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朔鎮最熱鬧的賭坊叫「黑虎坊」,緊挨著和順酒樓西牆。推開一道暗門,兩家是相通的。自打黑虎坊開張以後,鎮里的其他兩家老賭場,堅持了不到一個月就被迫關張了。兩個小賭坊的東家,一個消失了,一個斷了條腿,成了「黑虎坊」的主事。
古往今來,賭坊的套路大同小異,賭博的內容也差別不大。賭坊能做大,都是因為背後勢力龐大,資財雄厚。
賭博是人類的天性,人人內心都藏著一個「賭獸」。區別在於有人能壓制住這頭怪獸,有人則放任它的肆虐。小賭賭錢財,中賭賭命運,大賭賭國運。
懷朔鎮的黑虎賭坊里,除了世人耳熟能詳的賭博遊戲外,還有一種及其簡單,且老少皆宜的賭法,俗名「淘寶」。沒人知道這個賭博遊戲起源於何時,但這裡的人都知道這個遊戲。
規則很簡單。平面上畫一個十字,分別在十字四角標註壹、貳、叄、肆。莊家雙手攥四個數字中的任何單個數字或一組數字,也可以用其他器皿將數字遮蓋起來讓閑家猜。數字可以是任何替代物,比如羊糞蛋、小木棍、土坷垃、小石子。猜中一組數字,賠率翻倍。猜中單數,賠率雙倍。這種簡單通俗的賭博遊戲,不分民族、性別、語言、老少、親疏、人數,肢體是否健全,智商是否達標,只要能數到四就可以參與。因其隨時隨地可以開賭局,故而群眾基礎廣泛。
此時此刻,黑虎坊「淘寶」賭桌前,一庄三閑正賭得激烈。俗稱「釣魚」的圍觀者中也有人隨機下注。贏了便激動地吱哇亂叫,輸了就以惡毒的髒話紓解心中的不快。
華北貿易商行發行的「正光通寶」也出現在黑虎坊的賭桌上。質量好,分量足,表面惹眼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華北貿易商行運營以來的信譽不錯。加之正光通寶的購買力很強,懷朔鎮各種交易和薪資都選用其支付,客觀上奠定了正光通寶的結算地位,加快了這種新式錢幣在懷朔鎮的流通。
懷朔鎮獄隊尉景的長子,華北貿易商行董事長高歡的親外甥尉粲,現下已是懷朔鎮少年一代中赫赫有名的富家公子了。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很講究,進進出出都是高檔消費場所。十四歲的少年人,已然頓頓酒肉,夜夜笙歌了。
尉粲一如既往地請幾位玩伴在「王羊喚扁食館」吃飽喝足后,決定來黑虎坊再碰碰運氣。一連幾天輸錢的憋悶,讓他感覺很不舒服。還就不信了,我這手氣難道能一臭到底?為了扭轉運勢,今天刻意換了一身華北貿易商行最新款的調麵皮衣、旱獺皮帽、鹿皮手套。拒絕了好友叔孫定邊和胡狒狒逛窯子的提議,直接來到賭坊。
叔孫定邊是三幢幢主叔孫敖的次子,也是鎮軍司馬叔孫睿的侄孫。胡狒狒是鎮軍倉曹胡麻子的長子。一直以來,尉粲是入不了叔孫定邊和胡狒狒他們這個小圈子的。這幾個月,尉粲忽然抖起來了。吃穿用度一改往日的窮酸樣,儼然一副世家勛貴子弟的派頭。幾次接觸都是尉粲請客,出手闊綽的令叔孫定邊都覺得自嘆不如。
作為鎮軍獄隊的長子,尉粲的家勢本來在懷朔鎮不算低。奈何父親收入不多,又缺乏開源渠道,故而尉家的日子不甚寬裕。交友和娶親一樣,都講究門當戶對。不在一個層面上的人,很少能贏得別人的靠近。如今不一樣了,華北貿易商行的成立,尉家是十三位股東之一。即便不算舅舅高歡的面子,尉粲也有了富二代的自覺意識。被納入懷朔鎮小一輩紈絝行列是很自然的事。尉粲本人也找到了前呼後擁,笑臉相迎的快感。
莊家還是那位一口洛陽口音的莊家,上下兩家還是劉三和李四。
賭場有句諺語: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果不其然,今天沒有沾窯姐兒的臟身子,賭運立馬上身,攆都攆不走。
此時此刻,叔孫定邊和胡狒狒正在二樓看台上,一人摟著一位濃妝艷抹的女招待喝酒調情,順便觀看樓下賭局的勝負結果。兩人時不時的交換一下眼神,擺明了心懷鬼胎。
趾高氣揚的尉粲坐在賭桌前,故意張揚出的富家公子派頭十分惹眼。身邊一個髒兮兮的小跟班,乖巧的把桌上的瓜子嗑好了,再一粒一粒的喂進尉粲嘴裡。殷勤的樣子烘托著尉粲的高貴與不同凡響。此時尉粲是唯一的贏家,這讓他膨脹的樣子看起來十分滑稽。
「粲公子今天這是怎麼了,把把買獨龍、把把贏,被財神舔過腚眼兒了?」下家李四說。
「這麼好的手氣,何不賭大點?一把十幾個小錢兒,沒求意思。」老賭棍劉三攛掇尉粲。
劉三是匈奴人,無兒無女,老光棍一條。現下是鎮軍府的馬倌,就喜歡賭錢。劉三不是他的本名,他的本名叫劉嗤。因為一次賭輸了付不起賬,手起刀落,切下兩根手指頭結賬。所以得了個外號叫劉三。
李四幫腔說:「堂堂尉大公子,輸贏只在幾十個銅子兒,說出去丟面子。」
李四本來是個逃犯。兩年前被鎮軍抓了壯丁,因禍得福,成了一名鎮兵,負責城門守衛。
莊家說:「只要粲公子願意,加多大都行,現在由粲公子說了算。」
尉粲剛聽劉三、李四攛掇時,還保持著一點的清明。可聽莊家也這麼說,內心便有些意動。看看身邊的賭友,獻給他的是羨慕和景仰的眼神。再看二樓的叔孫定邊和胡狒狒,一種出身尊貴,富可敵國的幻覺撲面而來。忽然間,尉粲的心裡像被充了氣的豬尿泡,膨脹的厲害,感覺有點飄!
……加大賭注就加大賭注。憑我現在的身份,賭多大算大?華北貿易商行夠牛吧?那是我們家開的!眼前這些黃燦燦的銅錢夠精緻吧?那是我們家鑄的。不就賭幾把嘛,有什麼呀?
尉粲看了看眾人渴望的眼神,輕咳一聲,拿出一副成熟男人裝逼的口吻說:「既然都有這方面的願望,那就加大賭注吧。至於加多少,莊家看著辦。和柜上說一聲,就說尉粲在此,叫他們侍候著。」
莊家說:「小的明白。需要多少籌碼,柜上給您準備。」
尉粲看了看劉三和李四:「二位以為多少合適?」
劉三、李四互看一眼,異口同聲的說:「聽粲公子的。你說玩兒多大就玩兒多大,我們捨命陪君子。」
尉粲神色頓了頓,大著膽子伸出一根手指頭說:「那就先支這麼多……?」
李四沒明白這是多少,便問:「粲公子,您這是多少?」
尉粲說:「一……貫……」他故意口齒含混的說。說多了怕嚇著自己,說少了怕丟人現眼。
一聽他壯著膽子才說出一貫,劉三炸毛了:「尉粲,你他娘這是拿老子開心吧?還以為你說的是一百貫!一貫錢你也好意思往外說?我呸!找小朋友玩尿泥去吧,裝什麼成年人,丟人現眼的貨!」
被這老匹夫一頓呲吧,尉粲的臉臊的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阿娘給的月曆,省吃儉用才攢了一貫。若是輸了,別指望從雞屁股里摳錢的阿娘會慣著自己。想到這裡,尉粲把劉三的十八代祖宗都捎帶上了。你這不是把小爺架在火上烤嗎?我若認慫,往後在鎮里怎麼混?我他娘的若是不認慫,上哪弄錢去?心裡這麼想著,尉粲的眼神就有些躲閃。
見他要退縮,劉三給猶豫中的尉粲補了一刀:「怎麼,不服氣?不服氣你倒是像個男人啊!一隻小家雀,裝什麼大尾巴鷹?」
李四說:「粲公子,有多大砣,用多大秤。看你現在這打扮,明明富家公子身價。可你拿一貫錢要賭大的,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嗎?李四雖然家資不豐,也不至於拿這點錢吹大話。日他個先人板板,老子丟不起那人。」
這時,二樓一直關注這裡的胡狒狒突然說:「阿粲,錢不夠,從我這裡拿。別給我們懷朔四少丟人。」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尉粲擠兌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死的心都有了。
去你娘的!兩個窮球打得炕板響的貨,小爺還怕了你們不成?一百貫就一百貫,看你倆敢不敢賭?尉粲咬著牙根兒說:「剛才說禿嚕嘴了,我說的就是一百貫,兩位以為夠不夠?不夠再加碼。」
劉三聽尉粲這麼上道,這才假意消氣道:「這還差不多。少是少了點,對於你這毛還沒長齊的奶娃子來說,已經夠多了。」
尉粲一聽這話更不樂意了。既然大話已經說出口了,索性就再往大了撐,撐死你倆王八蛋算求了。於是,他瞪著眼睛怒道:「劉三,念你和我阿爺差不多年歲的份上,小爺一直忍著你。別倚老賣老,為老不尊。小爺幾曾說話不算數了?再加四百貫,敢不敢賭?」
劉三故作著惱道:「三爺說你是奶娃子,就是給你阿爺尉景面子。哼!否則就該稱呼你一聲二刈子了。撒個大膽兒才叫板五百貫,這是男人乾的事?你不嫌丟人,三爺我還嫌丟人!你若有膽,就賭一千貫。你敢,說明你是男人。不敢,三爺只能稱呼你一聲二刈子。」
尉粲被擠兌的火冒三丈,奮力一拍桌子道:「一千貫就一千貫,不敢賭的是鱉孫。」
劉三說:「好!就這麼定了!莊家,拿紙筆來,三爺和粲公子都沒那麼多現子兒,打個借條,散場還上。」
莊家徵求尉粲的意見道:「粲公子的意思……?」
尉粲說:「就照他說的,立據為證,簽字畫押。」
莊家說:「好唻,聽粲公子的。」說罷,一溜煙的離開,拿著紙筆印泥又一溜煙的回來。
尉粲、劉三、李四,三位閑家都寫了借據,簽字畫押。莊家收好借據,讓小二給每人準備了足夠的籌碼。又上了茶點,換了新茶,恭恭敬敬的擺放在三位面前。
二樓看台上的叔孫定邊和胡狒狒,各自很隱晦的和劉三李四交換了眼神。
莊家問尉粲:「粲公子,是繼續淘寶,還是換個玩法。比如推牌九或賭大小?」
尉粲說:「就玩淘寶,小爺今天和這個有緣。」
莊家又象徵性的問了劉三和李四的意見:「你們二位呢?」
劉三答道:「捨命陪君子。今天三爺就陪小郎君爽一把。」劉三嘴裡的二刈子、奶娃子,立刻變成了小郎君。
李四說:「一千貫的賭頭對粲公子來說,九牛一毛,沒什麼的。」
莊家說:「那就聽粲公子的,繼續淘寶。按照規矩,千貫錢的賭局,下一注不少於十貫,上不封頂,三位聽明白了嗎?」
尉粲說:「明白了,啰嗦,開始吧。」
莊家準備好之後,劉三和李四分別押一三和二四。尉粲拿起面前的籌碼數了數,正好十貫,直接壓在「壹」字上說:「開盤。」
就在莊家重開賭局的時刻,年僅十四歲的尉粲,第一次有了心臟從口腔里跳出來的感覺。兩隻耳朵似乎什麼都聽不見了,連常隨祈求他不要衝動的目光也視而不見。眼前的一切那麼刺眼、那麼刺激。
新的賭局開盤后,一連贏了三把,證明財神爺與他不離不棄。第四把不輸不贏。第五把直接在「壹」這個幸運數字上押了一百貫,若是贏了,三倍收益。可惜了,莊家開出的是「貳」,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
尉粲也覺得可惜,把玩籌碼的手不受控制的抖動。算一算,手裡還有九百貫的籌碼。下一把押二百貫,若是押獨龍能贏,本利相加,贏五百貫。
劉三道:「奶娃子,輸一把就慫了?是不是男人?」說罷,將二百貫籌碼分別壓在貳、叄兩個數字上。
李四必押一四,兩人相抵,不輸不贏,只是尉粲沒有看出其中的貓膩。
劉三和李四齣手之後,尉粲也將二百貫的籌碼繼續押在給他帶來好運的「壹」上。等莊家揭開扣在桌上的兩隻碗,裡面是「貳」和「肆」。
日!這一把又輸了!
手裡還剩七百貫,如果這個時候收手,損失雖大,但也不至於傾家蕩產。畢竟有高歡做後盾,怎麼著也不會讓阿姊家負債。潛意識中,尉粲的腦海里不時出現被他反覆詆毀的大舅高歡的身影。也許正是這點僥倖,加快了他走向黑暗的腳步。
賭場之上,從來就沒有適可而止一說。越是輸的人,想贏回來的念頭就越執著。如果再有各種精神刺激,一條道走到黑應該是大概率事件。
此時此刻,尉粲終於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因為一時頭腦發熱,以一貫錢的身價玩起了一千貫的賭局。以往的他,做夢都不會出現這樣的場景。可現在,他居然不知不覺中上道了,而且是打死他也退不下場的上道了。他心裡開始焦躁,食指抖動的越加劇烈。事已至此,只能祈求鴻運還在。一寶押三百貫,若能押中,本利合計一千二百貫,立馬收手。決心已定,三百貫的籌碼繼續押「壹」。
……
冬日未時的陽光是斜射著的。人若直面它,依然是刺眼的。
尉粲從賭坊里暈暈乎乎的出來,對著陽光看,直到看出兩眼淚花才慢慢的蹲在地上。醒了,他徹底醒了,因為他知道簽字畫押的一千貫輸光了。暈乎,還在暈暈乎乎,腳下軟綿綿的,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就輸了,輸的那麼利索,前後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一千貫,殺了自己也酬不來一千貫還債。別說一千貫,即便是一貫也酬不來。阿娘知道以後,會不會打死自己?一定會!阿爺會不會幫自己?難說!先前只是賭十幾個子兒,怎麼突然就變成一千貫了?好像是被劉三那個匈奴老匹夫刺激的,還有李四那王八蛋做幫凶。他倆是不是和莊家捏好了套子讓自己鑽?回想當時的情景,莊家好像一直聽自己的,並無異樣。那麼,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入套呢?想不起來了。扭頭看看不離不棄的小常隨,忽然想起這孩子當時好像是要阻止自己的。
「小三,記得你好像……不想讓爺賭大的,是嗎?」尉粲問。
常隨小心翼翼的回答:「粲爺,那老不死的劉三和李四是故意的。」
尉粲說:「你怎麼知道他們是故意的?」
「我看見他們擠眉弄眼,就猜到他們不安好心,怕你上當。」
「那你為何不攔著爺?」
「攔了,爺你不聽,還踹了我一腳……」
尉粲回憶當時的情景,但實在是回憶不起來。
不行,小爺要殺了劉三和李四兩個王八蛋。隨手從鞋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怒沖沖的返回賭坊。剛推開門,裡邊懟出一個缽盂大的拳頭,砸在他白白凈凈的門面上,頓時鼻口鮮血如噴泉。
跟在身後的常隨小三嚇得嚎啕大哭,扯著嗓子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