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高歡對戰爭本質的歪解,楊氏叔侄不敢苟同。明知道他巧言令色,胡說八道,卻又不知如何反擊,雙雙陷入沉思。
高歡也知道叔侄倆難以接受自己的說辭,相差一千五百年的認知,自己也不可能接受對方的思想。問題在於,對方想將自己收歸門下,為己所用。他想保護他們不至於死於非命。這年代,既有才幹,又有骨氣的漢子不多了。死在宵小手裡更是可惜。他想要他們活著。即便道不同,也想讓這樣的君子活著。
楊侃對高歡的心理十分複雜。就他本人的性情而言,並不特別喜歡高歡這個人。楊侃喜歡和學富五車的謙謙君子打交道。即便大魏是以武立國,他本人也在汝南王麾下擔任騎兵參軍。但不妨礙他崇尚文人治國,儒學治世,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生活氛圍。高歡此人太過恃才傲物,桀驁不馴。雖然長了一副七竅玲瓏心,也有不俗的詩賦底子,卻沒有擺脫市井之氣,甚至有些粗俗痞性。只因長孫公子對此人特別看重,不惜動員自己遠赴懷朔鎮軍任職,也要設法把此人籠絡到手。
去年臘月調查完華北貿易商行返回洛陽之後,長孫尚像著了魔似的,拿著高歡起草的那份所謂的「貨幣計劃書」四處兜售。只因朝局動蕩,太后被軟禁後宮,陛下出不了顯陽殿,掌管門下省的託孤之臣元懌被冤殺,長孫公子的一番好意沒人敢觸碰。
時下的大魏朝庭,由領軍將軍並侍中元叉大權獨攬,就連朝中重臣想單獨面聖這樣的事,也必須通過元叉首肯,還要有人監督的情況下才能見到當今陛下。長孫尚只是先皇的近衛,新皇登基后便成了閑散之人。若不是有長孫家在軍中的影響力罩著,恐怕連小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新皇繼位后,歷任司徒、太傅、太尉,並掌管門下省事務的元懌怎麼樣?他可是先皇的嫡親四弟,元叉說殺就殺了。這年頭,還有什麼事是元叉做不出來的?
所幸長孫尚也不是隨便什麼人。一面有先皇餘威的加持,一面是長孫家族在大魏國的特殊地位,沒有必須的理由,還真沒有人敢對他隨便下手。更何況,先皇駕崩后,他也及時離開政治漩渦。不管是高肇專權,還是於忠亂政,他都以為先皇守孝為名,閉門不出。所以,現在的長孫尚身份超然。即便是眼下權傾朝野的元叉,也沒有和他這個「過氣」的近衛過不去的理由。他現在的對外身份是替長孫家打理遍布全國的商業貿易。真正的使命,知道的人不過一個巴掌。長孫公子曾酒後吐露,他的後半生就是為了報恩,報先皇的知遇之恩!據說,先皇生前視他為手足。病逝前曾握著他的手要他立誓,用餘生暗中輔佐幼帝坐穩江山。就是這臨終前的囑託,讓他東奔西走,四處查訪能人。只要有助於新帝治國,哪怕是魔鬼,他也要請他出山。
高歡在懷朔鎮的一番「胡作非為」,適時傳到長孫尚耳朵里,立刻引起了他的重視。這才有了去年臘月的懷朔鎮之行。也才有了自己離開汝陽王麾下,來懷朔鎮為叔父效命的機會。本來目的卻是進一步考察高歡。這才是他楊侃的核心使命,連叔父都不能和盤托出的使命。
楊鈞心裡不得不承認,高歡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只是,此子性情太過天馬行空,桀驁不羈。調教好了,是個人才。任其發展,註定是個闖禍精。現下他只掌握著二三兩幢的軍政權力,就能把懷朔鎮搞得「烏煙瘴氣」。若給他更大的權力,還不將懷朔鎮弄一個天翻地覆?
自古能人多自戀啊!瞧他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樣子,眼裡哪有我這個長輩上官?聽他口無遮攔的談吐,好似天下人都若螻蟻一般。簡直不知所謂!
倒不是拿他一點辦法沒有,只是平城婁家的面子還是要顧及的。別看婁內干一介白身,可他能在朝野興風作浪。即便眼下權傾朝野的元侍中,也要給平城婁家三分薄面。據說南北兩地的勛貴豪強,軍政大佬,或多或少與婁家有著某種聯繫。婁家的根系在大魏國上下究竟扎得有多深,涉及的人脈究竟有多廣,沒幾個人能說清楚。
有人說,婁內干是平城的土皇帝。他若願意出山,主持門下省事務也不在話下。
也有人說,婁家的地窖,可與皇家府庫比肩。雞蛋大的珠寶,車載斗量。
更有人說,婁家的勢力足以掀翻任何鮮卑勛貴,漢人世家。平時看不見,偶爾露崢嶸!
所以啊,對高歡這小子,只能敲打敲打,嚇唬嚇唬。該用還是要用的,畢竟也算是年輕一輩中少有的有用之才。只是,如何使用,確需仔細掂量。
看他將二三兩幢的五六百兵卒收拾的俯首帖耳,如臂指使,統兵打仗應該是塊好材料。可惜懷朔鎮軍,現在只有一千多兵卒。加之北境無戰事,單單讓他統兵治軍,有點大材小用。如果鎮改州的政策能夠如期達成的話,讓他管理民政事務,興許更能發揮他的才幹。看他將五原和支就二城治理的井井有條,萬千黎庶都能安居樂業,治理地方的政績不比一個太守來的差,實在是難能可貴。只是此子太讓人放心不下。滿腦子離經叛道思想,一肚子奇談怪論之言。韁繩不緊,會闖下大禍。韁繩緊了,性子又溫吞。唉,兩難那!
眼下的大魏國,君不君,臣不臣,真箇是一言難盡!
古往今來,後宮干政,閹宦橫行,外戚亂朝,奸臣當道,這些都是治國之大忌啊!可大魏朝偏偏擺脫不了這樣的宿命。前有高肇之禍,後有於忠專權,今有元叉霸朝,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自己由華洲刺史轉任懷朔鎮將,內心並不情願。奈何尚書令李崇老友泣聲重託,一定要為朝廷下一步推進「鎮改州」計劃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來。不然的話,大魏危矣!
近幾年來,北鎮軍民已然離心,鮮卑武人不甘式微。朝中爭權奪利,地方民心不穩。南朝兵勢日盛,州郡各自為政。特別是元侍中主政后,百官惶恐,噤若寒蟬。多事之秋啊!
本來,元侍中把攬朝政后,自己的職務也在調整之列。若不是李尚書從中斡旋,沒準也如前鎮將段長一樣被一擼到底,回家種地了!
老段人不錯!和和善善的,見人三分笑,從不得罪人。每年洛陽大朝會相見,總要一起把酒言歡。老老實實五六年,勤勤懇懇半輩子,說擼就擼了。日他個先人!什嘛狗屁倒灶的事嚒!楊鈞心裡暗罵一句家鄉粗話,深為段長不值。
都城遷洛之後,北地頻現分離跡象。勛貴之家,世家大族,前朝欲孽,受災黎庶,各方勢力都與朝廷漸行漸遠,離心離德。特別是北部六個軍鎮的鮮卑子弟,因為習慣了軍旅生活和游牧狩獵,對農耕之事既不善也不屑。以至於國家承平日久,反而無所事事。許多人退役之後,只能淪落給大戶人家充當家丁護院。再則,朝廷南遷,南北兩地理念相左,發展迥異,致使北人仕途阻塞,前途渺茫,生出了許多怨念。說好聽點,是對朝廷重南輕北的施政之策不忿。說難聽點,就是有了分離國家的心思。
北部軍鎮因抵禦蠕蠕而設立。自文帝遷都以來,軍鎮的存廢就有了一些閑言碎語。大量的鎮軍裁撤之後,精銳部分劃歸六衛,老弱病殘就地轉為鎮民。就是這部分軍轉民的鮮卑子弟,眼下已經成為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幹啥啥不會,吃啥啥沒夠。安安穩穩給人看家護院的,已經是難得的良家子了。不少人已經淪為馬匪強盜,為害相鄰。即便留守鎮軍的官兵,也是前途渺茫,今天不知明天事。如此下去,早晚要出大事。
尚書令李崇早已察覺出這些隱患。幾次上奏太后,希望通過「鎮改州」之法,解決一部分官吏的仕途升遷問題,凝聚一部分鮮卑子弟對朝廷的忠心,以消除北鎮官兵的不滿情緒。可惜,太后醉心於玩弄權術,志不在此。
沒辦法,李尚書又將目光投向權力日盛的元叉。為此,不惜屈身其門下。然而,元叉霸權之後,更是專註於剷除異己,穩固根基,根本無心什麼鎮改州。不得已,只能再等機會。可巧元叉急不可待要撤換一批地方官員。李尚書以打壓之名,將自己從華洲刺史轉任懷朔鎮將。一是保護自己不至於告老還鄉,二是藉機實現他「鎮改州」的夢想。
想到這裡,楊鈞心裡難免訕訕。
鎮改州,怎麼改?
李尚書的意思是,將沃野、懷朔合併改為朔方州。恢復漢時五原、朔方二郡。將武川、撫冥二鎮劃歸朔州管轄。懷荒、柔玄二鎮劃歸燕州管轄。唉!難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