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沒有對「自行車」做出解釋,而是繼續給自己過往的做法追加粉飾:「不管參與商行股份,還是鑄幣救民,這些都是卑職個人的事。既沒有違背朝廷律法,也沒有破壞鎮軍軍紀,於鎮軍的名譽無損,利益無關。相反,正是由於卑職和志同道合者的艱苦努力,懷朔鎮的軍民才不再餓肚子,數萬流民才能安分守己。男能養家,女有事做。適齡幼童能在學堂讀書,耄耋老人能夠頤養天年。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卑職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軍不給獎賞也就罷了,何至於令卑職身負大罪?」
不等高歡繼續往下說,楊鈞終於忍無可忍的一拍案幾,厲聲呵斥道:「豎子小兒,信口雌黃!……我大魏立國百年,歷代君王恩播四海,福澤萬邦。華夏之土皆因皇恩浩蕩,方能國泰民安。數萬懷朔軍民,受惠於朝廷,得益於陛下,方有今日平康光景。汝一介小小軍吏,目無君上,口出狂言,該當何罪?!來人,將此獠給本將軍拿下!」
楊鈞的話音剛落,等在屏風後面的刀斧手嘩啦啦湧出來,抽刀架在高歡脖子上。看這架勢,敢於反抗,立斬當場。
瞅瞅楊鈞一臉怒氣,看看楊侃沒事兒人一樣,瞄了一眼周正幸災樂禍的樣子,高歡真的不敢亂動了。任由幾人將自己綁成一個粽子,然後由兩名刀斧手一邊一個架住,等待楊鈞的進一步命令。走之前就想到了這樣的結果,他還是抱有最後一線希望。按照歷史記載,楊鈞不是一個不教而誅之人。即便真想要自己的命,也要讓自己死個明白。基於這樣的考慮,他才敢親赴楊鈞設下的鴻門宴。現在看來,沒有命令刀斧手直接將自己拉出去砍了,說明還有緩和的餘地。
自己冒死從五原到懷朔鎮,並不是真的來找死的。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另外也是想試試楊鈞是否真的起了殺心。他不想替代破六韓拔陵成為「六鎮起義」的始作俑者。畢竟破船尚有三千鐵釘,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北魏朝廷再不濟,隨隨便便糾結三五十萬剿匪平叛的人馬不成問題。自己雖然來自後世,但也不能妄自尊大到敢和一個強大的政權掰手腕。再則,自己的戰略目標眼下還不是中原王朝,一切要等到徹底將草原各勢力平定之後,才能考慮下一步發展方向。
陰山南北歷來是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分水嶺。這種文明衝突,說白了就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小夥子和一個四處遊盪的野小子對待生活,對待社會關係的態度。一個是靠辛勤勞作養家糊口,積攢家業的農人。另一個是隨遇而安,靠天吃飯的牧民。一旦遇到天災人禍,靠天吃飯的野小子不思生產自救,而是千方百計的搶掠老實本分的農家小子。於是,一個進攻,一個防守,就這樣周而復始的打打停停過了千年。
所謂文明的衝突,本質上就這麼簡單,卻透著殘酷。某種意義上不是由人性決定的,而是大自然逼迫雙方做出各自的選擇。如果身份互換,結果還是一樣。當物質資料不能滿足人類需求的時候,用戰爭的形式搶奪是不可避免的結果。人類只有真正理解了這一點,才能在最大程度上避免戰爭。可惜,人類永遠迷失在你爭我奪之中不能自拔。
高歡穿越而來的這個位置,正好是兩種文明碰撞的分水嶺。得益於既熟悉草原,又了解中原江南,甚至熟悉更遠大陸上的人文地理,他想憑藉自己穿越者的優越,探索一條不一樣的道路,以化解中華民族幾千年發展道路上不斷被打斷的魔咒。然而,不做不知道,一做嚇一跳。難怪有人說「人間正道是滄桑」,確實太難了!
上輩子自己臨死才熬到科級,但位卑不影響心懷本土,放眼世界。大半輩子不服輸,自詡綜合素質強於大多數人。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張口世界局勢,閉口軍國大事。三五好友一塊兒喝大了,比賽吹牛逼。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君王,每一位都要拿來點評幾句。當世二百多個國家元首更是酒桌上的談資。那份豪情,沒誰了。若不是有蛋拽著,恐怕早上天了。
上天對自己不薄!退休當天就給了一個重活一回,再世為人的機會。並加持了一千五百年的見識,三種職業素養,四十年的工作經歷,外加一個大學名義的高中文憑。穿越之後,還給了一個貴二代兼富二代女婿的身份。雖然沒有直接沾光,但間接受惠於平城婁家的事沒少干。儘管如此,自己還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做事,沒有系統性的完成深謀遠慮的戰略布局。心理上安慰自己是在遊戲人生,實際上就是小馬來大車,動力不足。說的直白點,就是好高騖遠,不知自己幾斤幾兩。明明科級幹部的水平,卻要覬覦國家領袖的權力,典型的志大才疏。
唉!鴻鵠之志雖然豪邁,卻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駕馭的。
「將軍,聽卑職解釋……」高歡想爭取楊鈞的諒解,可惜對方不想再聽他胡言亂語了。
「衛兵,先關起來,容后發落!」楊鈞對虎視眈眈的一名刀斧手下令。
「諾!」說完,衛兵頭領一揮手讓人將高歡押走。
眾人蜂擁而出后,楊侃試探著問:「叔父,不是說好了要核實敕連頭兵豆伐可汗的事么。怎麼,不打算核實了?」
楊鈞聽楊侃提起此事,啼笑皆非的手拍腦門道:「嗨……被豎子氣糊塗了。……不為人子的東西,簡直一派胡言!憑著一點小聰明,幹了幾件小事,就覺得自己了不得了。簡直貽笑大方!話又說回來,年輕驕狂,辦事出格,倒也不算什麼大逆不道。只要關於敕連頭的說法有誤,老夫打算先給他點苦頭吃。再調教一番,打磨打磨,說不定可堪一用。可你瞧瞧他的樣子,把自己說的跟一朵花似的。沒有他高大幢主,數萬懷朔軍民就要餓肚子,流民就要扯旗造反。危言聳聽,污衊聖恩,私相授受,籠絡人心,真箇是天生的反骨仔。以老夫看,敕連頭的事不用核實,定是此子所為。」
楊侃微笑著安慰楊鈞道:「您也不必真的生氣。小侄去年與高歡有過一面之緣。此人雖有些桀驁不馴,離經叛道。但還不至於包藏禍心,亂國害民。也許是阿那瑰故意離間。畢竟非我族類,阿那瑰的話不能全信。」
楊鈞想了想說:「正因為有此擔心,我才給他一個釋疑的機會。否則早將他斬首示眾了。」
楊侃說:「小侄剛來懷朔沒幾天,對於這裡的軍民政務尚不甚了解。只是高歡之事,小侄認為您須慎重處理。據說那婁家三小姐,幼時深得其祖真定候婁提婁寵愛。其父婁內干也十分忌憚這位婁三小姐的執拗脾氣。婁家在朝野都經營的很深,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實則深不可測。兩年前奚家的子侄奚懷仁,因覬覦婁三小姐,惹惱了婁家,被婁內干稍使手段便要了小命。故而小侄以為,收拾高歡事小,得罪婁家事大。謹慎一些總不會錯。」
楊鈞嘆了口氣道:「……嗯!你提醒的對,我會考慮的。只是這小子太不是東西!……算了算了,先關他幾天再說。」
「讓他吃點苦頭清醒清醒也好,否則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楊侃附和道。
「方圓,你去五原了解的怎麼樣?」楊軍轉而問周正。
終於聽到將軍問起自己的五原之行,周正爽朗的回答道:「遵照您的命令,卑職前天下午就到了五原,住進一處簡陋的小客棧。晚上四處轉了轉、看了看,和當地住戶聊了聊。也傾聽了往來客商對五原和高歡的議論。昨天白天又在城裡城外詳細考察一番,傍晚時分才去見了高歡。」
「感覺如何?」楊鈞問。
「實話實說,此人深得人心。」周正說。
「嗷?在你看來,針對高歡的口碑,是民眾真心誠意的褒揚,還是虛情假意的奉承?」
「像是褒獎。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卑職以為,越是這樣,越說明問題嚴重。」
「怎麼說?」
「細思極恐啊將軍。原先五原只有一萬五千餘人。高歡上任大半年,人口猛增到四五萬人。而且大都是來歷不明的流民乞丐。自打這些人以合法身份加入五原后,對高歡感恩戴德,奉若神明。據說,現在的五原人,只認高郎,不識皇帝。您想,您細想,高歡這是要幹什麼?」
「……嗷……還有這事……」楊鈞陷入沉思。
楊侃察覺到周正眼裡閃過一絲狠辣之色,心裡不禁暗嘆一聲,臉上流露出些許無奈。出仕以來,這樣的眼神他見識了許多。每一次見到這樣的眼神,總會有人倒霉。看來,高歡也難逃厄運了!楊侃的神色有些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