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妄想鳩佔鵲巢
心兒忙停住了腳,轉過身來:「是,老夫人說……」
「不管老夫人說了什麼,」陳七沉聲道,「那都是對她的孫媳婦說的!她老人家不知內情,你也不知道嗎?」
剛剛也跟著站定了的丁小麥還沒來得及轉過身就僵住了。
陳七的話似是對著心兒說的,可她分明覺得是在訓斥她……訓斥她痴心妄想、訓斥她鳩佔鵲巢。
她再也沒敢回頭,加快了腳步飛奔而去。
心兒只得又轉身跟上,跑在她身後哭著勸:「小姐您別惱,您是陳家老夫人認定的孫媳婦,就算陳七爺他一時不情願……」
丁小麥奔到無人處扶著樹榦停下,問:「就算他一時不情願,然後怎樣?」
心兒也撫著胸口站定,狠狠抹了一把眼淚:「婚姻大事,向來都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陳家老爺夫人還有老夫人都認了您,您就是陳家的七少奶奶!那一位還沒進過陳家的大門呢,她說她是明媒正娶,誰為媒?誰為證?對著荒山枯樹拜堂可不算數!真要論起來,也該您是正室,她是妾!」
「不許胡說!」丁小麥厲聲呵斥。
心兒委委屈屈地住了口,良久又嘀咕道:「我只是看不得你這個畏畏縮縮不敢出頭的樣子!明明也不比別人差……」
「這不是差不差的事,」丁小麥低聲道,「情之所鍾,誰都沒有辦法。陳七公子心裡只認定了她,我再好又能怎樣?」
心兒低著頭想了半天,慢慢地走了過來:「小姐,不如咱們回去吧。留在這兒家眷不像家眷、客人不像客人的,別人肯定會看笑話了。」
丁小麥想了一想,搖頭:「現在走了才真的會被人看笑話,我不能那麼丟人。」
心兒抬起頭來看著她。
丁小麥深吸一口氣,仰頭看天:「我要留在這兒。了了有事情做,我也一定可以有事情做。我是陳七公子的朋友,來幫他、來陪伴他,有何不可?」
當然沒有什麼不可。
丁了了聽見士兵來報說有位丁小姐來了,立刻就把尖刀遞給了一個老軍醫,起身快步迎了出來:「小姑婆,你要來這裡幫忙嗎?」
丁小麥看著她血淋淋的兩隻手,嚇得踉蹌著向後退了一步,臉色煞白:「你、你……」
「別怕呀,」丁了了含笑安慰,「在傷兵營做事就是這樣的,見血再尋常不過了!你也不是頭一回看見,以前給陳七治傷的時候你不是也在旁邊嘛!」
「是,」丁小麥勉強露出兩分笑,「我不怕,我就是不太習慣……我想來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佳佳從人群後面衝過來,問:「你怎麼還不走?你要在這個地方長住?兵營里可沒有人伺候你!」
丁小麥紅了臉,低聲道:「我是來幫忙的,不是來被人伺候的……我聽說陳大公子他們過些日子要來,我等那時候再跟著他們回去更方便些。」
丁了了點點頭,說了聲「也好」,又問:「小石去哪兒了?我聽人說他在你那邊。」
丁小麥眨眨眼,一臉不解。
小石是誰?
丁了了也愣了一下,隨後展顏笑了:「沒事,一個小朋友,我聽說他回了金陵,以為你見過他——你跟我來吧。」
丁小麥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
丁了了帶著她進了一處帳篷,笑道:「這裡是做傷葯的。我知道你不願意見血腥氣,這裡倒比外面乾淨些。」
「不對吧?」心兒冷著臉問,「你確定不是因為這裡見不到外人?你把我家小姐拘在這裡替你做苦力,你自己在外頭招搖撞騙邀買人心,到時候功勞全是你的,我家小姐就活該沒有人知道,是不是!」
丁了了的笑容一點點斂了起來。
丁小麥見勢不對忙賠禮,道:「心兒她不懂事,你別跟她計較……」
「我不計較。」丁了了平靜地道,「你若是不想在這裡,也可以自己隨意轉轉,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必問我了。」
「原本就不必問你!」心兒梗著脖子道。
丁了了點點頭,再向丁小麥道聲失陪,轉身就走。
佳佳氣不忿,嘩啦扔下了一大包螞蟥在丁小麥眼前,然後才跑著去追上他姐姐,氣呼呼地問:「你就這麼走了?你平時罵我的那些話呢?你去罵她呀!怎麼還被個丫頭給罵了?你丟不丟人!」
「我要是跟她們對吵才丟人,」丁了了道,「你平時走在路上聽見狗叫,你也會沖著狗吼回去嗎?」
佳佳氣得一跺腳:「可那個丫頭不是狗!她罵你,我聽懂了!我就想去跟她吵!」
「那叫自降身價。」丁了了冷聲。
「那,」佳佳還是不甘心,「那就讓小菱去跟她吵、小郭子去跟她吵!」
丁了了搖搖頭,靠著一塊石頭坐了下來:「佳佳,並不是每一場吵架都必須贏的。跟她們吵,沒有意義。」
「你以前不是這麼說……」佳佳委屈得想哭。
丁了了抬頭,看見遠處丁小麥主僕兩個已經在帳篷外面跟人打招呼,便垂眸笑了笑:「小姑婆本來可以阻止那個婢女,但她沒有。我猜她大概是想給我一個下馬威……可是她向咱們道歉了,不講理的只是那個婢女而已。咱們若是吵了起來,那就是咱們不懂事,跟一個婢女計較,有失風度。」
小姑婆如今那麼壞了嗎?佳佳大驚。
但,有沒有可能全是那個婢女的錯?也許是小姑婆管不了她……
「管不住婢女,那也是她的錯。」丁了了道,「婢女就是主子的手、眼、嘴。婢女的話就是主子想說而不便出口的話。如果小姑婆不認可這一點,她就應該自己管教好她的婢女。——否則一切後果都應該由她自己來承當。」
佳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也遠遠地看著丁小麥,良久又問:「那咱們就白受氣了?就由著她們在這裡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丁了了擦擦手上已經幹了的血跡,笑了:「她若能在這裡為所欲為,我倒要佩服她。」
可是丁小麥並不能在這裡為所欲為。
帶著心兒走在傷兵營中,她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客客氣氣地同她打招呼,可是每當她停下來準備攀談的時候,對方卻無一例外都找借口匆匆走了。
如是幾次之後,心兒的臉色就難看起來:「小姐,他們是什麼意思啊?」
「許是對咱們還不熟悉吧,」丁小麥抿唇笑了笑,「生人都這樣,過一兩日熟悉了就好了。——看,那邊有個人似乎想要站起來,我們去幫他!」
心兒滿心不情願,但還是跟了上去。
在討人喜歡這方面,她還是很相信丁小麥的。她自己原是留人醉酒館的近鄰,見證了丁小麥從一開始的溫柔怯懦漸漸變得落落大方、再到後來面對一屋子酒客亦能言笑自如的過程,她自然是佩服不已。
後來家境艱難的她自請到留人醉做婢女,不想沒多久就趕上陳家來尋人,酒館老闆娘搖身一變成了高門大戶的少夫人,這卻是意外之喜了。
此刻心兒跟在丁小麥身後,想的是要不了多久這傷兵營的將士們必然都會對自家小姐敬重愛惜。到時候人人都說她與陳七公子般配了,那個叫什麼了了的晚輩自然就應該乖乖讓賢。
卻沒想到丁小麥這一次仍然要鎩羽而歸。
面對著她伸出的纖纖玉手,那個鐵塔似的傷兵卻像是看到了毒蛇似的,神色驚恐連連后縮,結結巴巴:「姑、姑娘您別過來!我自己能起來,不用攙扶!」
「大叔,我沒有惡意,」丁小麥忙道,「我是看你起身艱難,想扶一把……」
「不用不用,」傷兵連連擺手,「我鐵頭打了一輩子仗,不至於為這點小傷就站不起來了!陳少夫人把我的性命從閻王爺手裡搶了回來,是為了讓我重新上戰場殺敵的,不是為了讓我變個廢人吃白食要人伺候的!」
丁小麥慢慢地縮回手,臉色難看起來。
本待轉身就走,卻不甘心,便又遲疑著問道:「你的性命,是……了了救的?」
「了了?」傷兵一擰眉頭,擺了擺手:「我不知道什麼了不了,我只知道陳少夫人!那孩子是我們傷兵營的福星吶!你知道我的傷是怎麼治好的不?」
他終於自己撐著慢慢地站了起來,嘩地一下扯開了衣襟,露出胸前一道長長的疤,大笑:「哈哈,縫起來的!我的傷原本已經潰爛透了,骨頭都露出來了,是陳少夫人一針一針給我縫起來的!現在營中弟兄們偷偷都說陳少夫人是天上的織女下凡,一針一線就能拯救蒼生吶……」
「你這人、你這人!」心兒護在丁小麥前面,氣得哭:「你這人怎麼隨便就脫衣裳的!你要不要臉!我……我要找陳七少爺評理去!」
傷兵還沒說完的話被噎住在喉嚨里,張了張嘴,有些無措。
怎麼,不能解衣裳嗎?
他先前也沒少解衣裳啊!見了陳少夫人的時候也是嘩啦一下子就把衣襟扯開了,陳少夫人也沒哭啊!後來陳少夫人的兩個婢女來給他換藥,都不用等他自己解衣裳,上來就替他解開了,也沒哭啊!
這兩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是哪兒來的?
鐵塔似的傷兵忽然有些無措,怯怯地向後退了兩步,心裡暗叫糟糕。
果然旁邊很快走過來一個挑著扁擔的老兵,黑著臉凶神惡煞似的,開口就問:「李鐵頭你那張嘴是連弩啊還是怎麼著,咣咣咣咣那麼多話!跟什麼人都能聊起來?這要是來個姦細,你都不用人家使反間計苦肉計美人計,你自己就把話突突出去了!」
鐵頭搓了搓手,訕訕:「我這不是一時高興嘛!再說我看這姑娘也不像壞人……她剛進來的時候還跟陳少夫人說話呢,郭公公也沒攆她!」
「她當然不是壞人,」老兵冷哼,「要是壞人能進得了營盤,咱們都不用活了!但不是壞人就一定是自己人嗎?要是自己人,為什麼七爺不陪她過來、少夫人也不給她安排差事,反倒讓她自己到處亂走?」
「這、這個我沒想到……」鐵頭紅了臉,訥訥後退。
丁小麥眼圈發紅,卻終於死死地拽住了想要罵人的心兒,自己開口說道:「老伯,我是陳七公子的朋友,也是……陳少夫人的同鄉,我也姓丁,我叫——」
「姑娘不必多說,」老兵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您說多了我也記不住!既然是七爺的朋友,您就只管隨意,這營中您可以隨處走動,若是怕認不得路,叫個小兵帶著轉轉也可以!」
丁小麥漲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急道:「老伯,我不是來玩的,我是來看有沒有可以幫忙……」
「幫忙啊,」老兵捋著鬍鬚笑了,「姑娘果真是個好人!您要幫忙,我們也不敢隨意勞駕,這樣吧,我剛剛看見小梅姑娘在那邊呢,您去問她,看她那邊有什麼差事可以安排給您!」
「小梅姑娘是誰?」丁小麥忙問。
老兵笑道:「那是陳少夫人身邊的第二位女使。陳少夫人忙不過來的時候,營中人員調動一應安排都是小菱小梅兩位姑娘說了算!」
心兒剛剛露出一絲晴模樣的臉立刻就呱嗒了下去,搶著質問:「你要我們聽一個賤婢的安排?」
「喲!」老兵驚了,「這位姑娘好大的口氣!三殿下派來的人,您稱之為『賤婢』?敢問您是宮裡哪位娘娘啊?」
丁小麥忙又把心兒拽到身後,低頭賠禮:「老伯息怒,心兒她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營中多少大事,怎能交給外來的女子決斷?私以為此事不妥……」
「你這文縐縐的說話我也不懂,」老兵皺眉,語氣已是十分不耐煩:「我們只知道四殿下和陳七公子穩住了北疆的局勢、陳少夫人救了我們的性命,我們就只信這幾個人!什麼妥當不妥當的,那不是我們需要考慮的事!」
話已說盡他便不願再費口舌,隨手又在鐵頭肩膀上拍了一把:「走吧,你還得到坤字六號帳篷去領一碗葯喝呢,可別忘了!如今傷都好了,還指望人來給你送到跟前不成?」
「我知道,這不是正要去嘛!」鐵頭嘿嘿地笑了一聲,自己按著胸膛咣當咣當走了。
丁小麥還想說什麼,那老兵卻也沒有再搭理她的意思,自己慢慢地彎下腰,用半截斷了的胳膊把扁擔扶到另一隻肩膀上,歪著身子挑著兩隻水桶晃晃悠悠地走了。
留下丁小麥主僕兩個又氣又苦,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心兒回過神來,恨恨地跺了跺腳:「都是些什麼人吶!——小姐,我看這裡的人也用不著幫忙,不如咱們回去吧!」
「他們不是用不著幫忙,是不肯用咱們幫忙。」丁小麥垂眸嘆道,「你看那個老伯,他只剩一隻手了,卻還要挑水做事……了了沒騙人,這裡真沒有干吃飯不做事的人。」
「你還管她說什麼呢!」心兒氣急,「我看就是她使壞!就是她攛掇著這裡的人不許搭理咱們!」
丁小麥搖頭:「了了不是那樣的人,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樣……是咱們太心急了,冒犯了這裡的規矩。」
心兒還待說什麼,丁小麥已轉過身,開始往回走。
剛才那個老兵說「坤字六號帳篷」,可見這裡的布局是按著八卦陣圖來的。算算剛才走過來的路徑,先前丁了了引她們去的那處帳篷應該也是在坤字位。既然靠自己融入這裡並不容易,丁小麥也可以做到能屈能伸,先接受安排,然後再徐徐圖之。
回到了原先那處帳篷,就看見裡面仍然在忙碌,許多年幼的年老的傷了腿的傷了手的士兵圍著一些藥箱子葯袋子高高低低的桌子和灶台在忙碌,草藥的清苦氣味直衝鼻子。
丁小麥先前是跟著丁了了認識過一些草藥的,此時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就向一個正忙得擦汗的少年走了過去,含笑:「你先歇一會兒,我來吧。」
「你是誰?!」那少年猛地後退一步,驚呼起來。
丁小麥忙安撫他:「我是陳七公子的朋友,來幫忙的。」
「幫忙?」少年拔高了聲音,「你來幫什麼忙?我們又不認識你!你說你是七爺的朋友,為什麼七爺沒有送你過來!我看你是姦細!」
「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心兒氣急,揚起巴掌便要打人。
旁邊一個大塊頭士兵立刻衝過來,一把抓住她手腕狠狠甩了出去:「什麼東西,敢來這裡撒野!」
心兒一下子跌出老遠,丁小麥忙撲過去抱住她,急得掉淚:「你們怎麼能這樣!我們好心來幫忙……若是姦細怎麼可能到這裡來!」
「為什麼不可能?」大漢一臉兇相,「就是姦細才到這裡來呢!傷兵營上萬將士的性命都系在這些葯上,多少姦細都在打這裡的主意!你們到底是誰,誰把你們引到這裡來的?」
丁小麥有心再說一遍「我是陳七公子的朋友」,卻知道說也無益,只氣得眼淚滾滾落了下來。
這時帳中許多人都圍了上來,先前那個少年便高聲說道:「陳少夫人說了,咱們這個帳篷干係重大,只有最信得過的人才能過來!這兩個女人來歷不明,偏還硬往裡面闖,其中必定有鬼!錢爺爺,您先看著這裡,我去報給陳少夫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