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想以新幢主的身份出面,為三幢作保領取軍糧,卻遭到胡麻子的抵制,說他還不是幢主,沒這個權利。高歡指著旁邊還未正式交接的前幢主讓他簽字畫押,叔孫敖推脫說自己已經不是幢主了,沒那份責任。兩人一唱一和,擺明了就是故意刁難,而且是明目張胆,毫無道理,不計後果的刁難。這樣的人,內心需要驕狂跋扈到什麼程度才敢如此胡作非為?也許在這二位眼裡,根本沒有官逼民反的道理。吃拿卡要習慣了,層層扒皮順手了,只要實力不如他們的,任誰都要給他們低頭。唉!毛病都是慣出來的!高歡這麼想著的同時,苦笑一聲說:「胡麻子,高某好心勸你一句,四百來口人等著飯吃呢,拿捏的差不多行了!」
「放肆!胡麻子也是你叫的?怎麼地,靠著妻家勢力買來一個幢主,懷朔鎮就放不下你了?」說到這裡,胡麻子肥大的身軀「呼」的一下站起來,疾言厲色道:「……什麼叫拿捏?本倉曹依法守規,照章辦事,怎麼在你嘴裡就成拿捏了?無憑無證,信口雌黃,真以為本倉曹沒辦法治你嗎?」胡麻子的胸口劇烈起伏,顯見是真的生氣了。
「胡兄,不值得生氣。沐猴而冠的小人而已!」叔孫敖火上澆油的勸慰道。
兩人嘴裡說出來的話,一個像無數小釘子扎人,一個像大把鼻涕噁心人。赤裸裸的蔑視,不加修飾,不加掩飾,不給高歡留半點顏面。對高歡來說,哪怕保留一絲一毫的虛情假意,也算有個台階下。可兩人都是那麼直率,心裡想什麼,嘴上就說什麼。
同來的庫斯楞一看眼前這架勢,雙腿一軟蹲坐在冰冷的地上,用他骯髒的雙手捂住臉面,絕望的長嘆一聲,人也跟著蔫兒了下來。看出來了,被他寄予希望的新幢主,在叔孫敖和胡麻子眼裡屁都不是。似這等沒本事還不省事的貨色,今天未必能囫圇個兒的離開這裡。唉!看走眼了!
羽弗墩和甄駿兩人,見新幢主並不懼怕昔日的老長官,也沒把胡麻子這位惡名在外的倉曹當回事,心裡一陣激動。兩人互看一眼,羽弗墩的意思是:一會兒打起來幫誰?甄駿的回應是: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幫新幢主了,人家可是為咱們出頭的,豈能恩將仇報?
此時的婁三,手裡還抓著那位急於表忠心的庫管員的手。雖然沒再用力,但也沒有鬆開。聽叔孫敖和胡麻子污言穢語的針對高歡,小聲道:「姑爺……」
高歡明白婁三的意思,只要自己點頭,那庫管員的手立刻就廢了。他輕輕搖頭,沒有同意。轉而對胡麻子說:「胡麻子,真的,差不多行了,別偷雞不成蝕把米!」
聽高歡意有所指,胡麻子色厲內荏的說:「高歡,我倒是要反勸你一句,年紀輕輕不要太驕狂,更不要信口胡說,免得到時候沒法收場。」
見胡麻子反戈一擊,高歡也不好與他糾纏廢話,便說:「你也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你心裡想什麼,你明白,我也明白。無須多言,我就是想問問,三幢的補給,你是給還是不給?」
胡麻子信誓旦旦的說:「給,為什麼不給呢?」
高歡說:「既然如此,那還等什麼?」
胡麻子說:「拿加蓋幢主印鑒的文書來,我立馬開倉放糧。你有嗎?」
高歡說:「這個可以有。叔孫幢主不就坐在這裡嗎?」
叔孫敖置身事外的語氣說:「我已經不是三幢幢主了,和我沒關係。」
胡麻子攤了攤手說:「聽明白了?不是我不放糧,是不能違規放糧。年輕人,以後說話小心點,別以為有靠山撐著,就可以肆無忌憚的胡說八道。這裡是懷朔鎮,不是平城,婁家的手伸不到這裡。」說完,四平八穩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一副我的地盤我做主的悠然神態。
高歡被胡麻子噎的嗝兒嘍嗝兒嘍的,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婁三已經怒火中燒,恨不能一拳將胡麻子的胖臉打得再腫一些。奈何姑爺凌厲的眼神制止了他的衝動。
羽弗墩見老長官和外人合夥,拿同袍的口糧當餌料,心裡很是難過。心眼樸實的他,實在理解不了老長官何以翻臉不認人,狠下心來針對昔日的兄弟。人怎麼可以這樣?四五年的同袍情誼,比幾根羊毛的分量都輕嗎?想不通,他是真的想不通。
甄駿在這方面似乎被羽弗墩開朗一些。此刻的他,並沒有在同袍之宜上過多糾纏,而是集中注意力傾聽幾位長官的對話,力圖弄明白今天這一出的起因究竟為何。眼見為兄弟們出頭的新幢主吃癟,他輕咳了一聲,給老朋友庫斯楞使了幾個眼色。
庫斯楞明白甄駿的意思。他只是性格有些窩囊,但人並不笨拙。作為軍需方面的第一責任人,他很明白,補給出了問題,第一個遭殃的就是他這個軍需官。今早和三位隊主碰面商量拉高歡下水,並非出於惡意。一是了解到新幢主高歡家財豐厚,萬一今天領取不到軍糧,說不定新幢主可以周濟一個月的糧食應急。另一方面,聽老長官的意思,沒有高歡出面,補給根本拉不走。
之所以讓王偉領著兄弟們去找高歡,說到底還是兄弟們私心重了些。基於白白利用新幢主的出發點,求助就成了施壓,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高歡答應最好,如果高歡不願意插足這等爛事,那便只能隨事態自由發展了。誰曾想,高歡不但痛快答應了,還跟著著急上火,甚至不惜與鎮軍最大的糧草官翻臉。撇開情誼不說,相比於叔孫敖,高歡才是鎮兵心目中長官應有的樣子。
胡倉曹他們若能把握好尺度,無非是幢里的兄弟餓一兩天,鬧鬧情緒。如果掌握不好尺度,說不定會釀成大錯。事到如今,不能讓高幢主一個人擔責,畢竟受惠的是我這個軍需官和三百八十二名同袍。想到這裡,庫斯楞從懷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泛黃的紙張遞給高歡,正是胡麻子所說的沒有加蓋幢主印鑒的空白補給文書。高歡將文書遞給胡麻子說:「文書在此,這下沒問題了吧?」
胡麻子狠狠的剜了一眼多事的庫斯楞,皮笑肉不笑的說:「沒有加蓋幢主本人印鑒的文書,就是廢紙一張。」
高歡將紙張攤到叔孫敖面前說:「那就請叔孫幢主當場簽字畫押。」
叔孫敖撩起眼皮不屑的說:「我已經不是幢主了,你是聾子嗎?」
高歡懶得和兩人廢話,決定自己簽字,胡麻子制止道:「你簽字不好使。」
高歡冷冷看了胡麻子一眼,真想一耳光將這張肥臉抽成一堆豆腐渣。但為了順利解決三幢的補給問題,他選擇了忍耐。直起身呼出一口濁氣,搓了搓臉頰,做出一個笑容可掬的表情,心平氣和的對叔孫敖說:「這樣吧,既然你我新舊幢主都在,趁此機會簡單交接一下,這樣總可以吧?」
叔孫敖撣了撣衣襟說:「現在是休沐時間,本幢主不辦公差。還請高幢主年後辦理交接手續吧。」
泥胎尚有三分火氣,小白兔急了也咬人,何況高歡不是泥胎,也不是小白兔。他真的有些惱火了,即將噴出火苗的深邃眼眸,狠狠盯著叔孫敖的灰色眼球說:「叔孫敖,有完沒完了?給臉不要臉是吧?」
聽高歡出言無狀,叔孫敖「啪」的一聲拍案而起,瞪著高歡大聲呵斥道:「放肆!高歡,我告訴你,別太自以為是了!在我眼裡,你不過是個街頭小混混!三幢有沒有補給,是你這個還未上任的小函使該過問的事嗎?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沒事回家撓牆去,跑到鎮軍倉庫吠叫咆哮,你算哪根蔥?這裡是胡倉曹的地盤,什麼時候輪得著你指手畫腳了?」
義正辭嚴,這就叫義正辭嚴。如果沒有兩人給自己找麻煩的前綴,這番話確實無可指責。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高歡被叔孫敖無恥的形象電擊到了。心說,你想裝正經,老子偏不如你願。庫斯楞、羽弗墩、甄駿還看著呢。今天若讓你如願以償,兼領三幢的美夢老子就別想做了。
想到這裡,高歡語重心長的說:「叔孫敖,三幢從受降城轉戰到支就城,三百八十二名鎮兵一直在你領導之下,風雨同舟,生死與共,不是兄弟,勝似兄弟。這個世界上,除了血脈,還有比戰友更親的關係嗎?昔日之同袍,一生的兄弟,即便你是塊石頭,也該被戰友的情誼捂熱了吧?怎麼可以不顧他們的死活,拿口糧當兒戲呢?儘管我知道你的真實目的不是拿三幢的弟兄們開刀,而是項莊舞劍,意在我這個沛公。如果有針對我高歡的任何想法,你可以直接跟我說。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隨便什麼兵器,都可以沖我高歡招呼。為什麼出此下策,拿昔日的兄弟做籌碼?……還有你胡麻子,小打小鬧的吃吃喝喝也就算了,居然敢在鎮兵生死攸關的大事上設卡盤剝!如此利令智昏,助紂為孽,就不怕刀斧加身,禍及家人?」
高歡說出這些話,意味著雙方最後一片遮羞布也撕了下來。
果不其然,胡麻子臉色潮紅的反擊道:「賀六渾,我正告你,莫要血口噴人。我照章辦事,怎麼就拿鎮兵的口糧兒戲了,怎麼就成助紂為孽了?」
見他死鴨子嘴硬,高歡頓覺興趣缺缺。早說了,即便他是菩薩,那也要度化可度之人。似胡麻子和叔孫敖這等不把屬下當人的畜生,何必跟他多費口舌?於是,他也不再掩飾自己的惡劣情緒,心直口快的說:「胡麻子,不怕告訴你實話。高某今天之所以主動攬事,一方面是為了收買人心,向三幢的兄弟們示好。更重要的是,不忍心看見懷朔鎮血流成河。你倆互相串通算計我,無非是想從我身上挖塊肉!吃吃喝喝,刮擦點油水沒什麼。懷朔鎮那麼多乞丐流民我都慷慨解囊,何況是你這位鎮軍大管家。只要你張口,只要你真的生活有困難,資助些銀兩不算什麼,真的。」
婁三搶在高歡下一句之前插了一句:「姑爺,說但是。」
「但是……別鬧……但是,你越軌了,沒了做人的底線,這不好。說實話,三幢一個月的所需糧秣我高歡自己就能資助。但是我不能那麼做。為什麼?因為三幢是大魏朝的戍邊鎮兵,是朝廷出資保障的國門衛士,任何人無權玷污這支軍隊的榮譽,任何人不能拿戍邊鎮兵不當人。你們兩個也是其中的一員,怎麼可以無恥到如此程度?」
站在高歡身邊的羽弗墩和甄駿,忽然感覺胸口像被大鎚重擊了一下,憋悶的難受。兩人微微昂首,讓即將溢出的眼淚倒流回去,不至於當著別人的面表現出男子漢懦弱的一面。然而,可憐的庫斯楞對情緒的控制力顯然不如兩位朝夕相處的戰友,他居然悄悄地嗚咽起來,聽的人心疼。
高歡的話還在繼續:「俗話說,兔子急了也咬人。你們一位是三天前的老長官,一位是全體鎮兵的糧草官,於心何忍,於心何忍?我不是來懇求二位網開一面,我是依法依規的要求你們不要拿兄弟們可憐的口糧當兒戲。信我一句話,兔子急了真咬人!三幢已經沒有隔夜糧了,近四百餓兵能幹出什麼事,不用猜都知道。你倆若想要試試兔子的牙齒,我不攔著。」
胡麻子看了看叔孫敖,意思是接下來怎麼弄?
叔孫敖被高歡的一頓說辭搞的有些狼狽,但他依然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兩人眉來眼去,高歡只掃了一眼便明白了。看來這兩貨是不相信三幢真的會嘩變。特別是叔孫敖,自以為領導了三幢幾年,十分了解屬下鎮兵,故而篤定沒人會鬧事!看著叔孫敖的盲目自信,高歡心裡一片冰涼。
自古官家不差餓兵,三百八十多人等米下鍋。餓兵面前,即便你是天王老子,真以為沒人敢反抗?真他媽蠢得可以。於是提醒道:「是不是以為三幢是你叔孫敖帶出來的,餓死都不會嘩變?叔孫敖,你腦袋裡裝的是馬糞還是腦仁兒?自己不會想,還不會問嗎?眼前就是你昔日的手下,問問他們,眼下幢里是什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