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計?

  丁了了始終醒著。

  疼得厲害的時候,她的意識反而加倍清晰,眼前晃動著一些人影,是軍醫,是將士們,是金戈鐵馬的戰場,是戰場上抬下來的渾身染血面目模糊的士兵……

  這就不對了。

  丁了了很快意識到眼前的場景更像是在夢裡。而事情隨後的發展也證實了她的猜測——她走到陌生的營帳前,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老者。

  老者身形矮小乾瘦,黑面無須,看上去像個在田間勞作的老農,可是遠處的近處的人都在喊他「老神仙」。

  呵,又是一個欺世盜名的騙子嗎?

  丁了了想走過去笑他一笑,眼前的幻象卻倏地消散了。視野中萬物如水波蕩漾,再平穩下來的時候已經轉換了場景。

  似乎是進了什麼深山老林,眼前儘是古木森森,竹籬茅舍隱映其中,頗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但此時此刻那竹籬外面卻站滿了身披鐵甲的士兵,透過漏風的木門還能隱隱看到裡面一道白衣的身影坐著,不知在做什麼。

  丁了了自不會隨意往陌生的地方亂闖,此時看著那扇木門,卻不知怎的久久不願離去。

  這很奇怪。

  她一向知道自己會做奇怪的夢,但除了在潞城的那一次浮光掠影以外,之前的每一次夢境都與陳七有關,而眼下這一次顯然是個例外。

  這次的夢裡不可能有陳七,陳七還在傷兵營里病著呢。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的丁了了忽然意興闌珊,轉過身就要走,也不想看那屋裡的白衣男子是誰了。

  卻不料才走出幾步就跌進了一個陷阱,眼前霎時塵土飛揚,嗆得她慌忙以袖掩面。

  下一瞬卻覺頭皮驟然一緊,彷彿被一隻巨大的螃蟹當頭抓住……立刻嚇得她呼吸都忘了。

  待到眼前塵土稍定,她便聽到一個冷冷的聲音問:「你為什麼不喊?」

  「喊什麼?」丁了了不解。

  這時已可以判斷出對方是一個乾瘦的老者了。她心中微微一動,忙回頭,果然就對上了一張黑瘦的老臉……正是先前的那位「老神仙」。

  「你?!」她忍不住驚訝。

  對方卻立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威脅:「你敢喊出來,我就掐死你,把你的骨頭做成骨笛,每天吹著玩!」

  丁了了忙搖頭,表示不喊。

  同時暗暗腹誹:真是個奇怪的老傢伙,嫌她不喊的是他,威脅她不許喊的還是他!所以到底是喊還是不喊啊?

  許是察覺到她的確沒有尖聲叫喊的習慣,老者慢慢地放開了她,又向前湊近過來,一雙綠豆大的眼睛鬼鬼祟祟地眨著,低聲問:「你到底是誰?是不是那個小白臉派你來對我使美人計的?」

  丁了了愣了半天,眨眨眼:「你老人家,喜歡,美人計?」

  老者眼睛一瞪,兇巴巴:「現在是我在問你話!」

  丁了了縮縮脖子,低頭:「我不是啊。」

  「哦,那我是。」老者嘻嘻笑道。

  是什麼?

  丁了了愣了一下才想明白:此刻兩人算是各答各的,她說她不是「那個小白臉派來使美人計的」,對方說的就是——

  他,喜歡,美人計。

  原來不止是個老騙子,還是個老不修!

  不過,丁了了轉念一想,又笑了:「那還真是巧了,你喜歡美人計,而我剛好是美人——說吧,你在這兒挖這麼大一個陷阱,還故意自己躲在裡面,是不是專等著捉我的?!」

  「你這女娃娃怎麼、怎麼不講理!」老者壓低了聲音,怒沖沖:「我在這裡躲得好好的,你一腳踩進來!怪誰?怪誰?!」

  「怪緣分吶!」丁了了低聲笑道,「你想想看啊,你落難我也落難,這麼大的山、這麼大的天下,我偏一腳踩進你的陷阱里來,這是不是緣分?」

  老者倏地退到角落裡,一臉驚恐。

  了不得,這女娃娃果然是來使美人計的!

  丁了了看見對方的神情,笑意就更深了:「老伯您看,這麼深的緣分,您若不賞我點什麼,是不是有點對不起老天爺吶?」

  果然,果然!老者心裡瘋狂尖叫:這小狐狸精果然有所圖!

  他倒是真沒看出來,裡面那個白臉小子看著人模人樣的,私底下竟會使這麼不要臉的招數!明明知道他在陷阱里了,偏不聲張,竟然扔一個小女娃娃進來糾纏他,這事傳出去讓他怎麼見人!

  他活了一百多歲啦!就是因為怕晚節不保才躲進了山裡,如今竟然還要被人算計!還要栽在一個小丫頭片子的手裡!

  休想,休想!

  老者貼著牆壁站著,一臉警惕:「小丫頭,你想爺爺賞你什麼?」

  丁了了伸出一根手指。

  「一?一兩銀子?」老者小心翼翼地問。

  丁了了搖頭。

  老者想了一想,又問:「總不能是要我賞你一碗飯吃吧?一碗飯當然是可以的,但你不能吃完一碗又一碗、吃完一天又一天,拿這個當借口纏著我!」

  「不是,」丁了了道,「我是想請您老人家賜一張藥方。」

  「什、什麼,要飯?」老者努力地瞪圓了他的小綠豆眼,驚恐:「你還真要吃飯?」

  丁了了沒心情同他瞎扯,鄭重地重複道:「我想請您賜一張藥方——能治疫症的藥方。」

  老者看著她,臉上的驚恐之色沒有了,眼角垂垂,顯得十分不快:「小丫頭,老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老朽種了一輩子地了,只會在土裡刨食,不會開藥方!」

  「不,你會。」丁了了梗著脖子道。

  這小丫頭不講理!老者大怒:「我說不會就不會!就算我以前學過,現在也早就忘了!你休想再誆我去救人!我千辛萬苦救的人,最後還是要被他們殺掉,我救人來做什麼?我是不是閑得慌!」

  「我又沒叫你去救人!」丁了了昂著頭跟他吵,「你給我藥方,我去救啊!我救的人被人害了,我再救一遍就是了!別人害他一百遍,我就救他一百遍!我樂意救人,我不管別人害不害他!」

  咦?老者沒想到這個答案,驚訝了:「小丫頭,你要救什麼人啊?那幾千幾萬個人,每個都要被殺好幾遍,你救得過來嗎?」

  丁了了看著他,心裡知道自己猜中了。

  她的夢果然都不是無緣無故。此刻她夢見的這個老者的確是一位神醫,而且居然是知道軍中發生疫症的。

  那她就更加不能放過了。

  「救不過來,難道就一個都不救嗎?」她看著對方的眼睛反問,「若是這樣,戰場上的將士看見敵方千軍萬馬過來,是不是也可以說『我殺不完,所以我不殺了』?如此之後城池失守山河破碎,先生又如何能獨善其身?」

  老者避開她的目光,搖頭笑了:「你一個十來歲的小娃娃,來跟我講大道理?實話跟你說,爺爺我聽人講道理聽了一輩子了,後來才知道,他們講那些道理,都是有所圖謀而已。什麼時候他們的立場變了,他們的大道理也隨時可以跟著變一個樣兒!」

  「你說得沒錯。」丁了了認真點頭,「我也被各種大道理騙過很多次。」

  「你看你看,是吧是吧!」老者一臉「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

  丁了了看著他笑了笑:「所以我不跟您講道理了,我就直跟您說——我是來找您求藥方的,您不給,我就不罷休!」

  「你這是強盜!」老者怒道。

  丁了了點頭:「對啊,我從一開始就是強盜啊!」

  好像還真是。素不相識一見面就要人家的藥方,又隻字不提回報,這不是強盜是什麼?

  真是奇怪了,這年頭的小姑娘,當強盜都當得這麼理直氣壯嗎?她是不是被人哄著慣了,根本不知道拿人東西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看你這個樣子也不需要錢,」丁了了道,「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什麼,所以只能明著討。你要是有想要的,也可以跟我提出來,若能等價交換,我也不願意做強盜的。」

  老者看著她,氣笑了:「等價交換?你可知道能治疫症的藥方價值幾何?你能拿什麼來交換?」

  他似乎已經不打算再否認他能治疫症了。

  丁了了心裡其實亂得厲害,並沒有什麼急智發揮出來,事到臨頭只能耍賴皮,試探著道:「比如,您的命?」

  這就更像個強盜了。

  老者不由失笑:「這世道真是奇怪,不講理的小姑娘怎麼一茬一茬總也死不完呢?——你但凡有半分誠意,也該說拿你自己的命來換!」

  「我的命不值錢啊!」丁了了無奈,「我被人一刀刺穿了胸口,馬上就要死啦!」

  真是胡說八道!

  老者看看她乾乾淨淨沒有半點兒染血的衣襟,氣得打了個嘟,伸手去抓住了丁了了的手腕。

  丁了了也不躲,任他抓著。然後就看見老者的表情慢慢地變得怪異了起來。

  死……死人?!

  這小姑娘明明白白是個死人,本來該是脈搏的地方平平坦坦安安靜靜,什麼都沒有!

  「是啊,」丁了了垂下眼瞼,一臉傷感:「什麼都沒有……因為我已經要死了,我的丈夫病得很厲害也要死了,可是那麼多將士們還在病著呢!其中有好些都是我費了很大的力氣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來的,一轉眼又要死在疫症上,我很不甘心吶!」

  她頓了一頓,又向前湊了湊,反抓住了老者的衣袖:「老伯,您就當滿足我的遺願好不好啊!」

  這個,真的不太好。

  看著眼前努力撒嬌的女孩子,老者忽然後知后覺地感到脊背一陣發涼:這小姑娘,是個女鬼啊!

  「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女鬼還在繼續撒嬌。

  老者縮了縮肩膀貼在牆上,強作鎮定不肯看她,生硬地轉過了話題:「你剛剛說,好些人都是你從閻王爺那兒搶回來的?你會治傷?」

  這般年紀,若真會治傷,那就毫無疑問是個鬼了。

  卻見那女孩子漫不經心地又點了點頭:「是我啊,我騙您幹什麼?」

  很好。這態度,要麼是個女鬼,要麼就是個女騙子。

  老者乾脆閉上眼,在心裡反反覆復想了幾遍。

  他一向自詡各種怪事都見過,實在解不透這人沒有脈搏是什麼道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女鬼的可能性更大些。

  可是,女鬼怎麼給人治傷?

  「就,縫起來啊!」丁了了坐在角落裡,漸漸地有些泄氣:「您怎麼就是不信我呢?其實治傷很簡單啊,上天造物很神奇的!不管破成什麼樣,你只要照原樣給他縫起來,最多再撒一點藥粉上去,他就會自己慢慢地長好……」

  她的話還沒說完,老者的臉色已經變了。

  「縫起來,你說縫起來?誰教你的?!」他驀地跳了起來,啞著嗓子問。

  丁了了覺得莫名其妙。

  這,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能想到啊!在她之前也不是沒有人這麼做過,只不過或許別人縫得都不怎麼好,這才使她白得了虛名罷了!

  「不對,不對!」老者神情激動,「你以為那麼容易嗎?什麼樣的傷該用什麼針法、用什麼葯,都有講究……還有,剛剛那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丁了了不明白。

  那些話,為什麼就不能是她自己說的?因為她年紀小,就不許她自己會說話嗎?莫名其妙!

  老者死死地盯著她,看她神情不似作偽,終於又問道:「既然你自稱已是將死之人,那我把藥方給你,又有何用?」

  「總能用上的。」丁了了道,「藥方又不是害人的東西。老伯不求名利,為什麼不能把藥方拿出來,兼濟蒼生?」

  老者默然良久,道:「我可以拿出藥方,但不能交給某些蠢材用來爭名奪利!你說要治疫症,就該先對我說一說,疫症從何而來?如今勢頭如何?你認為該如何治法?」

  「我不知道該如何治,」丁了了坦然道,「我只會治外傷。如今營中治病的事也不是我在負責,而是幾個太醫——不過他們也沒有什麼用,要不是為了借他們的聲望安撫人心,我早就攆了他們了!」

  這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大夫該說的話,但老者沒有變臉,而是深深地看著她,若有所思。

  丁了了等得心焦,也怕自己說錯了話弄巧成拙,所以想了一想又補充道:「這疫症的源頭,最初是營盤中的老鼠忽然大批死在了洞里,有人靠近了那處洞穴,染了病。我們無能,直至今天,」

  她仰頭看看天色,不太確定地道,「……也許是昨天中午,才終於發現了那處源頭,處置乾淨了。但這些日子陸續也出現了由一個病人將病氣過給旁人的例子,所以我並不敢說已經出現了轉機。」

  而且,至今還沒有人知道營盤中的老鼠為什麼會忽然病死的。

  老者看著她,追問道:「病症呢?」

  丁了了道:「高熱,咯血,喘。從發病到身死,最快半天,最慢兩天多一點點。」

  這些都好說,至於用的是什麼葯,她卻說不準了。

  「用的藥方很雜,廣藿香、紅景天、百部、干蟾、紫菀、附子……我事先備下了很多藥材,這些天都動用了很多,太醫們也一直在嘗試新的藥方,但……」

  都沒有用。

  老者搖頭,嗤笑了一聲:「都是廢物!」

  若不是廢物,也不至於這麼久都毫無進展了。丁了了也不否認這個。

  然後就看見老者從袖中掏出一支炭筆一張紙,唰唰唰寫了起來。

  「連翹、炙麻黃、炒苦杏仁……」丁了了越看越皺眉頭。

  這都是常用的葯啊,實在看不出半點兒稀奇之處!王太醫他們試了這麼多天,當真就沒有試過一模一樣的藥方?

  「蠢材,蠢材!」老者將藥方丟到她身上,氣得直拍大腿:「那一群都是蠢材,你也好不到哪去!」

  丁了了不敢說委屈,撿起那張紙細細地看了一遍,遲疑著問:「是……藥量?」

  「不然呢?」老者抬了抬眼皮,晲著她:「你還指望我開出什麼千年雪蓮萬年人蔘之類的方子來?那樣的藥方就是給了你,你能用來救幾千人嗎?」

  那自然是吃不起的。

  老者哼了一聲,下巴抬得高高:「所以說你們蠢!世上的葯攏共就那麼些個,為什麼在我手上能治病,在你們手上就不行?那當然是因為你們不會用!」

  這也是。

  丁了了的確知道一些老大夫手頭的所謂秘方都是「秘」在此處。增減一味葯、或者某一味葯的用量增加多少減卻多少,對這張藥方而言都是點石成金一般的關鍵。

  所以,這藥方真的能治病嘍?

  丁了了心裡雀躍起來,忙將藥方折起藏在懷裡,鄭重其事地起身行了個禮:「多謝老伯!」

  老者哼了一聲,眼睛看向別處:「藥方給了你也沒有用吧?你一個鬼,怎麼把它帶回去交給旁人?怎麼說服旁人用你的葯?我看你還是死心……」

  話未說完忽覺身邊白影一閃,再回頭時陷阱里已是空空蕩蕩,哪裡還有什麼陌生的女孩子!

  人呢?!

  老者不死心地找了一圈,許久才天旋地轉地停下來,後背上已經浸透了冷汗。

  鬼!真是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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