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們準備好茶水點心退出書房后,高歡這才順便問起沃野那邊的情況。所聊話題涉及面很廣,軍事民政,風土人情,甚至不乏男歡女愛的內容。看似隨意,實則每一個話題都是高歡刻意引導的結果。介紹完家裡的裝潢擺設,高歡在臉盆里洗手時,一塊發黃的物品引起了賈智的特別注意。
「這是什麼?」拿在手裡,感覺滑滑溜溜的,賈智好奇地發問。
高歡眼裡的狡黠一閃而逝,無所謂的介紹道:「這東西叫肥皂,洗滌用的,去污能力特彆強,很好用。」
「這……肥皂,怕是只有平城洛陽那樣的都市才有吧?」賈智試探說。
「這是我自己鼓搗出來的,天下獨此一家,別無分號。」高歡說。
「高兄自己弄的?呵呵……製作方法很簡單嗎?」賈智問。
「當然不簡單了,否則豈不是人人都能鼓搗出來嗎?」高歡說。
「家裡存貨多嗎?可否賣給小弟一部分?」賈智被肥皂吸引住了。
「賣什麼賣,送你幾塊不就完了嘛。紫娟,紫娟,拿幾塊肥皂過來。」高歡沖門外大喊。
不一會兒,紫娟拿著兩塊用油紙包裝好的肥皂交給高歡。忽見高歡給她遞眼色,機靈的紫娟心領神會的說:「夫君,家裡存貨不多了,您可省著點用。」
「說什麼呢,沒規矩。還不見過貴客?這位是為夫的好友,來自沃野鎮的賈智兄弟。」高歡假意訓斥紫娟。
「奴家見過賈家兄長。」紫娟行禮見客時,還不忘給高歡一個只有兩人能動的眼色。
「嫂嫂無須客氣,賈智有禮了。」
高歡介紹道:「這是小妾紫娟,顯智無須客套。」
紫娟告辭而去,賈智拿著肥皂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聞了聞,並詳細了解了肥皂的功效。說到製作材料和製作手法等技術問題時,高歡顧左右而言他,搞的求知慾旺盛的賈智心裡像貓抓一樣痒痒。終於忍不住提出要求,希望能夠一次性買斷肥皂製作工藝。
就在這時,前去沃野購買糧食的婁三,風風火火的來書房向高歡回稟辦差結果。
剛才還琢磨該如何與賈智恰談肥皂換糧食計劃,好巧不巧,婁三這個時候回來了。如此一來,有些話說起來就不顯得太刻意了。本來賈智對自己幫助他解圍的行為疑慮重重,如果讓他發現自己的幫助帶著強烈的目的性,友誼的小船,恐怕說翻就翻。宏偉的糧食購置計劃,很可能順胎死腹中。
發現書房裡有客人,婁三規規矩矩的見過客人,然後回稟外出辦差的結果:「姑爺,您交待的差事辦妥了,這便向您交差。」婁三說。
「辛苦了。購買了多少,價錢如何?」高歡隨意的問。
「總共買了一百斛(北魏正光年間,一斛=一石,約百斤,價值=一匹布),二百錢一斛,還是貴了點。沃野那邊糧食倒不缺,可運不出來。一是鎮軍府有令,當地糧秣不許外運。沃野到懷朔的路上,共安排了三道關卡盤查。二是屯糧的大戶不願意賤賣,最少要二百二十錢一斛才肯出手。如果要求他們送到地頭,至少四百錢一斛。小的打出平城婁家的招牌,才在一戶與平城那邊有些交情的大戶手裡買下這些糧食。雖說二百錢一斛,但一路上人吃馬嚼,雇傭民夫搬抬,租車拉運。核算下來,一斛差不多三百錢了。這還不包括路上打點關卡兵卒的費用。這趟下來,小的從賬房支取的銅錢沒剩幾個。姑爺,您要另想辦法。」婁三見姑爺有些刻意要他稟報的意思,心領神會的報了出來。
高歡給了婁三一個讚許的眼神,然後故作為難的自言自語道:「是啊是啊,眼看就要入凍了,糧草不足,這個冬天怕是難熬了。牲口還好,關鍵是那些孤兒該咋辦!愁死人了。」
高歡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地上來回踱步。時不時瞟賈智一眼,等著他主動上鉤。可這傢伙一句話不說,拿著肥皂翻來覆去看上沒完。沒辦法,只能再加把火試試。於是說:「要不這樣,你在家歇上一天。明天多帶幾個人去五原、朔州那邊看看,能不能多收些糧食回來。唉!總不能讓那些可憐的孤兒凍餓而死吧!」
「諾,小的聽姑爺吩咐。不過……」婁三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儘管說,我不會怪你的。」高歡道。
婁三看了高歡一眼,又掃了賈智一眼,似乎下定最後的決心說道:「姑爺讓說,小的就斗膽說一句。姑爺,扶危濟困,接濟鰥寡是鎮軍府的事,與您何干?成百上千的孤兒吃住,用不了幾天就把小姐的陪嫁揮霍光了。老家主常說,做善事要量入為出,攤子不能鋪得太大。」
聽婁三這麼說,賈智有些吃驚。心說,高兄家的下人也太沒規矩了吧。
高歡察覺出賈智鄙夷的眼神一閃即失,裝作面色難看的對婁三說:「婁三,我這一家之主做事,豈是你一介奴僕可以置喙的?若不是念你保護主母有功,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越來越沒規矩了,蹬鼻子上臉!……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去五原買糧。」
「諾!」婁三還想說什麼,見高歡臉色陰沉,只好躬身退出書房。
婁三出去后,高歡搓了搓臉頰,刻意調整了一下情緒,無可奈何的對賈智說:「讓顯智見笑了。這些個下人,都快騎到主人頭上了。」
「高兄莫要生氣,你這下人挺忠心的。他是為你著急,情有可原。」賈智隨便應付一句,接著說:「高兄要大量購買糧食救濟孤兒?」
高歡長嘆一聲,訕訕的說:「可不是嘛!這事說起來也不怪下人多嘴,屬實是我自尋煩惱。原以為最多兩三百孤兒需要救濟。以我之力,再找朋友幫忙,應該沒啥問題。誰曾想,無償救濟的消息走漏之後,一下子湧來上千孤兒。措手不及啊!全他娘的是五歲至十二三歲的熊孩子,一個個皮包骨頭,面黃肌瘦。住沒住處,吃沒吃的,徹底抓瞎了。這陣子,為兄快被鎮里的人罵死了。你想啊,上千餓瘋了的流民孤兒突然湧進城裡,就像老鼠進了米倉。那情景,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十幾個孩子搶一塊餅,抓著活雞撕了毛就啃。隔壁鄰居家的一條狗,居然能讓這些孩子活吃了。不堪想象,簡直不堪想象!」
聽高歡敘述,賈智也被勾出些許的惻隱之心。陪著高歡長嘆幾聲后,賈智試探著問:「高兄需要大量糧食,小弟說不定能幫上忙。」
聽賈智終於上道了,高歡暗自欣喜,但他沒有急著表態。而是說:「謝謝顯智好意。有我一個倒霉蛋就夠了,怎麼能拖你下水呢。」
賈智說:「能為高兄分擔一些,賈智心甘情願。扶危濟困,乃積善成德之舉,我輩應當奮勇爭先。既然高兄走在前面,小弟也不能落後。這樣吧,回到沃野之後,我發動大戶,捐獻五十斛細糧出來。雖杯水車薪,也算聊表寸心。」
高歡說:「確實是杯水車薪啊!」
賈智見高歡似乎興趣不大,終於沒能忍住,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高兄,善舉也需量入為出。純粹的無償救濟,就是一個無底洞,填不滿的。小弟倒是有個主意,不知當講不當講。」
「顯智有話儘管說。」高歡愁眉緊蹙。
「這個肥皂很不錯,如果用它來換取糧食,應該能解決問題。」簡直說。
「是嗎,可以的話,那就太好了。可有良策?」
「只是不知這肥皂的價格幾何?」
「沒有交易過,我也不知它能賣多少錢。要說製作過程,確實挺麻煩。一是原料不好找,二是工藝太複雜。按照這個道理來說,一塊肥皂怎麼也值一斛精米。可誰這麼傻,會拿精米換肥皂呢?我看夠嗆。」高歡拋出誘餌。
賈智聽高歡的要價並不高,心下暗喜。接著說:「不如這樣,這事交給小弟去辦。兩塊肥皂換一斛精米,並負責送到目的地。你看這樣行嗎?」
高歡想想說:「既然顯智願意幫這個忙,為兄也不能讓你白忙乎。我給你四塊肥皂換一斛精米。如果是糙米或陳米,可以多換一些。這個度你自己掌握。先給我照三千人一年的量,三個月之內運到。可不可以?」
賈智聽高歡多加了兩塊肥皂,相當於白給自己一份傭金,他忽然覺得有點暈。對他來說,在沃野鎮搜刮三五千人食用的糙米陳糧,實在沒什麼難度。急眼了,軍糧也可以偷出來倒騰。一塊肥皂換一斛糧食,經他之手,也有賺頭。只不過那樣的話,自己就需要恬不知恥一些。現在不用了,四塊肥皂可以坦坦然然的凈賺三塊,轉手就能賣出去。大姑娘小媳婦,見識到這種好東西,還不瘋搶了!於是他說:「謝謝高兄慷慨,就這麼說定了。這事我回去就辦,你也不用再為糧食操心了。」
事情談妥之後,高歡將肥皂、牙刷、精鹽和一小壇白酒等幾個樣品打包給賈智帶上,兩人一起去了和順酒樓。
…………
鮮於修禮回五原探親,返回時帶來六百青壯。三百匠人小工要去山洞那邊報到,三百青壯要隨他開闢新天地。
歷史上,鮮於修禮就是在河北扯旗造反,率領十萬燕趙農民和朝廷軍隊作戰,充分展示出他卓越的軍事才能。高歡之所以希望他到河北招兵買馬,或多或少有些惡趣味在裡面。
五原這三百基礎骨幹,是接受過高歡資助的漢家兒郎,身體里流淌著冠軍侯霍去病睥睨天下的血液。只要有人能呼喚起他們內心的驕傲,天下誰與爭鋒?
三百壯勇先安排在鎮外的莊院里住下。高歡吩咐婁黑子組織車馬,糧食等一應事物。沒想到婁黑子推三阻四,左一個需要請示小姐,又一個需要小姐應允。一氣之下,高歡罷免了婁黑子的管家職務,連帶一幫親信,一併攆回平城。管家一職暫時有紫娟代理。
婁黑子找婁昭君告狀,哪曾想婁昭君說的更絕:「三番五次告誡你們,在姑爺面前放尊重點,你們自以為有平城那邊撐腰,蹬鼻子上臉……活該!把手上的事一五一十的交給紫娟,帶著那幾個嘴尖毛長的貨色回平城吧。」
「小姐,老家主吩咐老奴要照顧好小姐,看管住姑爺……」婁黑子還想爭辯。
「閉嘴!給你們一個回平城的機會,已經姑爺最大的慈悲了。再敢多嘴,一律杖斃!」
見婁昭君生氣了,婁黑子雙腿一軟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的說:「小姐饒命,老奴知錯了。看在老奴大半輩子忠心耿耿的份上,求小姐饒命。」
婁昭君平復了一下心中的憤怒,方才冷冷地說:「本小姐正是念在你們對婁家忠心耿耿的份上才給你們機會。無須多說,把賬本,鑰匙交給紫娟,明天動身吧。」
接過管家大權的紫娟,只熟悉了一天業務便駕輕就熟。在婁三和蘭草的幫助下,立刻就將家裡雜七雜八的事務,管理得井井有條。沒有了婁黑子的掣肘,高歡將鮮於修禮所需的物品清單交給紫娟。小妮子兩天時間就準備的妥妥噹噹。
昨天請孫騰喝了一頓大酒,主要目的是請孫騰給鮮於修禮開具「過所」,即「路引、介紹信」性質的文書。沒有這東西,住店都沒人敢收留。關口查驗的很嚴格。
今天是九月十八。特意選了「9·18」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為鮮於修禮送行。三百人的基幹隊伍,四十多輛裝滿糧草和特產的商隊。他們要出關發展,為未來某一天,提前儲備足夠的軍事力量。打出的旗號是「華北貿易商行」的商隊,這是高歡腦子裡一直縈繞的一個商行名稱。不久的將來,他的商行就以這個名字命名。
「此一去任重道遠,一切全憑你獨斷專行。哥哥不在身邊,無論如何都要保重身體。千難萬難,只要活下來就行。」高歡握著鮮於修禮的手說。
「放心吧,命是我的,豈能輕易放棄?昨晚你已經把該囑咐的都囑咐了,我心裡有數。到了地方安頓下來,我會把詳細情況寫信稟報你知曉。你交給我的肥皂、白酒、精鹽的製作秘方,我都藏好了,萬無一失。路上的盤纏和發展基金也不會出問題。」鮮於修禮說。
「到了燕州以後,先找蔡俊。他正在燕州探親,有什麼需要的直接跟他說。他父親是燕州刺史,些許麻煩難不住他。關鍵是從燕州北上通過柔玄鎮時,一定要讓蔡俊幫忙護送。切記不要硬闖。到了關外,穩定下來再謀發展,不要急於求成。那幾個秘方,到了地方以後就能用得上,換糧、換馬、換兵刃都行,你自己掌握。」高歡語重心長的說。
「……五原這三百個壯勇都是好小夥子,好好培養。家裡這邊有我照顧,你就放心吧。另外,貿易商行成立以後,你也是股東之一,掙下的錢哥給你存著。」高歡說。
「歡哥的深情厚意,修禮銘記在心。只需隔長不短,給我阿爺送幾壇好酒就行了。就此別過,歡哥保重,一年後再見!」鮮於修禮告別而去。
「再見,修禮;再見,兄弟們。」高歡揮手致意。
為了掩人耳目,鮮於修禮他們傍晚時出發,晝伏夜行,走出懷朔鎮轄后再恢復正常。
目送遠去的鮮於修禮一行,高歡腦海里突然響起一首歌。
送戰友,踏征程,
默默無語兩眼淚,
耳邊響起駝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