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馬的平均奔跑時速是每小時五十公里左右,正常人的長跑時速約二十五公里上下。
高闕塞逃出去的十名鎮兵,人影還未徹底消失進茫茫大山之前,沙塵暴似的蠕蠕人便蜂擁而來。塞城房頂上只有小貓兩三隻,沖在前面的蠕蠕兵馬不停蹄中彎弓搭箭,頓時便有數百支箭矢流星般射進高闕塞。
高闕塞北城約二百個平方,南城約三百個平方,營房的后牆就是塞城的圍牆。圍牆高不到二丈,但比房頂高出半個人身。塞城的建築全部由石頭壘砌,圓木蓋頂,看上去十分堅固。但是,僅有的六名鎮兵就暴露在房頂上,雖有鎧甲盾牌護體,可架不住箭矢多如牛毛,總有幾支會射中肉體。這是面殺傷,不在乎精準度。飛奔而來的蠕蠕兵並不知道高闕塞里到底有多少守衛兵卒,只知道一股腦的往裡面射箭。
首先衝出山谷的是婆羅門麾下的一個千人隊。本以為會有強弓勁弩招呼他們這些入侵者,所以在衝擊過程中採取了嚴密的防護措施。卻不料,三批飛蝗似的箭矢攢射過後,除了從房頂飛下一把寬背薄刃的菜刀來,再也沒見什麼抵抗。如此安靜的高闕塞是他們沒想到的。當他們看到幾名斷了魂兒似的鎮兵身影尚未完全消失在大山之中時,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於是,前鋒首領下令包圍高闕塞,活捉那些還沒有逃遠的鎮兵。
就在這時,負責突襲高闕塞的這位前鋒首領的余光中出現了一個他不想見到的景象:不遠處的山坡上,一股黑煙直衝雲霄。飛馬突襲的目的就是阻止邊塞守軍向內地發出示警。明明按照斥候的指示,在離山口千步之時才發起衝擊。怎麼緊趕慢趕,還是沒能敢在哨兵點燃烽火之前?
「嗷號唔得庫!快去把那個點火的鮮卑蠻子給老子抓來,我要剝了他的皮!」千人隊首領咬牙切齒的命令道。
「喳!卑職這就去!」一名百人隊小頭目得令而去。
嚴格意義上講,高闕塞就是一座石頭堡壘,邊防哨所。主要職能就是預警大規模蠕蠕人入侵河套平原。同時擔負阻止數量較少的蠕蠕人或馬匪來此劫掠。所以,這座由趙武靈王時期始建,漢武帝時期擴建的邊塞戍堡,千百年來一直卡位在進出狼山的兩條山谷交匯處。身後是湍急的黃河,面前是高聳的狼山,視野十分開闊。它是趙長城和秦長城的起始點。平時駐紮一個百人隊,若只三五百人來攻,基本上沒有破城的可能。若是數萬人來攻,它的主要作用就是點燃狼煙,發出警示。
只因承平日久,民佚志淫,駐守高闕塞的鎮兵早已失去對戰爭的警惕性。今天若不是有胡四娃這個新兵蛋子因為一場噩夢而尿炕,從而因晾曬毛氈的時機發現了「敵襲」警訊,沃野鎮的一切將會是另一番樣子。
承平日久,民佚志淫的狀態何止高闕塞!
到了大魏正光年間的整個北部六鎮,總體而言,軍鎮防禦職能已經被嚴重淡化。曾經以鮮卑貴族為主要軍事力量的六鎮職業鎮軍,在短短八十年的時日里,由盛而衰,逐步被和平的氣息分化瓦解成以俘虜流民、囚犯贅婿為主體成分的邊疆「鎮民」。有實力、有能耐、有背景的鮮卑子弟都遷往中原地區。留在此地的鎮兵,大多是鮮卑平民以及與大魏朝廷面和心不和的其他族群部落的所謂「良人」。
二十年前遷都之後,以舊國都平城為代表的「北人集團」和以新國都洛陽為代表的「南人集團」在「堅持鮮卑傳統」還是「進行漢化改革」兩套路線的鬥爭當中,雙方分化成南北兩個尖銳對立的陣營。由此開始,「北人集團」被逐步邊緣化,「南人集團」則佔據了大量資源。進而形成了更大範圍的階級固化,從而導致朝野離心離德,各地暴動此起彼伏。否則,「六鎮起義」也不可能由一幫「亂民」主導,並且在短時間內形成排山蹈海之勢。
且說房頂上六人當中,五名年輕鎮兵平日里打架鬥毆,摔盆砸碗,恨不能讓所有人知道他們是惹不起的生瓜蛋子。可是,眼見烏央烏央的蠕蠕兵湧來時,一個個乖巧得像鵪鶉,只知道眼巴巴的看向他們平時不拿正眼瞧的老廚師,卻不知道作為一名邊塞守卒該如何盡忠職守。雖身披甲胄,手握盾牌,卻雙腿打顫,驚慌失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老廚師只是廚師,除了比他們年齡長一些,並無指揮才能,禦敵良方。面對蜂擁而來的蠕蠕人,老廚師雖然臉上沒有表現出太多懼意,但他也是人,不可能不緊張。只是他的緊張並沒有影響他作為一名邊塞守卒的職業操守。當無數箭矢飛射而來時,他將手裡唯一的兵刃,一把跟隨他多年的菜刀丟出去,完成了一名邊塞守卒應有的反抗。接下來,普天蓋地的箭矢毫無準頭的扎進了他沒有鎧甲防護的身體,將他活生生的紮成了一隻刺蝟。因為沒有扎中要害,老廚師居然沒有當場死亡。反倒是其他五名鎮兵雖有甲胄護體,卻偏偏被射中要害,不多時便都死透了。
先前逃走的十人,逃往河邊的兩人僥倖逃脫,八名逃往山裡的鎮兵被敲斷雙腿抓了回來。痛苦的哀嚎和卑微的哀求並沒有贏得蠕蠕兵卒的憐憫,抓他們回來的十幾名蠕蠕武士,時不時在他們後背或腦袋上抽幾刀片或幾馬鞭,以宣洩追逐時憋悶的戾氣。
高闕塞不大,南北兩處加起來二十幾間屋子。此時此刻,湧進來的二百多蠕蠕兵正屋裡屋外翻箱倒櫃,大肆搜查。
本來想用一個「雞飛狗跳」的成語來形容搜查過程,可惜塞城裡除了擺在地上的五具扎滿箭矢的屍體和八名被敲斷腿的鎮兵外,只剩下一名奄奄一息的老廚師。雞鴨貓狗之類的活物不可能在這座餓兵充斥的塞城裡活下來。所以,搜查的結果沒有想象的那麼豐富。只搜到一些帶著米糠的黍米和幾大缸腌鹹菜,再就是十幾副鐵甲,幾十副牛皮甲,以及部分年久失修的兵刃。
「就這些?」前鋒首領失望的問。
「就這些,我的主人。」一名全副武裝的精幹小頭目應答。
這位前鋒首領不是別人,正是現任蠕蠕國主彌偶可社斤(安靜)可汗婆羅門的族弟,俟力發寶勒道,柔然國眾多王子中的一員。此子生就一副好皮囊。濃眉大眼,鼻直口方,身高體壯,氣勢逼人。從外表看,寶勒道的相貌不像是高顴細目的典型蠕蠕人,更像是白人人種和蒙古人種的結合體。此子生性暴躁,卻又心機靈動;目中無人,卻頗會籠絡人心。
一般來說,經過權力熏陶后的男人,不管他生長在哪裡,一旦手裡掌握了生殺予奪的大權,那種給人造成巨大壓迫感的氣勢就會從每一個汗毛孔力發散出來。此刻的寶勒道,雙腿岔開往那裡一站,不怒自威。
最後一名到場的是胡四娃。抓他回來的蠕蠕兵跨馬衝進院子,抓著胡四娃的一頭亂髮,直接將他丟在滿是碎石的地上,摔的這名高闕塞里年紀最小的鎮兵,齜牙咧嘴,倒吸涼氣。服兵役僅僅一個多月的胡四娃,此刻整個身體被泥土雜草裹挾著,並且被煙熏火燎的烏漆嘛黑的像一隻烤糊了的大肥羊。就連他已經發育得頗具規模的傻屌,在污穢的遮掩下居然也看不清模樣。唯一保持乾淨清明的是他的一雙眼睛,雖透著恐懼和不甘,同時也透著慶幸。不甘的是沒能逃出魔掌;慶幸的是及時點燃了狼煙;恐懼的是馬上要死在蠕蠕兵刀下了。
「逃出去幾個?」俟力發寶勒道問屬下那位精幹的小頭目。
「經核實,戍堡里共有十七人。先前騎馬跑了兩個,剛才渡河又跑了兩個,其餘的都在這裡了。」小頭目爽利的應答道。
「派人去追那四個逃走的鮮卑蠻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寶勒道發狠道。
「怕是來不及了!」小頭目遺憾的說。
「為何?」
「這裡的河水很深,戰馬或許能渡河,可我們的人都不會水。沒有渡船,追不上的。」
寶勒道沉吟了一下說:「問問他們,哪裡能找到船隻。」
小頭目轉而問斷了腿攤在地上的幾名鎮兵:「你們幾個,說,哪裡能找到船隻?」
其中一名鎮兵搶先說:「方圓幾十里,看見狼煙的人都會撤往對岸,怕是……」
沒等這名鎮兵說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廚師突然說話了。雖然聲音微弱,但在場之人都聽清了:「驢日的,……羞你……先人!說不說……都是死……」
老廚師的話沒說完,那蠕蠕小頭目一腳踹在他還在流血的嘴上,頓時血花飛濺。
赤身裸體的胡四娃,本來還處在驚懼和懵懂中,見平時對他百般呵護的老廚師被踹的滿臉血污,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惡狠狠的瞪著那小頭目罵道:「毛毛蟲,額日你個娘!」罵著的同時,手腳並用爬到老廚師面前,用他那比老廚師血污的臉還要骯髒的手,輕輕的為老廚師擦拭嘴角(因大魏皇帝拓跋燾詔令魏國子民稱呼柔然為蠕蠕,意為蠕蟲。沃野人管蠕蟲叫毛毛蟲,故而胡四娃有此一罵)。
小頭目雖然聽不懂毛毛蟲乃何物,但胡四娃憤怒的表情一覽無餘。所以,他的另一踹直衝胡四娃的腦袋而去。
挨了這一踹的胡四娃,不但沒有屈服,反而被激發出一股野性。隨手從地上抓起一塊碎石砸向小頭目。嘴裡繼續著他特有的怒罵:「額日你祖宗十八代,額碾死你們這些毛毛蟲……」
「四……四……娃……」
老廚師艱難的想阻止胡四娃的莽撞,可他的聲音非常微弱。他之所以阻止那名鎮兵繼續往下說,倒不是怕他說出尋找渡船的辦法,而是怕他說明狼煙的作用,提醒眼前的敵人,並波及到胡四娃的安全。畢竟胡四娃還是個孩子,說不定能僥倖活下來。可惜,他的阻止沒能成功,他的擔心卻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