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醒來后的這段日子,大部分時間和家裡的匠人在一起。一天下來,不是滿腦袋的刨花木屑,就是衣袍上被鐵花飛濺燒出的無數小洞。下人們議論紛紛,鄰里們指指點點。女主人自打有了身孕之後,從來不去東西跨院。但夫君的古怪行為也令她頗為好奇,就打發蘭草去西跨院查探過幾次。
蘭草是個粗枝大葉的丫頭,每次只見到姑爺不是指導趙印,就是和李富貴商量事情,甚至親自動手拉大鋸,輪鐵鎚。便認定沒什麼秘密可言,向婁昭君回稟說:「小姐,沒啥事兒。姑爺就是閑得無聊,和匠人們一起混日子呢。您只管安心養胎,用不著為姑爺擔心。」
聽蘭草這麼說,婁昭君放下心來。夫君只要不是患了魔症,他願意咋樣就咋樣。
倒是管家婁黑子幾次找婁昭君訴苦說:「小姐,您快管管姑爺吧!再這麼鬧騰下去,東西兩個跨院就被姑爺拆毀了。」
有了蘭草的回稟,婁昭君對婁黑子的抱怨不以為然:「只要姑爺高興,拆了就拆了。順便告知你一聲,以後咱家以姑爺為主。沒有特別情況就不要來煩我了,一切聽姑爺吩咐。在這個家,姑爺以後愛咋折騰就咋折騰,你不但不許阻攔,還要大力支持。」
婁黑子苦著臉說:「小姐,您可不能撒手啊!不是老奴多嘴,姑爺他舞刀弄棒,耍耍嘴皮子還行。讓他領料偌大一份家業,咱家百十口人擎等著喝西北風吧。不怕小姐責罵,僅上半年,姑爺就把咱家一半的口糧拿去周濟賤民了。傷愈之後更是折騰的利害,不到一個月就花銷了幾百貫銅錢,實在是敗家敗得厲害。小姐,您才是這個家的定盤星。萬不可放任姑爺胡作非為啊!」
婁昭君沒好氣的說:「姑爺咋就胡作非為了?」
婁黑子說:「您還不知道吧。姑爺這幾天把全鎮的酒都買回來煮了。」
婁昭君問:「全鎮的酒,煮了?他為啥煮酒?」
婁黑子語帶哭腔的說:「老奴也不明白啊!小姐,那可是幾十罈子上好的高粱酒,姑爺都當作開水煮了。十不剩一,十不剩一啊我的小姐。」
婁黑子忽然悲從中來,用他骯髒的衣袖擦了一下蒼老的眼淚,心絞痛般的說:「……當初家主讓老奴留下來侍奉小姐,說死了的,要老奴看顧好這個家,不許有半點差池。小姐的日子若是過不好,家主就要老奴的命。……小姐,老奴死不足惜,可老奴擔不起敗家的責任啊!……依老奴看,姑爺他是成心要把這個家敗光了!」
婁昭君說:「姑爺咋能成心敗家嘛!」
婁黑子進一步加碼道:「家主至今不認他這個女婿,姑爺這是報復啊!」
婁昭君冷著臉斥責道:「越說越不像話!你現在的家主是姑爺,不是我阿爺,別沒事找事,無事生非。」
聽女主人訓斥,婁黑子自覺話說的不妥帖。但是,為了小姐的幸福,為了這個家不至於被姑爺敗光,他豁出去了。於是硬著頭皮接著說:「不是老奴成心說姑爺的壞話。實在是不得不向小姐道出實情。」
婁昭君問:「還有啥我這個女主人不知道的事情?」
婁黑子說:「說起來您別不信。姑爺這幾天發動城裡城外的小乞丐,滿世界收購頭蹄下水,地溝油脂,大牲口骨頭。臭烘烘的堆了半院子,西跨院快變成茅廁了。左鄰右舍找老奴說了幾次,還以為咱家出啥事了。僅此也就罷了。家裡存下的熟鐵,黃銅,木材、玉石,也快被姑爺禍害乾淨了。那可是老祖宗給您墊底的嫁妝啊。老奴剛剛聽說,姑爺還要把主院的磚地刨了,弄啥子集中供暖。對了,還說要翻修書房,修建密室。小姐,再這麼折騰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載,咱家就要破敗了。」
婁昭君想了想問:「這些日子,姑爺總共花了多少錢?」
婁黑子掐指一算,回應道:「不算送出去的糧食,僅這些日子的花費,前前後後加起來,怎麼也有三四十貫了。」
婁昭君一聽才三四十貫,便說:「行了,這些事我都知道了。姑爺那裡我去說,你只管聽姑爺的吩咐便是。忙你的去吧!」
婁昭君一錘定音,婁黑子告狀無果,高歡折騰的更歡實了。而且終於有了初步成果。
這天中午,高歡拿著一塊發黃的東西給婁昭君顯擺:「紫娟,快去打盆水,拿一塊臟手帕給我。」高歡說話的語氣有些激動。
紫娟打來一盆水,高歡親自把手帕浸在水中。然後塗上那發黃的東西,搓洗幾下,忽見清水變成奶白色。重新投洗兩遍,淋水,抖開,對著陽光照了照,髒兮兮的手帕,轉瞬間變戲法似的乾淨透亮了。一系列的操作下來,一旁觀看的婁昭君和紫娟激動得眼放金光。
「夫君,這是什麼物件?」婁昭君狐疑的問。
高歡得意的解釋說:「這個叫肥皂,洗漱用的。可以洗臉、洗髮,洗衣,總之,什麼都能洗。效果你也看見了,不錯吧?呵呵呵……這是為夫送你的第一件見面禮。」
婁昭君問:「第一件?難道還有第二件?」
「當然。」說著,高歡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木盒打開,裡面是玉石、牛角、骨頭製成的三柄牙刷。旁邊還有一小袋白色粉末。
婁昭君好奇地問:「這又是什麼稀罕物件?」
高歡解釋說:「這個叫牙刷,這個是牙粉,漱口用的。比麻布沾鹽好用多了。喜歡嗎?」
婁昭君輕輕撫摸牙刷潤澤的手柄,眼神熱烈的看著高歡,幸福的回應說:「喜歡,謝謝夫君。」
「這是第三件禮物。」高歡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小小的黑瓷壇道:「這是為夫釀製的高度白酒,普天之下獨一份,貴比黃金。五斤裝的一壇酒,可以換一匹馬、一斛米、一匹布。從今往後,你就擎等著數錢吧。」
婁昭君說:「為妻不在乎錢財多少。只要夫君康健,家境安寧,我就心滿意足了。……對了,這些日子你就是在忙這些……咦?夫君為何說這是見面禮?」
高歡知道自己一激動說禿嚕嘴了,趕緊解釋說:「成婚一年多了,從來沒有給你送過禮物。反倒是你時常惦記為夫,慚愧得緊啊。不過沒關係,從今往後,為夫送你的禮物會越來越多。每一件都會是一個大大的驚喜,讓你永遠活在快樂之中。」
想想成婚一年來的種種不易,婁昭君的鼻尖發酸。
……
之後的一段日子,高歡對整個院子進行了改造修繕。有了趁手的工具,改造工作進行的很順利。拆除火炕改為睡床。分散取暖改為集中供暖。按照高歡繪製的圖紙,匠人們加班加點,按時完成了全部傢具的更新。每間房一張兩米乘兩米五的大床,一套硬木沙發及配套茶几,一排衣櫃,一個五斗櫥。沒有席夢思床,就用兩層厚棉墊替代。舒服程度差一些,但總比土炕舒適不少。沙發坐墊也如法炮製。
家裡的牆壁原來是粗糙的膠泥伴細沙抹牆,刷一層生石灰。高歡叫泥瓦匠將牆皮全部鏟掉,用碎麻繩拌熟石灰抹牆,防蟲防潮,牆面細膩潔白,家裡的乾淨程度立馬上了一個台階。
經過試運行,改造后的房間布局,傢具擺設,非常適合高歡的審美口味,婁昭君更是激動地躺在舒適的大床上不起來。為了這幾張心儀的大床,她招呼家裡的僕婦集體動手,選最好的布料縫製床罩被罩,刺繡各種圖案。
一切結束那天,家裡殺了兩隻羊,蒸了一百斤黃米糕,像過節一樣大吃一頓,慶賀新居改造完成。所有的匠人都額外加了工錢。
至於家裡那些金貴的黃銅,高歡讓趙印打製成白酒蒸餾器皿和涮羊肉的銅火鍋,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羊肉新吃法。因為他發現白醫生給他配置的中藥里居然有芝麻,這是一個天大的喜訊。為此,他親自登門,以感謝白醫生救命之恩為由,把白家醫館里僅存的五斤芝麻高價買來製成芝麻醬。悄悄的試吃過一次,味道好極了。
白民是醫生不假,但白民同時又是一位想賺錢的醫生。靠一味藥材得來的利,比自己兩個月的收入還要多,幹嘛不倒賣藥材呢?高歡說了,有多少要多少。
南北朝時期,北魏人均年齡二十歲左右。短命的主因是戰亂,其次是醫療衛生。這年代,因難產致死的女子和嬰幼兒數不勝數。半數以上的產婦都曾面臨「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的痛苦抉擇。高歡擔心婁昭君也會面對這樣的選擇,決定每天抽時間陪她散步。不曾想,這樣家庭和睦,夫妻和諧的舉動,卻招來許多人的口誅筆伐。就連最親近的一眾哥們兒也都繞著他走。
想想婁昭君為了他不惜和娘家斷絕往來的決絕,他決定向妻子學習,絕不向世俗妥協。
去年正月十五那次劫難之後,養好傷勢后的婁昭君一行,於七月上旬再次踏進懷朔鎮。沒有過多的扭捏,直接找上門,當著司馬子如、韓軌、蔡俊等人質問高歡:「何以不告而別?何以對昭君言而無信?給我一個解釋!」
高歡起初不做解釋。他倒不認為婁昭君故意耍他。他是覺得兩人的婚事根本就過不了昭君父母這一關。與其徒增悲傷,何必趁早放棄?現實告訴他,他這樣的人,不配享有愛情。他不想再次陷入選擇的痛苦當中。那種痛苦只有他知道,那是煎熬,生不如死的煎熬。
高歡的固執和冷漠,並沒有讓婁昭君選擇放棄。她一次次的找高歡溝通解釋,一次次的被拒之門外。
看見小姐每每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一宿一宿的默默落淚,婁三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氣之下將高歡打得鼻青臉腫,並破口大罵:「高歡,你他娘算什麼東西!為了你這樣的窩囊廢,小姐整日以淚洗面,太不值了!」
丫鬟蘭草尖著嗓子罵道:「大驢臉,你辜負了小姐的一片深情,活該一輩子打光棍兒!」
後來,婁三所幸脫去外衣,讓高歡一個一個的查看那十八處傷口。蘭草也扒開頭髮讓高歡查看後腦勺的疤痕。紫娟更是把上元節險些喪命的過程,當著司馬子如他們的面解釋了一遍。
婁昭君則拿著一把剪刀,當眾向高歡表白說:「昭君此生,非高郎君不嫁!若不如願,削髮為尼!」
主僕四人的破釜沉舟,不僅震撼了司馬子如、蔡俊、韓軌,更加震驚了高歡。他最終提出兩個要求:一是不去婁家提親。二是沒有聘禮。願意結為連理,高歡一生願與昭君生同裘、死同穴,三生三世不離不棄。滿足這兩個條件,隨時可以成婚,否則就此別過,來生再續前緣。
婁昭君爽快的答應了這個要求,並且哭成淚人。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哭,反正就是想哭。
八月初八結婚那天,婁家沒有派人來。但把懷朔鎮的這處院子送給他兩做新房。婁福傳來話說,懷朔鎮的所有產業,都是老家主在世時留給婁昭君的嫁妝,與婁家沒有關係。至於事實是不是這樣,婁福沒細說。但作為婁提老爺子的貼身護衛,他的話必須相信。這就是高歡和婁昭君成婚前後的基本情況。所以說,高歡為婁昭君做出什麼樣的犧牲都不為過,包括他的名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