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務兵是個身材瘦弱的十三四歲的小男孩,雙手端一個盛著大瓷壺的托盤,看上去很吃力,一臉的小心翼翼當中透著討好的神色。他將煮好的薑茶端上來,給周正面前的茶碗里斟滿后,殷勤的尋問高歡要不要也來一碗。高歡擺擺手說:「不必了,你去吩咐廚房準備一桌酒宴。另外通知鎮軍招待所安排一間上房,晚宴后請周函使下榻。」
勤務兵應了一聲「諾」,轉身出了辦公室。
周正的這個函使身份引起了高歡的注意,所以他想借著酒宴套取一點自己想要的東西。男人嘛,大酒喝高了都一個德行,該說的不該說的,酒後一準兒都說了。
周正目送勤務兵出了辦公室,大大的喝了一口薑茶,長吁一口涼氣后問道:「高幢主的勤雜小兵年紀這麼小,能行嗎?」
高歡淡淡的說:「端茶倒水,沒什麼行不行的。」
周正轉圈看了看房間里的擺設又問:「進門時,我發現你這裡都是半大孩子,為什麼?」
高歡撩起眼皮看了看他回答道:「周兄觀察的很細啊!我這裡確實都是些失去父母的孤兒。有的是我們鎮兵鎮民的後代,也有一些是隨父母逃荒過來的幼童。父母去世后沒人收養,流落街頭,怪可憐的。我收留了一些不痴不傻,手腳齊全的到府里來,讓他們幹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算是一條活路吧。不瞞周兄,整個懷朔鎮好幾萬流民,趕也趕不走,殺又殺不得,怎麼辦?鎮軍府命我來這裡主政,我就要對每一條人命負責!說實話,我都快愁死了。這些年,秦州、燕州等地總有饑民暴亂,說到底都是食不果腹造成的啊!我呢,別的本事沒有,帶領這些饑民找口吃食還是可以的。盡我所能,救活一個算一個吧。」
聽高歡這麼說,周正恭維道:「高幢主宅心仁厚,實屬難得。三四萬流民,你是用什麼辦法養活他們的?」
「說來話長,三言兩語也分說不清。周兄若有興趣,來日抽時間咱倆好好嘮嘮。」高歡打了個馬虎眼。
「高幢主不願和我分享你的治理經驗?」周正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
「哪裡哪裡,確實是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周兄乃軍中健兒,多關注些軍國大事才是。這些油米柴鹽的俗事,別污了周兄的耳朵。」高歡顧左右而言他。
「依我看,高幢主是怕我將你的治理經驗學了去,取而代之吧?」周正的話有些露骨。
高歡心裡一怔,細細品味了一番「取而代之」四個字后,瞳孔不經意間收縮了一下。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代表著憤怒之氣開始升騰。
不管是歷史上的高歡,還是穿越后的高歡,兩具靈魂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從未有人真正能夠把握他的內心真實。狂放不羈也罷,處變不驚也罷,都是因人而異,因事而異的表演。此時聽周正流露出想要取代他幢主位置的意思,高歡內心是生氣的,但語氣卻坦誠的像睡在上鋪的兄弟:「周兄若想學,高某絕不藏私。又不是什麼高絕學問,只要願意放下身段去做,農夫匠作也能一學就會。另外,我這裡正愁四五萬人今年過冬的衣食住行該怎麼解決,周兄若有意取代高某的位置,我真箇是求之不得。說實話,每每聽說哪個州郡有饑民暴亂,我這心裡像戰鼓敲響似的,日日煎熬,夜不能寐,生怕一覺醒來五原城也發生民變。」
「是嗎?可我聽說,你收留的這幾萬流民盡皆成為你高家的隱戶奴僕。挖山開礦,春耕秋收,蓄養牛羊,匠作工程,都是這些逃奴流民所為。短短半年時間不到,高家就富可敵國。想想也是,三四萬免費勞工,既不用繳付賦納稅,也不用給付工錢。起得比雞早,幹得比牛多,吃得不如狗,餓死累死,拉出去喂狼。每人每年即便只產一石糧、一匹布,那也是巨額財富啊!高幢主,不知道這些坊間流言是不是真的?」周正的眼神和語氣充滿了譏諷。
高歡瞳孔又一次收縮了再收縮。但他還是保持著微笑的面容道:「嗷?還有這種說法?不知周兄還聽說了些什麼?」
周正又喝了一口薑茶,大手在短須上一抹,站起身來,一邊踱步,一邊審視著這間裝潢精美的辦公室說:「都是坊間傳說,當不得真。不過,無風不起浪啊!高幢主坐鎮五原城,鎮軍二幢兼領三幢的幢主,少不了被人妒忌。再說,五原城大半年時間憑空多出三四萬生口,難免落人口實,你說是不是?」
「周兄到底想說什麼,不妨直言不諱,高某聽著便是。」高歡忽然懶得給他解釋了。既然你有備而來,我的解釋又有什麼意義?
周正摸了摸鋥明瓦亮的黑色書案,又拿起博古架上的一件瓷器端詳了一會兒,無不感慨的說:「都是好東西啊!高幢主這間辦事堂裝潢的豪華高端,筆墨紙硯,各式擺件也都精美絕倫,靡費了不少錢財吧?」
「還行吧,都是些身外之物,能看實用即可。」高歡無所謂的應付一句。
「據我所知,高幢主和岳家的關係並不好,平城婁家似乎還未接納你這位三女婿。一年以前,你手裡每個月可支配的零花錢還不夠請朋友喝一頓大酒。怎麼,一年不到的光景,不小心掉進寶藏不成?」周正的話指向越來越明確。
高歡內心警鈴大作。周正漸露鋒芒的話顯然不是他本人的意思。不出意外,應該是楊鈞假借周正之口給他高歡遞話來了。什麼意思?當然是要一個合理的解釋。解釋什麼?當然是三四萬來歷不明的人口。
上任三個多月之後,楊鈞終於要表態了。只是這樣的表態方式讓高歡感覺不舒服。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不管是上下級關係,還是程序正義,楊鈞的做法並沒有錯。只是高歡現在底氣足了,對於這種壓迫感不太能夠接受罷了。楊鈞只是讓周正來說出坊間流言,希望高歡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某種意義上說,已經給了他高歡面子了。換一個脾氣暴躁的鎮將,將你就地免職又能怎麼樣,難道還敢反抗不成?再則,將你召回鎮軍府嚴刑拷打,不解釋清楚能過關嗎?或許周正現在的試探,是明天去鎮軍府參會後能否返回五原的前提。
堂堂正三品的朝廷封疆大員,轄內老弱病殘的鎮兵鎮民加起來不足十萬人口。你高歡一幢轄區大半年內憑空多出來三四萬人,你想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所謂軍鎮,說白了就是瞎內所有男丁從生到死就是軍戶,祖祖輩輩都是軍人或預備役軍人,年滿十六周歲開始服兵役。沒有戰爭時,每戶按照男丁多少輪流服兵役。如果戰爭爆發則全民皆兵。不管鎮兵鎮民,都是朝廷在編人員,衣食住行大多是供給制。軍鎮土地政策採取的是「軍屯制」,既軍鎮內的土地產出都屬於鎮軍府,統一調配,統一分發。懷朔鎮常年乾旱少雨,糧食產量極低,故建鎮以來一直由關中地區運送糧油布帛,直到前兩年才停止。
制度是用來突破的。
現在的大魏軍鎮已經非驢非馬,四不像了。既不是以軍事準備為主要任務的軍鎮,又不是以農林牧副漁為生產內容的普通州郡。朝中大臣已經有人不止一次提出要將鎮改州了,只因爭權奪利,無暇顧及這等瑣事。歷史上,懷朔鎮改為朔州,就是著名的地理學家酈道元手上辦成的。五原城多出來的這些人,既不是在編鎮兵,也非戶籍鎮民,理論上是不允許存在的。但懷朔鎮情況特殊,加之管理粗放,轄區內從事農牧業生產的鎮民,有的是准軍事化管理,有的是「鄉村三老治理模式」,還有部落酋長自治模式,亂的很。這也是高歡能夠巧使手段招來三四萬所謂流民的主要原因。
問題是,無風不起浪,沒有不透風的牆。儘管這些人經過高歡和戶曹史孫騰的一番操作,眼下都有了合法身份,但總有人會反對。或許有人真的是忠心體國,目的純潔。或許高歡的做法動了別人的乳酪。亦或許有人居心叵測,為了反對而反對。楊鈞上任以後,關於五原的種種怪異之事應該沒少被人談起,現在總算有了迴音!
「高幢主,你自作主張的收留下這些人,哪些是逃奴,哪些是其他州郡的逃稅農戶,哪些是隱戶,哪些又是敵國派來的密探細作?這些你都查實過嗎?」周正的話顯然是在給三四萬人定性。如果成立,高歡和這些人都是死罪。
聽周正這麼說,高歡和煦的面容終於冷了下來,淡淡的說:「不知周兄這話從何說起。若是認為高某不該收留這些孤苦流民,那就請周兄帶兵將他們趕出懷朔地界,或者乾脆砍頭了事。抑或全部綁押回懷朔鎮嚴加審問。但凡有需要高某抵罪之處,我這條命,周兄隨時予取予奪,絕無二話。」
「是嗎?高幢主,這話可是你說的……」周正皮笑肉不笑的說。
「……呵呵呵……哈哈哈……是我說的!」
高歡笑了,笑得不陰不陽,看不出他有什麼畏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