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那麼一種人,日常生活中對什麼事都木訥,可一旦有他敏感的事發生,天賦的秉性就會被自然而然的激活。比如對危險的感知。
塔西是不幸的。五歲以前,活的像只小動物。十歲以後寄人籬下,唯唯諾諾,走不在人前。
塔西又是幸運的。十六歲認識高歡,從此改變了他的人生。
塔西生性純良,連善意撒謊這樣的小把戲都不會。他若對誰好,那就是一個心眼的對誰好,不摻半點虛情假意。別看他在高歡身邊只待了大半年,但他感覺高歡對他的關心關愛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友情。很多情況下,他恍惚覺得高歡才是他的親生父親。倒不是高歡使用了什麼御下手段,而是高歡真心善待這個出身卑賤,受盡屈辱的少年人。
高歡是穿越者,看待這個時代的人類,潛意識裡有種上帝般的慈悲。他區分別人的態度只有善惡,沒有人種。他下令剷除的人,都是興風作浪,甚至在未來的某一天會大範圍傷害眾人的人。他看待眾生的眼光是柔和的;他看待身邊人的眼光是憐愛的。甚至有點祖父看待孫子輩那樣的包容。以至於常常有人誤會,在高歡眼裡,所有的人都是可憐人。
塔西第一次見到高歡時就有種父兄般的親和感。大半年相處的日子裡,他從小心翼翼到賓至如歸再到孺慕之情,遞進式的變化,代表了他對高歡情感上的皈依。包括高歡的三位夫人和呼延狼在內,他感覺這幾人才是他的親人。
塔西遇事木訥,其實是他與人相處的態度,不等於他智力有問題。恰恰相反,一旦遇到危險,他的天賦敏感會從每一個細胞中被激發出來。比如現在,姚隆只是根據高歡的命令給各小組分派任務,他就能感覺到哪裡不對頭。
事實上,高歡本人下達讓豆地發和李勇回撤本部的命令時也沒有多想。高歡只是隱隱感覺北部三鎮一線的防禦太空了。比干城地處沃野鎮與居延澤中間,孤懸於沙漠深處,極易受到攻擊且得不到救援。他之所有命令豆地發和李勇可以根據實際情況,或抵抗或撤走,就是有種莫名其妙的孤獨感。
塔西也一樣,他從高歡這個出爾反爾的命令當中,敏銳的感覺到一種危險。其實,自從進入高家在懷朔鎮的這座院子,他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感。從娘胎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吃飽,活下來,遠離危險的潛意識就一直伴隨著他。
他出生的時間是數九寒天。冰冷的氈房裡,母親跟母羊下羔一樣分娩。聽到他呱呱墜地的哭聲,同住一頂氈房的老奴好心的為母子剪斷臍帶,將他柔嫩的血呼啦差的小身子裹進皮襖里。和貓貓狗狗差不多,髒兮兮的皮襖里,他僅僅是一條無足輕重的小生命。
生命,有時候脆弱的風一吹就散了,有時候堅韌的像頑石。可憐的塔西就是一塊頑石。
因為出身低賤,他的身體里天生就有強烈的自我保護機制。危險來臨時,他會莫名其妙的煩躁。和母親生活在野獸環伺,族人歧視的環境里,他們唯一的保障就是提前敏感到危機的來臨,並想方設法化解之。
「姚隆,帶我去見我哥。」塔西悶聲悶氣的說。
「你哥?……」姚隆沒聽明白。
「就是主公。」塔西補充說。
「你管主公叫……哥?」姚隆不敢相信的追問。
「是啊,怎麼了?」塔西不明白姚隆的意思。
「不怎麼……不怎麼……不過,你不能去。主公那裡只能我一個人去。萬一被人發現有密道可以通到鎮軍府,主公會有危險。你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姚隆拒絕道。
「不行,今天晚上必須見到我哥。有些話我要當面和他說,你要相信我。」塔西有些急躁。
「你到底在擔心什麼?」姚隆有些奇怪。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不對勁。」塔西不願意往下說。
「你不能憑感覺就什麼……塔西,我告訴你,打仗的事你不懂……」
沒等姚隆把話說完,塔西打斷道:「我懂。」
姚隆被噎了一下,翻著白眼說:「你懂什麼呀!……好了好了,別添亂了,我這還要布置任務呢,有話明天說好不好?」
「不好!明天就來不及了!」塔西急切地說。
姚隆被塔西磨得沒辦法,只好答應道:「……好……吧……不過,惹主公生氣的話,你可要替我兜著。」
「行,我哥要打你,我替你。」塔西終於笑了。
接下來,姚隆給各小組分派了任務。承擔任務的隊員走了以後,姚隆帶著塔西通過密道,再次來到關閉高歡的小黑屋。
「誰?」黑暗中,高歡警惕的問。
「主公,是我,姚隆。」姚隆趕緊答話。
「……呃,姚隆啊,怎麼又回來了?」高歡重新躺下,懶散的問。
「……哥,是我要見您。」這時,跟在姚隆身後的塔西走上前。他和呼延狼一樣,平時都稱高歡一聲哥,顯得親近。
一看是朝夕相處的塔西,高歡隨便的說:「不在家裡好好休息,來這裡做什麼?」
姚隆躲在一邊不敢搭話,塔西轉圈看了看黑黢黢的屋子心疼的說:「……哥,這裡又臟又臭,咱回家住吧。」
聽憨小子這麼說,高歡心裡一暖,微笑著說:「我這是關禁閉,又不是住客棧,哪裡能挑肥揀瘦嘛。……對了,大半夜的,你找我什麼事?」
看出高歡沒有更換居住條件的意思,塔西接著高歡的問話答道:「……哥,我若說的不對,您別生氣啊!」
「你說什麼了,我就生氣。說吧,什麼事?」高歡笑笑說。
「我感覺要出事。」塔西直奔主題。
聽塔西來了這麼一句,高歡忽然心裡一緊。相處的時間久了,他知道塔西的直覺很邪門兒,很多情況下比眼見為實更值得信賴。就像動物能預知地震一樣,人的第六感覺也是很準確的。特別是塔西這樣從小和動物為伍的人,身上或多或少有著動物般的敏感。於是問道:「你感覺哪裡不對頭?」
塔西撓撓頭皮,不好意思的說:「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不對。」
高歡溫和地說:「不要緊,就說你的感覺。什麼事讓你感覺不對勁?」
塔西看了看高歡鼓勵的眼神,鼓足勇氣說:「比如,庫倫至今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來,婆羅門到底有沒有攻打庫倫?還有阿那瑰,您說他在鎮北五十裡外有五千人馬。這些人哪來的?為何一直沒有動靜?他早不出城,晚不出城,偏偏婆羅門要攻打庫倫,他就離開鎮里了?」
高歡眯著眼睛想了想說:「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塔西繼續道:「還有,救援庫倫的命令,您是八月初一發出的。今天已經是初五了。就算這幾天下雨,可庫倫方面無論如何也該有消息傳來了。我不知道您為何突然撤銷了我父親他們救援庫倫的命令。是不是婆羅門攻打庫倫的消息是假的?」
聽他這麼說,高歡心裡一動,打斷塔西的話問道:「……等等……你剛才說什麼?」
塔西說:「……我說攻打庫倫的消息是不是假的。」
高歡反覆咀嚼塔西的話,嘴裡還念念有詞:「……假消息……欲蓋彌彰……聲東擊西……他的目標究竟是什麼?」
高歡下意識的站起身在地上踱步,恍若姚隆和塔西不存在。經過塔西這麼一提醒,他的大腦也跟著清明起來。聯想到楊鈞將自己從五原叫來,關在禁閉室里不聞不問。再想到鎮北五十里等候迎接阿那瑰北歸的隊伍,一住就是三個月,從兩千變成五千。種種跡象表明,阿那瑰覬覦懷朔鎮多時了。想來想去,想不明白阿那瑰覬覦懷朔鎮的真正目的是什麼。憑他區區五千人想佔領懷朔鎮?做夢吧!或者是劫掠一把跑路?有意義嗎?他已經是大魏朝廷敕封的蠕蠕王兼朔方郡公了,而且得到朝廷允諾,未來會有大批的資助到來。因為懷朔鎮這三瓜兩棗的財富與大魏朝庭決裂,划不來嘛!不這麼干,他要幹什麼?
婆羅門……對,婆羅門才是他的命門。他之所以遲遲不回草原,就是擔心有去無回。三個月的時間收攏了幾千舊部,杯水車薪,不足以重建柔然。婆羅門若跟他爭汗位,易如反掌。另外還有自己這個所謂的敕連頭兵豆伐可汗的橫空出世。他是想通過楊鈞之手,致自己於死地。也就是說,這幾個月時間,他並沒有在和順酒樓里睡大覺,而是私下活動……私下活動……除非他能調動婆羅門……
調動不了婆羅門,誘騙呢?合謀呢?計中計呢?利用婆羅門現有的近五萬人馬直取北部三鎮,讓婆羅門和鎮兵互相消耗,他在旁邊看著,合適的時候入場。若婆羅門大勝,他可以屈居人下,將蠕蠕王的位子讓出來,他還有朔方郡公的爵位。若婆羅門慘勝,他可以吞併殘部,壯大自己。若鎮兵勝了,他還是蠕蠕王兼朔方郡公,成為躲在鷸蚌後面的那隻聰明的黃雀。
是啊!挑起一場戰亂,同時可以消滅婆羅門和高歡兩個威脅,他何樂而不為呢?阿那瑰啊阿那瑰,你小子原來是這麼想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