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一臉淡定自若的高歡,叔孫睿心裡琢磨究竟該怎麼辦。是一次性買斷兩個秘方,只給他一個無品無爵的虛無幢主,還是五個秘方全買了,讓他兼領三幢?第一個選項最簡單,唯一擔心的是長孫尚不答應。第二個選項複雜一些,但成功的幾率更大。幢主的品級可高可低,最高從四品也可,最低無品級也行。七品幢主風險太大,無品的幢主估計這小子不能同意,怎麼辦呢?
眼下,一幢負責鎮城的安全防護,幢主由鎮將兼任。段長卸任后,幢主缺位。二幢駐紮五原,幢主是平城奚家的族侄。此子受不得邊關之苦,六月調回平城,二幢主暫時也空缺。三幢駐紮支就城,幢主是自己的遠房侄子叔孫敖。如果把侄子調回鎮城擔任一幢幢主,讓高歡擔任二幢幢主兼領三幢,附帶給他一個從八品的爵位,應該能說得過去。他若同意的話,自己的壓力也小點。
從五原到受降城,漢代遺留下的光祿、支就、頭曼、摩河、受降六座軍事列城,以及漢五原郡遺留下的西安陽、成宜、宜梁、稒陽、臨沃、河陰等六個漢代故城,都交由他負責守衛。統一調配物資,統一安排兵員巡查,從軍事角度講是可行的。雖說經過十六國混戰,五座故城及四座列城只剩殘垣斷壁,沒有了多少駐防價值,那也畢竟是大魏的國土,不能棄如敝履。既然高歡願意擔此責任,何樂而不為?退一萬步說,或許有一天自己想找茬拿捏他,就以這些不易駐守的故城丟失問罪於他,不也是個很好的由頭?
說起來,三幢的駐地本來是最北邊的受降城。奈何自己這個遠房侄子叔孫敖吃不得苦,嫌離懷朔鎮太遠,補給不便,三番五次懇求自己將他調回鎮城或五原任職。最次也要將三幢回撤到離懷朔鎮最近的支就城駐紮。當時段將軍本來是不允許的,若不是朝廷斷絕了從關中調往懷朔的糧草供應,加上自己側面推波助瀾,根本不可能將三幢從前沿的受降城回撤到支就城。這樣一來,就相當於放棄了支就城以北的領土。
事實上,自三幢回撤之後,蠕蠕人便經常到此轉場輪牧。鎮兵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偶爾越界放牧不打緊,時間長了就說不清楚到底是誰家的國土了。如果借這個機會,讓高歡恢復對那一片土地的軍事巡邏,順便把叔孫敖調回懷朔鎮任一幢幢住,一箭三雕。日後若有人追究起來,我不但無過,而且有功。就是不知道高歡這個愣頭青能不能退讓一步,接受從八品幢主這個條件。如果同意,就這麼辦。如果不同意,那他就自求多福吧。
想到這裡,叔孫睿說:「阿歡,表叔有個對你和錦娘掌柜都有好處建議,想不想聽?」
高歡的喝茶表演實在進行不下去了,正琢磨該怎麼結束話題,就聽叔孫睿有新的想法,便正了正身形:「您請說,小侄洗耳恭聽。」
叔孫睿也坐直了身形,用推心置腹的語氣說:「正如你所說,表叔不懂商事,難免有眼不識金鑲玉,錯把珍寶當頑石。」
說到這裡,叔孫睿看了看高歡的表情是否有什麼變化。見他還是那副寵辱不驚的死樣子,便把即將到嘴邊的煽情話變成了貶損,意欲從心理上打擊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鱉孫。於是輕咳一聲接著說:「這麼跟你說吧。你在奇淫技巧一道有些小聰明,閑暇之餘還能鼓搗出幾樣賺錢的物事,不乏是個養家糊口的小技能。雖說是好事,同時也是壞事。懷璧其罪的典故知道吧?你這幾樣小東西雖不能算作寶物,但卻新鮮,自會引起別人的覬覦。別以為有平城婁家做靠山,就可以目中無人。我十六歲進入軍界、在官場浸淫了二十多年,感覺身心疲憊。為什麼?有句話叫江湖險惡。其實官場更加險惡。稍不留神,就會踏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表叔不是故意嚇唬你,大魏朝比婁家根深葉茂的皇親國戚,勛貴世家多如牛毛。想要拔掉你這顆小嫩苗,無須什麼重要人物出手。隨便找幾個小吏,或者地痞流氓,山野流寇,就能痛痛快快把你辦了。所以,表叔是這麼想的,你看行不行。至於你和那女掌柜是合作,還是把秘方給她,你們雙方談。她願意合作就合作,她願意買斷就買斷。她若同意分文不取,表叔也把你要求的事辦了。」
高歡又開始「佛流佛流」表演喝茶。叔孫睿從他這個動作看出來了,這小子不想聽廢話。
「……給你一個從八品的二幢幢主兼領三幢怎麼樣?從八品的幢主,放到地方上,就是下縣的縣丞。從一個不入品序的函使,越過從九品、九品、連跳三級,一步登天,北部六鎮你算第一人。別看現在軍鎮式微,可軍官的職級是實打實的。有了這個從八品,整個大魏走到哪裡都是從八品,相當不錯了。你若同意,我介紹你們具體商談。談成談不成是你們兩的事,表叔不參與,我只要結果。」
高歡捏著茶碗邊緣慢慢轉動,耷拉著眼皮似在衡量得失。其實他早已心花怒放。談判的藝術就是妥協的藝術。自己要價是七品幢主並身兼二職,叔孫睿只要給他一個從九品,或者沒品的幢主也行。他不在乎品級,只在乎職位。只要有幢主這個名頭,私自招兵買馬就有了幌子,誰也不能直接把自己砍了。否則,只能養幾百個家丁,億萬家財又有什麼用?沒想到意外收穫一個從八品的幢主,還身兼二職。你爺爺的,叫你一聲表叔居然有如此大的利潤,值了!
拿捏的差不多了,高歡這才裝出一副被人割了心頭肉般的不舍說:「既然表叔這麼堅持,明天小侄就見見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奇女子。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傳說中的三頭六臂,還是九天玄女下凡。」話語里透著無可奈何的不服氣。
叔孫睿長吁一口氣。只要高歡答應面談,就意味著自己的事基本穩妥了。於是,再次開起了高歡的玩笑:「錦娘可不是三頭六臂的怪物,她是人間少有的胯下尤物。見了她以後,表叔擔心你走不動道。呵呵……呵呵……呵呵呵……」
說起那女人,表叔的形象和鎮軍司馬的身份立刻不見蹤影,一個雞窩裡的老蠅蟲倏然現身。不知從哪裡發出的淫邪笑聲,不受控制得回蕩在值房裡,高歡感覺渾身發冷。
就在這時,門口守候的勤務兵探頭進來。見兩人談話告一段落,試探著說:「稟司馬,高函使家裡來人說出事了,叫他趕緊回去,您看……」
一聽家裡出事了,高歡立刻緊張起來。問出了什麼事,勤務兵說來人就在城門口等著,一問便知。
高歡轉身就要走,叔孫睿說:「阿歡,別著急,若有大事,直接找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切記保密,不可外傳。」
高歡說:「放心吧,小侄又不是傻子,分得清輕重。」說罷,行禮告別。
出了值房,小跑著到了城門口,就見婁三等在那裡。見高歡出來了,婁三走上前來說:「姑爺,出事了。」
高歡神情緊張的問:「昭君出什麼事了?」
婁三見高歡這幅表情,立刻明白他是擔心小姐有事,便說:「姑爺別急,小姐沒事。是您姊夫和劉貴爭執起來了。」
一聽是尉景和劉貴發生了爭執,高歡這才放下心來問:「他倆怎麼會發生爭執?」
婁三說:「卑職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您姊夫要從商行支取兩千貫錢。劉貴不準,要他說明原因。您姊夫只說過年開銷,沒有其他原因。劉貴說這個理由不成立,商行的財務有規矩,讓您姊夫按程序辦。您姊夫說,商行是是是……」
「是什麼,別吞吞吐吐!」
「說商行是他家開的,劉貴只是受雇的外人。劉貴聽了這話,不幹了,要找您評理,兩人就到了咱家。小姐身子不便,動不得氣,您趕緊回去看看吧。」婁三幾句話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了。
高歡加緊腳步往家趕,邊走邊想,以尉景的性子,狗仗人勢的跑去商行支取費用,這事他能幹得出來。劉貴堅持原則,按程序辦事,更是無可厚非。尉景情急之下出口傷人,自不在話下。問題是,自己曾幾次提醒他不要插手商行事務,為什麼不聽?……一定發生了大事,而且是不能對人言說的醜事。否則,就算他再不是東西,也該和自己打聲招呼才對。瞞著自己直接找劉貴,說明這事阿姊都不一定知道。以阿姊的深明大義,絕不會不告而取。
問題還沒想明白,兩人便到了家門口。門房見家主回來了,殷勤的拉開側門,恭迎二人進去。院子里的下人們大概都聽到尉景和劉貴的吵鬧聲,掩飾不住好奇,一個個豎著耳朵聽熱鬧。見家主回來了,這才假裝路過,紛紛低頭回到各自的崗位。
經過這段時間的紀律整頓,高家的下人們規矩多了。對這位死了一回又活過來,忽然變的判若兩人的家主越來越畏懼了。特別是前管家婁黑子被家主攆走之後,畏懼之心日漸濃烈。但多年養成的習慣一時難改,私下議論主家的歪風邪氣還未杜絕。看來有必要進行一次徹底的清洗,否則早晚會成為泄密的漏洞。俗話說:日防夜防,家賊難防。還說: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別看只是不起眼的奴婢僕婦,無意中的一句話,很可能會讓一個精心策劃的宏大計劃毀於一旦。
想到這裡,即將踏入書房之前,高歡頓住腳步對跟在身邊的婁三說:「從明天開始,秘密考察家裡的每一位下人。只要覺得不可靠,全部給他們換個地方,重新選一批和平城沒有關係的人進來。你家小姐那裡我去說,你只須把這件事辦好即可。」
婁三看了高歡一眼說:「行,我盡心去辦。」
高歡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塵,平息了一下心情,這才緩步進入自己的書房。尉景大剌剌的坐在沙發里滋遛滋遛的喝著茶水,動作誇張,表情做作,彷彿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劉貴心平氣和的翻看一本書,不搭理故意找茬的尉景。見高歡回來了,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把書擱在茶几上。
……
正房主卧室里。
婁昭君挺著特大號的肚子坐在一個高腳椅子上,耐心的和大姑姊說著貼心的話。離預產期不遠了,行動很艱難。本就比一般孕婦顯懷,夫君又變著法的給她弄好吃的,整個人都變形了。現在的她,連說話都不敢大聲,怕耗費精力。
「阿姊別難過,男人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咱們只管相夫教子,勤儉持家,不讓男人分心就好了。您是長姊,又是阿歡的養育恩人,天大的事,只要有他在,您怕什麼?不就是幾個銀錢上的事嗎?商行里有規矩,不能隨便支取,這不是還有妹妹我嘛?阿歡若是知道妹妹沒有照顧好您,還不得埋怨啊!這肚子里可懷著高家的骨肉。不看僧面看佛面,別把您小侄子嚇個好歹。嘻嘻嘻……」說著還摸了摸大肚皮。
高婁斤本來哭天抹淚的,聽弟妹這麼說,禁不住破涕為笑說:「就你心疼阿姊。……阿姊不哭了,別讓我未出世的小侄子笑話。唉!」
此時此刻,高婁斤還不知道尉景是因為要替兒子償還賭債才找劉貴耍無賴的。她哭,是因為尉景做事的方式很丟人,甚至有點臭不要臉。商行雖然有尉景的股份,可那些股份是弟弟無償給的,本金都是弟弟墊付的。商行剛剛鋪開攤子,雖然勢頭不錯,但也要賺了錢才能分紅嘛!你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張口要錢呢?還對人家劉貴出言不遜,這是人乾的事嗎?丟死人了!家裡缺了你吃還是缺了你喝?你要那麼多錢幹嘛?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城外養著兩個寡婦嗎?念在你多年來幫我撫養弟弟的份上,睜隻眼閉隻眼,裝看不見,還真當我高婁斤是瞎子啊?這麼些醜事,讓我咋好意思跟別人說起?氣死我了!
……
書房裡。
高歡盯著眼神躲閃的尉景問:「不要跟我說什麼過年用錢的屁話,你還沒有混蛋到那個份上。說吧,究竟怎麼回事?是你惹下風流債了,還是粲兒惹下大禍了?」
聽小舅子一句話直擊問題的本質,尉景剛才虛張聲勢的架子一下子垮塌下來。他低著頭不好意思吱聲,因為實在說不出口。
高歡有些怒了,冷冷的說:「你不惜傷害阿貴也要到商行支錢,還想瞞著我嗎?有心敢做,沒膽擔當,叫什麼男人!天塌了嗎?就算天塌了,還有我高歡在,輪不著你來頂!窩窩囊囊像什麼樣子!到底怎麼回事,說!」高歡的聲音已經有幾分狠戾。
一旁的劉貴聽高歡這麼說,頓時心裡一暖,對先前尉景的無禮衝撞和惡言相向也不打算計較了。這些年來,他從未聽到阿歡對這個養育他長大的姊夫有過半點不禮貌,更別說像現在這樣訓三孫子一樣訓他了。可見是尉景對自己出言不遜,才惹惱了阿歡。不是所有的朋友都能做到這一點。阿歡四歲來到姊夫家,白吃白喝十九年。如果家境優越,也就是多一雙筷子的事。可尉景家的日子並不好過。僅憑這一點,阿歡就欠姊夫天大的恩情。即便這樣,為了他劉貴,阿歡能拉下臉來訓斥恩同父兄的姊夫。沒說的,老劉我沒看錯人!
聽小舅子一針見血直指問題,尉景艱難的說:「是粲兒……粲兒欠下賭債了。兩千貫,黑虎坊的賭債。」
「你說什麼?粲兒欠了黑虎坊兩千貫的賭債?」聽尉景艱難的說出實情,高歡也不敢相信。
劉貴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因,也理解了尉景何以會不惜對自己惡言相向。便說:「士真兄,遇到事說事,兄弟們商量著解決就是了。你一個人兜著,又沒辦法解決,很容易耽誤事的,知道嗎?」
高歡問:「這事你怎麼知道的?粲兒呢,他在哪?」
「在家呢。」
高歡走到門口喊婁三:「你去姊夫家把尉粲叫來。」
婁三答應了一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