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元詡一身便裝,耷拉著眼皮端坐在龍榻上。表面上一本正經,實際上有些強打精神。
本來也是,自去年七月被元叉這亂臣賊子軟禁以來,朝廷的軍政大權都由元叉,以及堂下坐著的這些元叉的爪牙把攬。就連身邊的太監宮女,也都是元叉和劉騰那個閹貨一手安插的。曾經侍奉自己的幾位忠心耿耿的太監宮女,盡皆被劉騰那閹貨杖斃。文武百官想私下進宮面聖,幾乎沒有半分的可能。作為皇帝,所謂的上天之子,連自己的小命都攥在兩個奴才手裡,這是何等的悲哀?所有的軍國大事方面,自己只能像一介書童,僅僅有給聖旨加蓋印璽的權力。萬事沒有元叉的首肯,自己連豆丁大的事都做不了主,包括今天這等放虎歸山的一系列操作。
被軟禁在顯陽殿半年來,自己就是個應聲蟲。元叉讓做什麼,怎麼做,只能依葫蘆畫瓢的去做。連質問的權力都沒有。幾次想反抗,幾次無疾而終。甚至連給一牆之隔被軟禁的母後傳達一句問候的話都做不到。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是眼下求存的唯一手段。皇帝做到這種份上,實在沒什麼滋味。
唉!怪只怪母后先前大權獨攬,任人唯親,硬生生將一個狼心狗肺的野心家扶上高位,如今自食惡果。怪只怪父皇突然仙逝,讓自己在母乳未斷的年紀承繼大統。還有眼前這些所謂的皇家血脈,勛貴之後,一個個只知享受皇家賜予的權力福祉,卻沒有一個親王郡王敢於奮起反擊。僅有的中山王……唉!可惜了……
元詡這麼想著,看向元叉的眼神就有些躲閃。好在他總結出一個規避風險的招數,那就是半閉著眼睛,不在任何人臉上停留眼神。如此,可以不讓別人察覺他的內心活動和喜怒哀樂。
「元侍中有要事啟奏否?」元詡態度謙和的徵詢元叉的意見。
「該說的已經說了,該準備的也已準備妥當,微臣無事啟奏,就按照你我君臣商議的結果,請皇帝下詔吧。」端坐在左邊首席的元叉大剌剌的說。話中雖有「微臣」作為前綴,但命令式的口吻已然沒有多少君臣之禮了。群臣面色平靜,已然習以為常。
元詡表面上不以為意,但內心卻很不舒服。雖然只有十一歲,畢竟也當了五六年的皇帝了。加之天資聰穎,勤勉好學,又有眾位師傅的教習點撥。特別是太傅元懌生前的悉心教導,帝王之術已然有了幾分火候。只因自己年齡太小,師傅們叮囑自己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故而,臉上並無太多的表情,只是微閉著的眼睛里,殘留了一絲無人察覺的狠辣和不甘。少年人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很是卓爾不凡了。
「眾位愛卿若無本啟奏,那穆愛卿就宣詔吧。」元詡說完,眼觀鼻,鼻觀心,老神在在般垂下眼帘,只等穆弼宣讀完聖旨后離開。
中書舍人穆弼處事圓滑,是大魏國的三朝元老。高祖元宏,世宗元恪,本朝太后胡充華都很器重他。包括元叉把攬大權后,也給了穆弼相當的重視,因此有了他今日宣讀聖旨的機會。
皇帝下達命令后,穆弼的眼神自然而然的看向元叉。就是這麼一看,顯示出他給予元叉足夠的尊重。
「陛下讓你宣旨,宣旨便是,看我幹什麼?」元叉的話有著明顯的當婊子還要立牌坊的痕迹。
穆弼應聲道:「元侍中說的是,微臣這就宣旨。」說罷,立正身形,展開聖旨道:「郁久閭阿那瑰聽旨。」
阿那瑰攜叔父兄弟五人本來就在堂下跪著,聽穆弼要宣旨,連連叩首道:「臣郁久閭阿那瑰接旨。」
穆弼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的操著一口晉中口音當堂宣讀聖旨。大致內容是皇帝詔曰:敕封郁久閭阿那瑰朔方郡公,蠕蠕王,賜予衣冠,加之軺蓋、禮從、儀衛、規制同於藩王。同時,特賜阿那瑰細明光人馬鎧二具,鐵人馬鎧六具,露絲銀纏槊二張並白眊,赤漆槊十張並白眊,黑漆槊十張並幡,露絲弓二張並箭,朱漆柘弓六張並箭,黑漆弓十張並箭,赤漆盾六幡並刀,黑漆盾六幡並刀,赤漆鼓角二十具,五色錦被二領,黃綢被褥三十具,私府綉袍一領並帽子,內者緋納襖一領、緋袍二十領並帽子,內者雜彩千段。並賜緋納小口褲褶一具,內中宛具;紫納大口褲褶一具,內中宛具;百子帳十八具,黃布幕六張。另賜新乾糧一百石,麥麨八石,榛麨五石,銅烏錥四枚、柔鐵烏錥二枚,各受二斛;黑漆竹榼四枚,各受二升;婢二口。以上所賜,下堂后便可領取。除此之外,賜予公馬草馬五百匹,駝一百二十頭,母牛一百頭,羊五千隻,朱畫盤器十合,粟二十萬石。以上所賜之物,到達鎮守時一併給予。
中書舍人穆弼宣讀完聖旨,走下台階,將聖旨交給阿那瑰本人後,尋到自己的座位入座。
阿那瑰跪拜謝恩時眼含熱淚道:「臣的先世源由,出於大魏。臣的祖先隨水草放牧,於是居住漠北……」
聽阿那瑰又要舊話重提,元詡不耐煩道:「這些朕已經知道了。愛卿還有其他要說的嗎?」
元叉插話道:「陛下請稍安勿躁,聽朔方郡公把話說完。」
此話一出,分坐堂下的群臣當中有人臉色一僵,眼裡的憤怒一閃即失。也有人嘴角微撇,譏諷之意顯露無疑。只是不知這份譏諷是針對陛下的,還是針對元叉的。也有人面無表情,波瀾不驚。
有了元叉的助陣,阿那瑰膽氣大了許多,站起身接著說下去。大意是:臣祖先以來,世居北土,雖有山河阻隔,卻始終仰慕大魏教化。只因高車違亂忤逆,故未能及時前來投效。近些年以來,高車逐漸平定,臣兄丑奴幾次委派使者前來大魏朝貢,企盼修治藩國禮儀。可惜兄長及臣的敬仰之意未能及時通達皇上。此番微臣歸來,聽命陛下,主要原因是仰慕聖上已久,必須親眼目睹聖顏,方能了卻微臣的歸附之心。另外,高車侵犯,國有奸臣,趁亂做逆,殺了臣兄。臣做首領才過十日,倉促空身投奔國家,慚愧的緊。」阿那瑰說到這裡,狡黠的眼神觀察著元詡和元叉的表情。
元詡聽出了阿那瑰的話外之音,瞅了一眼元叉。見他似乎有意讓阿那瑰把話說完,便明白了其中關節,順水推舟道:「卿有什麼要求,儘管當著朕的面把話說完。」
聽皇帝如此說,阿那瑰感激的看了元叉一眼,繼續道:「臣因家國有難,空身來投,可老母還在萬里之遙。國之子民,四處迸散。微臣乞求陛下派出兵馬,助臣返回本國,消滅叛逆,收攏散民。此番回歸草原,若老母在世,當共敘母子恩情;如果不幸被害,臣當報仇雪恥。事情了結之後,臣統領餘人,終生奉事陛下,四季朝貢,不敢斷絕。謹此請求,希望陛下明鑒。」
阿那瑰說完,再次拜服於地,姿態甚是恭敬。
元詡看向元叉,見他頷首點頭,知道阿那瑰的這些話皆出自元叉的授意,至少是得到了元叉的首肯。反正自己說了也不算,你們願意咋辦就咋辦吧,何必多此一舉?這是擺明了讓我這個皇帝替你們背黑鍋嘛!
想是這麼想,該做的表面文章還是要做。於是雙手虛抬,對跪伏在堂下的阿那瑰一行五人道:「愛卿免禮,都起來吧。朕賞賜的物品都寫在聖旨上。愛卿另有所請,直接稟報侍中便是。元侍中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另外,返回草原后,儘快收拾舊部,重整旗鼓。還有……還有那個誰,楊愛卿……」
一直默默無聞的楊鈞,見陛下在喊他,趕忙起身行禮道:「陛下,臣在。」
元詡將元叉交待給他今天要說的話對楊鈞說:「楊愛卿,本來去年就該到懷朔鎮赴任。都怪朕國事繁忙,延緩了愛卿的行程。恰好蠕蠕王北返,與楊愛卿同路。你二人一併北上,也好互相照顧。」
楊鈞答道:「微臣謹遵陛下旨意,一路護送蠕蠕王北歸。」
阿那瑰說:「謝陛下聖恩,謝元侍中照拂,謝楊將軍護佑。」
元叉道:「啟稟陛下,微臣以為,當委派崔侍中、元黃門代陛下送朔方郡公一程,以彰顯皇恩浩蕩。」
元詡只說了一個字:「准!」
侍中崔光、黃門元纂雙雙叩首,高聲應諾:「微臣領旨。」
沒滋沒味的新年第一次朝會就這樣結束了。元詡起身回了顯陽殿。其他人出了西堂,各奔東西。阿那瑰亦步亦趨的跟在元叉身後,似乎有話要說。
元叉駐足道:「蠕蠕王,該說的,該做的,元某都替你說了做了。一路上人吃馬嚼的支應,沿路驛站都做了準備。到鎮后,另有楊鈞將軍替你安排諸般事宜,無須擔心,安心上路吧。不過……」
阿那瑰哈著腰貼近元叉問道:「元侍中請吩咐,但有所託,萬死不辭。」
見他如此識趣,元叉似笑非笑的說:「……算了,不說了,你自己揣摩吧。」
阿那瑰愣怔了一下,繼而明白過來。元叉的意思不外乎就是讓自己知恩圖報,金銀珠寶多多益善嘛。便說:「卑職明白,給您的供奉是朝廷供奉的一倍。」
元叉滿意的發出一聲悶「嗯!」拍了拍阿那瑰的肩膀,揚長而去。
阿那瑰目送元叉遠去,燦爛的笑容漸漸變成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