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換老婆了?

  三皇子的妻妹,這個身份真的很好用。

  從潞城到北疆尚有千里之遙,丁了了卻一路都沒吃什麼苦頭。沿途不管是住驛館還是進城住客棧,遇見的人都是恭恭敬敬的,放眼一望全是笑臉兒。

  只有她身邊那兩個小太監不太討喜。

  名義上說是來服侍她的,實際上當然是來管束她的。這樣的存在本來也算合情合理,可惡的是,那倆孩子真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我說孫小姐,這眼瞅著天就要黑了,放著好好的客棧你不住是什麼意思?萬一天黑前趕不到驛館,讓我們陪著你露宿荒野嗎?」

  這是那個小路子的聲音。丁了了不喜歡他,更不喜歡他的稱呼。

  什麼孫小姐,哪怕叫聲「孫姑娘」也好啊!大戶人家孫女輩的女孩子才被稱作「孫小姐」呢!生生把她叫小了兩輩!

  偏她還得感恩戴德的!這個「孫」字可不是誰都配姓的,這是三皇子岳家的姓氏呢,京中大戶、將來的皇親國戚,後面一堆人追著要改這個姓!

  真是沒處說理去……丁了了忿忿,看著那小路子也沒什麼好臉色:「露宿荒野算什麼?過兩天還要露宿荒草、露宿荒沙!你老人家身嬌體貴受不住,趁早滾回去!」

  「你!」小路子大怒,「你竟敢罵人!殿下都沒罵過我!你還真把自己當千金小姐了?你可別忘了,你是個冒牌的!」

  冒牌的小姐,只配在人前被尊敬,沒有外人的時候就什麼都不是……嗎?

  丁了了想了想,順從地掀開車簾:「那好,聽你們的,不走了。——我要住最好的房間!」

  小路子不屑地嗤笑了一聲,咚地跳下車:「掌柜的,兩間房!要最好的!」

  丁了了隨後跟著下車邁進門檻,補充道:「給我整治一桌好菜,拿兩壺桂花酒!趕了幾天的路,今晚我要好好歇一歇!」

  小路子臉色一沉又要嘲諷,小菱忙上前一步,對他使眼色:「我會看著小姐不讓她多喝的,你不要掃興!」

  好。小路子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現在身邊有外人,就讓那個冒牌貨先擺一擺做小姐的款,橫豎有撈回來的時候!

  客棧掌柜沒看懂小姐丫鬟小廝們之間的你來我往,聽見說要酒菜,立刻就高興起來,堂中廚下一片忙碌。

  此處已是京北路地界,原本就頗為荒涼,如今又值戰亂,生意不免十分慘淡。如今好容易有客上門,自然要拿出全掛的本事來,好生招待。

  於是這一桌飯菜置辦得的確是色香味俱佳,就連一路都沒什麼好臉色的小路子見了都不由得兩眼放光。

  「不錯啊,」小菱也跟著讚歎,「居然有魚有肉!這個時候,好些地方連鹽都吃不上呢!」

  丁了了抬眼看了看,點頭:「出門在外不必拘禮,一起坐下來吃吧。」

  不用等她吩咐,小路子他們原本也沒打算跟她拘禮。

  於是主僕幾個加上侍衛和車夫將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十來個人吃喝起來,冷寂多日的客棧里終於有了鮮活的氣息。

  旁邊店小二殷勤地跑來跑去,添酒添茶說說笑笑,一刻也不停歇。

  店掌柜和忙完了的廚子們也陸續走了出來,躲在櫃檯後面低聲說笑,氣氛亦是其樂融融。

  這一點完全可以理解。有了生意,客人又豪爽又和氣,賞錢必定是少不了的,大家自然都高興。

  但是?

  丁了了抬頭向櫃檯後面的眾人看了一眼,挽起袖子把剛剛摘下的手鐲又戴了回去。

  「姑娘怎麼了?」小菱忙問。

  「沒事,鐲子鬆了。」丁了了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看看桌上的菜又搖了搖頭,忽然從袖中掏出一個紙包唰唰唰撒了一些粉末在自己的碗里。

  小菱嚇得臉都白了:「姑娘,這又是什麼?」

  「花椒面。」丁了了道,又皺眉:「這鬼地方的廚子連碗麵條都不會做嗎?沒滋沒味的!連花椒都不放,誰吃得下去!」

  這……其實麵條不放花椒也很好吃的,眾人心裡同時反駁。

  但當著外人的面反駁自家小姐可不行。小菱忙帶上了笑,伸手接過丁了了手裡的紙包:「奴婢也正覺得這麵條沒滋沒味的呢!好小姐,花椒面賞奴婢一點吧!」

  說著也不等丁了了答應,她已有樣學樣將粉末撒了一些在碗里。

  然後又把紙包順手給了身邊的另一個婢女小梅。

  小梅是個沒主意的性子,這會兒自然也一絲不錯地照辦,然後猶豫了一下,把紙包遞給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侍衛。

  幾個侍衛都粗魯,一向不喜歡吃清淡的,接過這樣的好意當然不會拒絕。

  ……

  紙包傳了一圈,最後越過另一個小太監,傳到了小路子的眼前。

  小路子卻沒有伸手接,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奴才的腸胃賤,受不住花椒的熱氣,還是這沒滋沒味的吃著自在些。」

  丁了了看了他一眼,不意外,也不生氣。

  旁邊另一個太監小郭子卻莫名地覺得心裡打了個突,忙伸手把紙包接了過來:「我卻偏好這口辣的,你不要,都給了我吧!」

  小路子倒不會跟同伴計較這個。平心而論這客棧的面做得還不錯,麵條根根分明、湯汁清透乾淨,雖然滋味淡了些,但在這戰亂時候實在也不該奢求太多。

  只有那個假小姐矯情!小路子在心裡罵道,本來也是小門小戶出身,說不定曾經是連飽飯也沒有一頓的主兒,這會子在外頭充什麼金尊玉貴呢!

  等這件事過去……

  小路子一邊大口吃面一邊在心裡冷笑,還沒想出「這件事過去以後」如何,就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腦袋不知怎的就插進了碗里。

  身邊響起一片驚叫。

  小郭子咣當一聲站了起來,對面的幾個侍衛更是同時霍然而起,拔出了腰間的刀。

  已退到櫃檯后的店小二和掌柜廚子們同時笑了起來,拍著巴掌高聲叫道:「三!二!一——倒!」

  空氣靜了一瞬,然後並沒有人倒下。

  被笑聲驚住的侍衛們回過神來,提著刀就向櫃檯沖了過去。

  「慢著,留活口!」丁了了站起來喊道。

  侍衛們很不滿,但主子的吩咐不能不聽,當下便同時翻轉了大刀,用刀背砍了過去。

  一刀一個十分爽快,店小二和廚子們一眨眼便橫七豎八地倒在了地上。掌柜的嚇得直往櫃檯底下鑽,被小郭子一把拎了出來,殺豬似的吱哇亂叫。

  丁了了捂住了耳朵,沉下臉:「不喊還有活路。若敢亂叫,我讓人用刀刃再砍一遍。」

  現在那些人還只是昏過去,換刀刃砍可就都死了。

  掌柜的尖叫聲戛然而止。

  丁了了鬆了一口氣,問:「為什麼下藥?如今還不算亂世呢,不打劫就沒有活路了嗎?」

  「沒、沒有了!」掌柜的結結巴巴地道,「小姐饒命,草民真的是沒有活路了!草民上有八十歲老母在堂、下有兩歲幼子嗷嗷待哺,實在是沒有吃的,這才不得不帶著幾個兄弟出來謀條活路……」

  「不對吧。」丁了了打斷,「沒有吃的?那你們剛才是拿什麼給我們做的飯?有魚有肉有青菜佐料俱全,換成粗茶淡飯怎麼也夠吃些日子吧?」

  「小姐,不用問了,」為首的侍衛張鐵蛋冷冷地道,「這就是一夥貪得無厭的賊人,賊窩裡不知道屯了多少金銀呢!——讓屬下殺了他們吧,為民除害!」

  丁了了略一沉吟,點了點頭。

  這世道民生不易,這些賊人卻還要給老百姓原就不好過的日子更添艱難,那就可以說是窮凶極惡,殺了他們並不為過。

  張鐵蛋得了首肯再不遲疑,手裡長刀高高揚起——

  下一瞬卻覺得雙腿一沉。

  那個店小二不知什麼時候爬了過來,抱著他的腿尖聲叫:「大哥,你快逃!」

  被稱作大哥的掌柜的得空從刀下滾了出去,卻沒有拔腿跑向門口,反而一骨碌轉過去抱住了另一個侍衛的腿,同樣尖聲叫:「我不走,你快逃!去找小石——」

  「等一下!」丁了了看到侍衛揚起的刀,再一次叫了停。

  小石,這名字怎麼那麼熟呢?

  侍衛幾次動手被叫停,臉色不免也有些不好看:「姑娘,這些都是窮凶極惡之徒……」

  「也未必吧?」丁了了道,「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怎麼著也不能是窮凶極惡之徒。」

  張鐵蛋低頭看了看掌柜的:三四十歲。

  再看看抱著他腿的店小二:少說也有二十往上。

  八九歲?哪個八九歲?這位孫小姐是不是對男人的年齡有什麼誤解?

  他這裡愣神的工夫,掌柜的卻也呆了一呆,仰起了頭。

  八九歲的孩子,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遲疑間就看見那位姿態十分矜貴的小姐嘆口氣,款款坐了回去:「亂世日子不好過,人人都知道。可再不好過苦挨著也能過。哪怕回村裡種地去山裡打獵到青樓里跑腿打雜……怎麼著不能活下去,哪裡就到了落草為寇的地步了呢?」

  這下子,掌柜的心裡就更確定了。

  小石從前可不就是青樓里跑腿打雜的嗎?

  這位孫小姐,是故人?

  可是,不對啊!

  掌柜的心思轉得飛快,磕頭也磕得飛快:「小姐饒命,小姐饒命啊!並不是奴才們貪得無厭,實在是家裡揭不開鍋……我們家主子實在不爭氣,喝酒賭錢逛花樓,先老爺留下來的家業被他敗了個乾乾乾淨凈,偏又不肯粗茶淡飯好生過日子……現下只我們少夫人經營著一家叫『留人醉』的小酒館,實在不夠開銷,這才不得不鋌而走險……」

  他說得很多,小菱小郭子張鐵蛋等人只覺得不耐煩,丁了了更是徹底沉下了臉。

  少夫人,留人醉?

  如果她沒記錯,丁小麥在金陵開的那家小酒館,正是叫作「留人醉」。

  少夫人?

  真是厲害了,幾天不見,他都換了一位夫人了!還是能開酒館掙錢養活他、縱著他喝酒賭錢逛花樓的夫人!

  丁了了磨了磨牙,對張鐵蛋吩咐道:「把這奴才綁了,扇他二十個嘴巴子!」

  既然身份都從「草民」變成「奴才」了,想必挨幾個嘴巴子不算為難吧?

  掌柜的不為難,可是張鐵蛋很為難:「小姐,打嘴巴子是內宅婦人的手段吧?咱們軍中都是直接砍腦袋!」

  「我就是內宅婦人啊,少廢話,打!」孫小姐決定的事豈是一個侍衛說改就改的。

  這是耍脾氣了。這也可以理解。千金小姐出門在外受了驚嚇,當然有權耍脾氣嘛!張鐵蛋不敢再多說,伸出巴掌咣咣咣扇了掌柜的二十來下,然後才意猶未盡地住了手,掏出繩子來給他綁上。

  這時那幾個廚子和小二也都被上了綁。眾侍衛在這客棧里裡外外查看一番,並沒有發現什麼埋伏。

  那就好辦了。

  丁了了向桌子努了努嘴:「你們繼續吃喝。鐵蛋把掌柜的提到樓上去,我有話問他。」

  侍衛太監丫鬟們面面相覷。

  還繼續吃喝?這飯菜,還能吃嗎?

  「怎麼不能吃?」丁了了看著他們十分不屑,「膽子那麼小怎麼上戰場!你們先前不是吃過解毒藥了?」

  解毒藥?

  小菱腦中靈光一閃,叫了起來:「那包花椒面!」

  就說一向很隨遇而安的了了小姐怎麼忽然對一碗面講究起來了,原來她早就看出這桌酒菜有問題!

  大敵當前不動聲色說說笑笑就救了一桌人……難怪殿下看重!

  只是可惜了小路子,囂張了一路,死得這麼無聲無息。

  小婢和剩下的幾人互相看看對方,各自下定了決心:甭管什麼真小姐假小姐了,客氣著點總不會吃虧!

  丁了了並不知道那些倨傲的太監和侍衛們已在心裡重新估量了她的地位。她只管跟在不太情願的張鐵蛋身後上樓進了一間客房,看著他細心地把掌柜的拴在床腿上,打了個死結。

  「栓狗都不是這個栓法的。」丁了了抱怨了一句,然後不客氣地沖張鐵蛋擺了擺手,「你出去吧。」

  「可是,殿下吩咐……」張鐵蛋有些遲疑。

  丁了了冷哼一聲,一記眼刀飛過去:「嗯?」

  張鐵蛋忙後退:「啊,殿下吩咐要時時注意保護小姐安全,現在客棧里沒有外人,屬下先告退!」

  丁了了滿意地點了點頭:「去吧,」

  高大的侍衛一陣風地奔了出去,房門在他身後關上。

  掌柜的突然很慌。

  聽七爺說京都富貴人家的女孩子都很兇的,有些特別跋扈的甚至還會強搶美男充作面首。

  這位很兇的小姐該不會看上他了吧?

  三皇子的妻妹,身份貌似很高的樣子,養幾個面首也不過分啊……

  「陳七很缺錢嗎?」三皇子的妻妹忽然開口問道。

  掌柜的一愣:「不缺啊……啊?什麼陳七?誰是陳七?」

  完了,露餡了。他心裡叫苦。

  這可怎麼辦,自殺謝罪嗎?

  自殺也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三皇子的妻妹很兇地捏住了他已經腫起來的臉,兇巴巴:「不缺錢?不缺錢派你們來這鬼地方開黑店?想毒死我?他不缺錢,那就是想換老婆了?」

  「不是……」掌柜的更呆了。

  這位孫小姐到底在說什麼?怎麼扯到換老婆上去了?七爺換老婆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但……輪不到三皇子的妻妹來問吧?

  「你回去替我問問他,」丁了了道,「是不是真打算跟丁小麥過了?他要是有這個心,我也不糾纏他,今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她咬著牙拔出尖刀割斷了掌柜身上的繩子,冷聲繼續:「但我的弟弟還是要還給我的。還有那個小石,我既然認了他是弟弟,自然也希望他回到我身邊來。」

  話說到這兒她便站起身,將尖刀插回鞘中,轉身:「滾吧。」

  誒?

  掌柜的站在床邊,愣住了。

  這不對呀,怎麼不是嚴刑拷打也不是強搶他當面首,只說了幾句話就讓他走了?現在的千金小姐……啊不,女土匪,都這麼好說話嗎?

  ……等一下。

  剛才那話里的意思,這姑娘跟七爺有一腿!

  掌柜的如夢方醒,撲通就跪下了:「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姑娘,還望姑娘恕罪!姑娘問的話,小人一定如實帶到,一個字都不敢漏!」

  「那就去吧。」丁了了冷冷道,「對了,今晚我還是要在這裡住,明天還要吃早飯。你留夠人手,別害我缺吃少穿的。」

  掌柜的連連躬身答應,心裡對主子又添了一重佩服:七爺果然不同凡響,看上的女人一個比一個厲害!瞧這位孫小姐的膽識,吃了一桌添加蒙汗藥的菜了,還面不改色要在這裡住宿!還要吃早飯!

  丁了了向那個看上去不太聰明的掌柜的看了一眼,皺著眉頭,下了樓。

  幾個侍衛忙迎上來:「小姐,好幾個賊人都醒了,您看是再打暈還是直接殺了?」

  「放了吧。」丁了了擺擺手,「殺了還得埋,咱們沒那麼多閑工夫。明天要早起趕路,今晚早睡。」

  說得好有道理。幾個侍衛都有些愣怔。

  但是,不對啊!殺人埋屍的確挺麻煩的,可是放了難道不會更麻煩?

  這些都是開黑店的歹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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