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入夜以後的黑虎坊,門口掛著的兩盞牛皮燈籠已經點亮。兩個膘肥體壯的守門護衛,小八字叉開腿,雙手背後。除了相貌本身長得不善良之外,他們還故意裝出一副凶神惡煞般的表情給人看。目的當然是為了威懾宵小。古今中外,大凡賭坊妓院一類類場所,這樣的門神是標配。
這個時代,吃喝嫖賭四大行業都是合法經營的正當營生。一樣的納稅交租,一樣的講究誠信經營,買賣公平。
賭坊門口凶神惡煞似的門衛,其實算一種暗喻。因為到這種場合消費的人,大多懷裡揣著不少的銀錢。環境不安全,賭客自然退避三舍。賭坊的保衛越是強橫,賭客就越放心。你若放兩個文文靜靜的書生在門口看場子,賭客未必敢進去玩兒。各行有各行的標籤,並不是門衛兇惡,就一定具有黑社會性質。至於背後有沒有黑社會性質,明面上是看不出來的。
高歡其實是賭場老手。他人生的二十四年,大概分為三段。婚前二十三年,婚後一年和穿越以來的幾個月。
第一階段的人生主基調是寄人籬下,以解決溫飽為第一要務。懷朔鎮的任何娛樂形式,只要不花錢,從來不缺他的身影。吃喝嫖賭四大聞名場所,只有別人發出邀請,才有他的份兒。
肯為他花這筆錢的,主要是司馬子如。其次是厙狄盛、蔡俊。韓軌、竇泰偶爾也出點血。若是可朱渾元來鎮里一趟,這方面的冤枉錢就多了去了。總之,肯為他花錢最多的還是司馬子如。
吃喝嫖三大項就不說了。單說這個賭字,他是最有悟性的賭徒之一。總結起來,與他敢於下注,又知進退不無關係。
婚後一年,他沒有沾染賭博遊戲。以至於兩家老賭坊被黑虎坊吞併的事他都不大清楚。穿越以後,他的心根本不在這些事上。初期是熟悉環境,緊接著便是謀划生存項目。如果不是外甥尉粲今天闖禍,他也不會再次踏入賭場。
在家裡訓斥尉景尉粲父子倆,目的是刺激這兩個眼高手低,頭腦簡單的貨色。歷史上,這兩貨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巧取豪奪、魚肉鄉里,索賄受賄,賣官鬻爵,簡直可以稱得上無惡不作。而且手段極其的下三濫。因為有「養育之恩」的包袱,這事總要解決。否則沒法向阿姊高婁斤交待,自己的名聲也會因此受損。
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願意為博彩也傾家蕩產,任何人無話可說。問題在於,尉粲是被人合夥下了套的。這就不屬於公平競爭範疇了。賭債可以還,但要還的清楚明白。不僅如此,還要藉機教育尉粲明白兩個道理:一、屎殼郎逛公園,你不是這裡的蟲子。二,你惹的禍,不僅傷害你自己,同時會連累許多人跟著倒霉。
高歡、劉貴、尉景、婁三、尉粲,五人來到黑虎坊門口時,牛皮燈籠剛掛起來。門外靜悄悄,裡面卻人聲鼎沸。
推門進去,接待大廳正面有個接待前台,四名招待笑臉相迎。這道程序主要是為賭客儲存多餘的衣物,順便了解客人要進入哪個級別或哪個種類的賭博。數目大的上二樓,有專門的雅間候著。不管輸贏,茶點飲品免費。賭后還有沸湯熱欲,美女陪洗。
接待大廳有四道門分別通向四個不同的賭場。中低檔博弈項目都在這四道門背後。統一裝扮的招待忙前忙后,隨時為客人提供添茶換水,兌換籌碼等服務。花枝招展的陪賭女郎,扭腰甩胯的穿插遊走在人群里,隨時準備勾搭上某位財主。幸運的話,還能被哪個賭客包一夜。賺錢又愉情,兩頭獲利。
尉粲領著高歡他們來到「淘寶」桌前。莊家還是那位洛陽小子,閑家卻換成叔孫定邊和兩名外地人。胡狒狒、劉三、李四及其他二十多名圍觀者在一旁釣魚。
見高歡臉色冰冷,後面跟著一臉晦氣的尉粲,胡狒狒立刻縮在人群後面,唯恐被高歡看個正著。劉三和李四也一樣,盡量迴避和高歡他們對視。
走在前面的婁三,雙手用力將圍觀者扒拉開,打算讓高歡劉貴近前。
不料有人比他還橫,一抖膀子就將婁三的手甩開:「幹什麼?」
說話的正是武川那位虯髯客根太。他這一聲不耐煩的斷喝,頓時吸引了賭桌旁的所有人。高歡覺得聲音耳熟,定睛一看,原來是和自己打過架的武川根太。這時,根太也認出了高歡。
「根太兄啥時來的,怎麼也不言語一聲?咦,這不是宇文兄弟嘛,你也來了?」高歡抱拳拱手見禮。
「原來是高兄,失敬失敬。」根太一轉剛才的不耐煩,咧著大嘴,假裝斯文的回敬道。
「高歡兄別來無恙。」宇文泰也拱手見禮。不卑不亢的樣子,很有成年男人的氣度。
「瞎添什麼亂!還玩兒不玩兒了?」閑家當中的一位不爽的說。此人看上去年紀不大,額頭青筋暴跳,雙頰熱血上涌,顯然是輸急眼了。
高歡抱拳以禮道:「這位兄弟暫且息怒。根太兄也請讓一讓。不管二位輸了多少錢,都算在高某賬上。」
「憑什麼,顯你錢多啊?」年輕後生顯然不給高歡面子。
見這人不識抬舉,婁三眉頭一皺,鐵一般的大手「啪」的一下搭在那人肩頭。五指收攏,巨大的力道立刻抓的這位年輕漢子半邊身體酸麻。
人群中另一位漢子見自家人被婁三拿住,雙指併攏,毫不遲疑的就要戳向婁三腋下。
站在他身側的劉貴眼疾手快,抓著他的衣袖向外一扯,輕鬆化解了此人陰狠的一招。
胸隔膜是人體最薄弱的地方,若被尖銳之物戳中,輕則呼吸困難,重則當場斃命。
三句話沒說就動手,這在當下的北部六鎮司空見慣。這等邊關之地可沒幾個文弱書生。即便是讀書人,也大多是文武雙全的殺人者。歷史上的高歡和宇文泰,都算半個讀書人,可死在他倆刀下的人命不計其數。和平的大後方,殺人是件很恐怖的事。邊關之地,殺人的事稀鬆平常。這也是文明環境待久的人,看見野蠻之地來的人,總感覺他們身上有嗜血味道的緣故。
眼看又要劍拔弩張,高歡出聲制止道:「諸位都別動怒,高某有話說。是這樣,今晚我要和這位來自洛陽的莊家單獨對賭一場。用不了多長時間,完事後你們繼續。請各位給高某一個面子。」
一聽高歡的話,就知道有戲可看,根太第一個站起身讓出座位。叔孫定邊本來還想耍耍紈絝威風,見高歡不怒自威的架勢,不自覺的矮了一截。他心裡明白高歡的來意,更擔心給尉粲下套的事被高歡發現,主動退到一邊。
那位被婁三拿住肩頭的年輕漢子,此時也識趣的沒敢繼續造次,站起身來說:「地方讓給你,把錢給我。」
高歡示意劉貴問清楚數目給他,然後轉身對莊家說:「押注有上限嗎?」
莊家一直在觀察高歡,知道他是來砸場子的。給侍候在一旁的招待使了個眼色,鎮定自若的對高歡說:「最低十貫,上不封頂。」
高歡說:「不如這樣,就猜有無。我押多少,你陪多少。庄閑你挑,可以嗎?」
莊家想了想,這是一半對一半的輸贏面。以自己快如閃電的手法,當然選擇坐莊。即便六四輸贏的機率,也能確保不輸錢。今天算計你外甥尉粲,就是要引你出洞。既然你自投羅網,目的已經達到。接下來只等掌柜的出面了。在此之前,小爺陪你玩幾把:「就依了高郎君的意思,只猜有無。我坐莊,您坐閑,上不封頂。」
高歡說:「為了公平起見,莊家先出手,閑家后押注。買定離手,越賭服輸。」
莊家也沒廢話,拿出一顆骰子讓所有人都看清楚。然後背過手去將骰子攥在一隻手裡。再手背朝上伸出雙臂讓高歡猜。
這種遊戲連續玩二百次以上,概率誤差一半一半。屬於概率學範疇,有科學實驗依據。
高歡今天和他玩的不是概率學,而是心理學。理論上講,普通人由於心理壓力過大,大部分人的身體機能會不自覺地有某種反應。比如手心出汗,神經質的眨眼,捏鼻子,摸耳朵,壓抑呼吸等等。眼前這位洛陽口音的莊家有個習慣,第一時間的注意力集中點是「有」。然後他會將自己的眼神移開,假裝若無其事,或者故意誤導別人。他的手法及其靈活,如果不是高歡限定了他的動作,他可以在閑家押注的過程中換手。這是一位高級魔術師的水平。
莊家伸出雙臂時,高歡已經發現了他一閃即失的注意力在左手。劉貴兌換來一百貫籌碼,高歡一個不剩,全部壓了上去說:「左手,有。」
莊家攤開雙手,骰子果然在左手。
第二把,莊家的骰子還攥在左手,高歡押的是二百貫。
第三把,莊家的骰子依然在左手,高歡押的是四百貫。
這種心理上的慣性大多數人都一樣,總以為下一次會猜另一種結果。高歡不是猜有無,而是跟他玩心理學。不出老千賭博賭的是運氣。出老千賭的是技術。賭心理學的,高歡是第一人。
賭到第十把的時候,一百貫變成了兩萬三千六百貫。莊家停手了,渾身篩糠,眼淚不受控制的往下流。他顫顫巍巍的走出座位,雙膝跪地,連磕十二個響頭說:「高函使,我認輸。」
高歡冷冷的看著他說:「不能你說賭就賭,你說撤就撤。如此,還開什麼賭坊?」
「說得好!」一位二十多歲的華服青年出現在眾人背後,氣宇軒昂的一塌糊塗。
眾人見黑虎坊的掌柜出現在這個最低檔次的賭場,不用猜,這是沖高歡來的。高歡不認識此人,因為黑虎坊在懷朔鎮開張以來,他從未進過這家賭坊。
「本人叫皇甫貴忠,是黑虎坊的掌柜。聽招待說,鄙賭坊迎來一位賭界大神。小小的淘寶閣里,居然把把賭注都賽過樓上的貴賓雅間,實在令人驚奇。小可很想見識一下賭神的風采,不知可否告知閣下尊姓大名?」皇甫貴忠語氣平和,絲毫看不出身上有黑社會老大的氣息。一位很有涵養的富家公子形象,給人暖洋洋的感覺。
見他如此儒雅風度,出現在高歡腦海中的第一句話就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你一個心狠手辣的賭場老闆,還是一個挖坑下套,引誘無知少年入坑的不良老闆,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實在是與你的職業不符。媽了個巴子,本以為賭資累積到十萬貫左右應該出來了吧?沒想到才兩萬貫你就沉不住氣了,不過爾爾。於是便說:「在下高歡,不甚出入這等消金場所,更不是什麼賭神。就是猜有沒有,嬰兒都會的小把戲。」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高、高、高什麼來著?呃,高董事長。如此說來,您身邊這位定是華北貿易商行的劉副董事長了?」黃埔貴忠的語氣有些輕挑。
劉貴抱拳施禮道:「正是在下,秀容劉貴見過皇甫公子。」
皇甫貴忠抱拳還禮道:「劉掌柜,不不不,劉副董事長客氣。二位貴客蒞臨鄙坊,給足了皇甫面子。不知能否請二位到樓上一敘?」
劉貴看了一眼高歡,高歡直接說:「遠親不如近鄰。黑虎坊和商行不過百步之遙,早該會會面了。但有所請,無所不從,請皇甫掌柜前面帶路吧。」
聽高歡這副大剌剌的說辭,皇甫貴忠咬咬牙根沒說話。一行人從旁邊的樓梯上了二樓。
跪在地上的那個莊家見高歡離開,一抹眼淚鼻涕,沒事人一樣回到座位。招呼根太他們繼續開賭。這傢伙玩這一套,完全是在表演裝可憐。見他如此,一眾外地來的賭客傻眼了。特別是武川根太,粗口髒話脫口而出:「日你娘,裝的挺像。哈哈哈……」
先前被婁三拿住膀子的外地人,突然小聲問身邊那位準備戳婁三腋下的漢子:「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那人說:「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