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他們走後,長孫尚、錦娘、楊侃回到和順酒樓錦娘的辦公室。長孫尚心事重重的坐在矮榻上,示意楊侃也坐。錦娘準備烹茶,被長孫尚制止,讓她也坐過來,有話要說。事前三人也是這樣圍坐在一起,討論如何觀察了解高歡。本來只是暗中觀察,不料出了意外,改成直面。現在有了初步結果,長孫尚要聽聽兩人的意見。
「說說你倆的看法,這個高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成立那個華北貿易商行究竟意欲何為。不要有什麼顧忌和保留,敞開說。士業,先談談你的感受。」長孫尚語氣平和的說。
楊侃整理了一下衣袖,凝眉沉思了一瞬,若有所思的樣子邊想邊說:「公子,錦娘公子,說實話,不見此人之前,只是對那個華北貿易商行覺得好奇,僅就商行的前綴「華北」二字就頗耐人尋味。華北,顧名思義,中華之北。他是怎麼定義懷朔鎮的地理位置的?有北必有東、西、南,其他疆域泛指哪裡?其二,商行的架構更是新穎鮮見,掌柜的不叫掌柜的,稱董事長。夥計不叫夥計,稱總經理、副理、部長等等。商行內設機構分別命名為財務部、運輸部、保衛部,諸如此類,聞所未聞。細細對應,感覺跟朝廷的機構設置相近。商行經營的物品……呃、應該稱商品,皆乃世上獨一無二的稀罕貨,並且有自己發行的獨特貨幣。嘶……不是楊某孤陋寡聞,怎麼有種地方小朝廷的氣味。」
楊侃說到這裡,冷不丁把自己嚇了一跳。如果照這個思路說下去,豈不是可以定性高歡實在準備另立朝廷了嗎?
錦娘也驚恐的看向長孫尚。見他依然微閉著眼睛,靜靜的等待著楊侃繼續。
「楊某不能也不敢虛妄的猜度高某人的用心,但屬實有些把握不準這個人。我甚至感覺他和我們說起的每一句話都是陷阱,一個不慎就會陷入進去。如果他今晚的所有表現,就是他真是性情的自然流露,那麼,此人尚在可控範圍內。如果他的表現是在裝瘋賣傻,步步心機,每一句話都可進可退,每一個表現都是刻意為之,那這個人就太可怕了。」
長孫尚插了一句:「舉個例子。」
楊侃回憶了一下今晚與高歡見面的整個過程,不敢肯定地說:「比如他出手打殘那名護衛的行為,現在想來,透著不合理。皇甫請他飲茶談事,談不攏可以不往下進行。即便皇甫當時羞辱了他,但他深處險地,勢單力薄,依然選擇暴力應對。以他的深謀遠慮,冷靜果決,絕不該如此魯莽不智。之所以這麼做,說明他已經覺察到我們三人的存在。他想知道後面躲藏的究竟是什麼人,只有採用暴力手段才可能逼我們現身。如此,才能解釋他出手傷人的本心。」
長孫尚眯著的眼睛忽然睜開一下,然後又眯了起來說:「你繼續。」
楊侃順著這個思路往下分析:「概括起來講,此人表現出來的性情,給人的感覺很怪異。所思所想更是異於常人。倉促間很難將他劃歸於哪種類型,很複雜的一個人。」
錦娘插話說:「楊兄之說,錦娘深以為然。高歡給人的感覺的確複雜難辨,不好定性。」
楊侃向錦娘投去贊同的目光,接著說:「表面上看,此人不文不武,非兵非民,喜好商賈之道。換一個角度看,他是允文允武,軍政兩方面的通才。商賈之說只是他藉以掩蓋真實面目的外衣罷了。」
長孫尚雙手十字交叉的擱在隆起的大肚皮上,大拇指又開始快速轉動。肥碩的大臉盤微微揚起,眼睛完全閉了起來。
楊侃看長孫尚仍然等著自己的分析,思路也越來越清晰,話語的節奏也明快起來:「楊某不敢說閱盡天下藏書,精研百家論述,但也算得上博覽群書,閱歷豐富了。然而,對他談及的所謂貨幣流通論述,幾乎聞所未聞。倘若他只是信口開河也就罷了。問題是他說的那套獨特理論,細細琢磨,確有可行之處。如此,楊某不得不有所疑問,他的那個論述緣何而來?若背後有高人指點,那麼他師從何人?倘若他是驚才絕艷的曠世奇才,可以自創學派,何以窩囊在懷朔鎮這樣的北鎮之地,二十多年名不見經傳?真箇是令人費解啊!」
錦娘也深有感觸的說:「確實令人費解。和順酒樓開張初期的兩個月內,從未聽聞此人有什麼驚人之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八月初,關於高歡的坊間傳言就漸漸多了起來。先是說鎮里有個不知廉恥的男人,天天陪著妻子在河邊散步,光天化日之下幫妻子揉腳捏肩,有傷風化。傳了一陣子流言消失了。沒幾天,這位處在流言風口的男人,忽然派家裡的下人給酒樓送來肥皂、精鹽免費試用。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關注他的。不曾想,短短几個月,他在懷朔鎮搞的風生水起。現在更是成了全鎮的大恩人。一方面是因為他救濟了鎮里鎮外的流浪孤兒,更因為他讓全鎮的人家大多參與進了商行的生產當中,誰也離不開他。據說,貧苦人家把他當作萬家生佛對待。我派人查了一下,都說此人七月底受過一次箭傷,醒來後患上失憶症,從此就變了一個人。按照此地人的說法,高歡原先是個陰陽怪氣之人,滿懷朔鎮只結交他們那個小圈子裡的朋友。平日喜好說書講話本,沒什麼特別之處。據為他診治的白醫生說,高歡的箭傷痊癒的十分離奇。」
長孫尚忽然睜開眼睛好奇地問:「怎麼個離奇法?」
錦娘回憶說:「調查的人回來說,白民醫生最初只說是自己的醫術高明,醫治好了高歡的箭傷。後來說了實話,他說八月初一傍晚前,高歡的傷口還在流膿。八月初二午後就結痂定型,長出新肉。癒合的速度有些神奇,不合常理。」
「會不會是內里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表皮看上去未愈?」長孫尚問。
錦娘說:「不排除這種可能。」
長孫尚「呃」了一聲,又恢復了剛才的坐姿,示意楊侃繼續分說。
楊侃接著說:「楊某不曾見過神跡,所以不能妄加揣測。我只想說,高歡所表現出來的種種跡象說明,他不應該是個不學無術的莽夫。他展現在我們面前的粗鄙,與他內在的學識格格不入。你們二位也聽到他隨口吟誦的那首七言絕句了,絕不是早有準備。說明此人腹有詩書,詩才冠絕。可他為何拒絕承認呢?欲蓋彌彰嗎?如果他有什麼需要瞞過世人的秘密,那會是什麼秘密?」
錦娘也若有所思的說了一句:「是啊,他要隱瞞什麼呢?」
楊侃繼續:「根據公子提供的履歷,其祖高謐乃獻帝時期的飽學之士,官拜侍御史,坐法徙邊來到懷朔。高謐乃北燕降將高湖第三子,正是渤海高氏一系。從這點上看,高歡家學淵源當不是問題,腹有詩書順理成章。另則,他自幼養在姊夫家,生活艱困,並未經過名師指點。十六歲進入鎮軍,身上難免帶著些痞氣,也符合他時不時流露出來的粗鄙性情,但又與他的詩才學識有所衝突。由於其祖父遭遇不公,其父半生撂倒,其母早年病逝,乃至於他心懷怨恨,目無君上,蔑視朝廷,就能說得過去了。楊某所不明白的是,公子許他高官厚祿,他不在乎。可他又私自鑄幣,擴大貿易商行的規模。聲稱是專註於商賈之利,又流露出兼濟天下的抱負。種種不通常理之處加在一起,真的讓人很難理解。一直以來,商賈之人唯利是圖,為了蠅頭小利不惜出賣良知。他怎麼可能讓利於民,兼濟天下?我感覺,他在懷朔鎮的所作所為,是在邀買人心。其心術不是很正,請公子小心為上。或者再說的極端一些,我甚至感覺他在做一個局,做一個大局。只是我們還沒有窺破其迷局的本來面目而已。」
錦娘說:「我與楊兄有同感。接下來怎麼辦,還請公子示下。」
長孫尚忽然想起叔孫睿的事,對錦娘說:「叔孫睿那邊還沒有回話吧?」
錦娘說:「沒有。」
長孫尚想了想說:「明天問問他那邊的情況再說吧。時辰不早了,楊兄好好休息吧。」
楊侃沒能聽到長孫尚熱烈的回應,訕訕的起身告辭。
錦娘十分了解長孫尚的性情。楊侃離開后,長孫尚不再端著,心力交瘁的樣子一覽無餘。她不再廢話,脫掉鞋子上了矮榻,敞開衣襟,將長孫尚碩大的頭顱攬進懷裡,輕輕的在他的胖臉上來回摩挲。片刻以後,兩人四隻眼睛里都有了瑩瑩秋水。常年養成的習慣,每當精神緊張時,他倆就以這種方式紓解壓力。
……
且說高歡、劉貴、婁三和尉家父子從黑虎坊出來后,高歡和劉貴走在前面,婁三跟在測后,尉景一臉陰沉的與婁三錯后一個身位。尉粲走在最後面,時不時的回頭看向黑虎坊方向,彷彿魂都留在那裡了。
「姊夫,你先回家吧,不要讓阿姊擔心。」高歡說。
尉景意興闌珊的答應了一聲,也沒有和劉貴告別,照著自家的方向走去。
尉粲見父親向自家的方向而去,沖著高歡冷哼一聲,追上去問尉景:「阿爺,那個……贏得那些錢,就白白的留給黑虎坊了?」
尉景此時的心思根本沒在於此,而是集中在楊鈞到任后的懷朔鎮權力架構上。為此,他有些埋怨高歡不懂事,到手的好處眼見得飛走了。皇甫貴忠被逼的在走廊里自殘,這梁子就算是徹底結下了。有了這個隔閡,自己的獄隊之職肯定是保不住了。想到這些,心情便愈發沮喪。
尉粲不依不饒的追問父親,能不能明天去黑虎坊把大舅贏得那些錢追討回來。並且保證,一旦全數追回,父子倆一人一半平分。
看著兒子貪婪的有點不顧死活的德行,尉景懊悔的真想把自己的命根子揮刀切了。他現在確實開始懷疑這個孽障是不是自己親生的。尉家上朔幾代都不曾有這樣的貨色,怎麼輪到自己偏偏攤上一個沒有廉恥之心的傳人。這個念頭剛剛出現,聽尉粲還在緊追不捨那些賭資,尉景終於忍無可忍,一腳揣在尉粲的屁股上,將這個不成器的兒子踹的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另一條路上,高歡和劉貴並排行進。劉貴問:「阿歡,正如你所料,看來我們確實是被人惦記上了。接下來怎麼辦?」
高歡淡然地說:「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不足為奇。我現在好奇的是那位長孫尚究竟什麼來頭。另外,這個和順酒樓怕也不是單純的餐飲之地。假設和順的作用是輿情收集點,那麼長孫的背景很可能來自幾個方面。一是御史台,二是吏部,三是陛下秘使。或者太后的手筆也說不定。當下朝中大權旁落元叉之手,楊鈞又從刺史任上突然轉任懷朔鎮將,明顯是元叉在操弄。這事必須弄個水落石出。」
劉貴說:「你的意思是,長孫尚和我們談合作的事只是一個幌子?」
高歡說:「不全是虛晃一槍。我猜他們最初只想將我們的商行據為己有,後來因為商行特殊的運轉手法引起了他們更大的興趣。長孫尚看上去不是一個殺雞取卵的人。此人所謀甚大,否則不可能將楊侃調來,暗中調查我們。單憑商行現在的規模,長孫尚還未看在眼裡。如果說有誰起了覬覦之心……」
劉貴接話道:「如果說有誰起了覬覦之心,最大的可能是錦娘那個女人。」
「沒錯,是她。但她並不知道我們的真正底細,只是習慣性的出手。先是介入經營,一段時間熟悉之後,再將我們一腳踢開,據為己有。」
「現在怎麼辦?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既然人家已經出手了,想必不會善罷甘休。合作之言看來就是虛言應付,過起年來定會攤牌的。」劉貴說。
「不怕,明天還有一筆買賣要談。談成了,隨他怎麼出手,咱們都給他斬斷。談不成就硬碰硬幹一場,讓他們真真切切的感受一下地頭蛇是什麼滋味。」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人手夠不夠?要不我從秀容調一批家生子過來,個頂個的好手。」
「嗷?有沒有宗師級別的武功好手?有的話,給我調來十個八個。」
「嚯,胃口倒是不小。普天之下,宗師級別的武術大家一巴掌就能數完。還十個八個?你若是要婁三這個級別的,我倒是可以給你十個八個。」
「此話當真?」
「絕無虛言!」
「你可知婁三的身手?」
「大約把控個八九不離十。」
「那好,說定了,立刻讓他們來懷朔鎮報道,我有重要任務交給他們。待遇豐厚,不要讓他們有後顧之憂。」
「你不是說真的吧?」
「你看我像開玩笑嗎?」
「……我這多嘴的毛病要好好改改。……好吧,正月初五之前不晚吧?」
「……最晚不能超過這個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