個個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叛逆期少年為什麼在國家罹難的時候都站了起來用血肉堆築南池的鋼鐵防線。是的,維桑共和國在蒙鳩依帝國的鐵蹄面前脆弱的讓人感到可笑,但是他從未後悔過自己生為維桑人,他的骨子裡流淌著祖輩傳給他的不屈熱血。

  餘生大概都要以向蒙鳩依復仇為第一志願了吧?彭易之心想。小時候常常聽人敘說歷史上一些著名的報仇故事,他總是認為主角是可憐的,人的一生本來可以去做許多有意義的事情,活的多姿多彩,為什麼非要用一個無端的「復仇」來給自己的人生做個總結?又為什麼要在那樣漫長的時間裡為報仇而活,籠罩在仇恨的陰霾下?但是那是在處於和平環境的人才有的思維。直到自己真正經歷了那些敵國所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行,他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寬容」和「原諒」所觸及不到的範疇,還是有必須要押上一切去做的回擊。

  「國魂」「民族傲骨」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或許對部分人來說甚至不及一塊生存所需的無酵餅重要,但是對彭易之這類人卻是咬碎鋼牙迸裂骨血也要捍衛的榮耀。

  他的餘生將永遠銘記10月24日那個晚秋的晚上拍打在他臉上的雨水,以及北陸呼嘯的烈風。

  活下去吧!直到將維桑的風雨榮耀再次拾起。

  太陽曆1541年,一群少年兵被徵召入伍,充作炮灰被填進了北陸的血肉防線。戰敗,陣亡,離別,他們在地獄的谷底度過了維桑最黑暗的年代。為國而戰的使命感是他們唯一的安慰,血腥的絞肉場讓這群跨越過地獄的少年無法奢望能夠再次回到常人的生活,只有從北境之國蒙鳩依手中奪回失去的尊嚴,他們的靈魂才能得到救贖。

  聖堂的旭日禮讚,以一個悲慘的傳說開幕。 ——

  註釋①北陸:北境、北陸,都是北陸道的指代稱呼。

  註釋②少年兵:第二次阿基拉南北會戰後期,維桑共和國常備軍和徵召兵兵源幾乎耗盡,於是將軍校學生和預備役軍人臨時編組成兵團投入戰場,其中的少年軍人被廣泛稱呼為「少年兵」。

  註釋③小石山:小石山會戰,第二次南北會戰後期的一場維桑共和國發動的反攻戰役,約十二個整編兵團因為被間諜出賣情報而被蒙鳩依圍殲。

  註釋④阿瑞斯冠軍會:直屬於奧林匹斯正教祭司協會的宗教武裝,其資金來源多為狂熱民眾的宗教獻金。

  註釋⑤望江堡:塞外府的首府城市,在第一次阿基拉南北會戰中被蒙鳩依軍隊焚毀和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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