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可以如此歹毒!
雲來客棧的熱鬧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漓陽縣。
兩位又尊貴又體面的少年郎為了個女子爭風吃醋,竟險些大打出手,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尤其是蘇家那個病了多年的二少爺,不但活蹦亂跳地出來了,而且在明知小神醫已是有夫之婦的前提下,堅持上門當著人家丈夫的面糾纏討好,真是傷風敗俗,祖宗好幾輩的臉都被他給丟盡了!
不過,那個小神醫真有那麼好嗎?
聽說真的能起死回生?她丈夫也是她救活的?胸膛都縫起來過好幾回,現在拎門閂打人生龍活虎的?
那可真是……神醫吶!
聽說那個小神醫要在漓陽縣開醫館了?那意思是要定居本縣了啊,咱們漓陽縣的百姓有福了!今後有了傷筋動骨、疑難雜症,再也不怕了!
一天時間,丁了了小神醫神仙娘子的聲望在漓陽縣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街頭巷尾、茶樓酒肆,人人都在議論著那個據說醫術驚人魅力更加驚人的傳奇女子。
而在兩天之後,這議論本該消停幾分的時候,一個新的消息又轟地將它炸了起來。
輸了賭局的蘇五老爺已經認命,同意在縣丞和幾位鄉紳的見證下服毒自盡了!
這真是奇哉怪也,蘇五老爺不像那麼乖的人啊!難道是那位小神醫的威望太盛,連蘇五老爺都不敢與之抗衡?
滿城百姓議論紛紛,卻不知被他們議論著好奇著的丁了了同樣也是一肚子疑問。
「那個老傢伙肯服毒?你信嗎?」她看著陳七問。
陳七手裡捏著的扇子已經撕成了一堆散竹片,他猶自不肯丟開,又揪著那些附著在竹片上的碎紙一條一條地往下撕,對丁了了的問話充耳不聞。
佳佳趴在窗戶上,撇嘴:「阿姐,我看你還是換個丈夫吧!你看這個人都陰陽怪氣兩三天了,如今越發囂張,你問話他都敢不答了!要是換了蘇二公子,肯定比他乖得多!」
「丁佳佳!」陳七扔掉竹片跳了起來,「有你這樣胳膊肘往外拐的嗎!我是你親姐夫!」
佳佳搖搖頭,認真反駁:「姐姐是親的不假,姐夫可不一定!」
陳七氣得都快要瘋了:「娘子,你看他!你弟弟!他反了天了!」
「那個老傢伙肯服毒,你信嗎?」丁了了問。
陳七立刻就泄了氣,咕咚一聲坐回了椅子上,悶聲:「當然不信。我服了毒他都不會服毒!這件事你也不用瞎猜,肯定是你那個……那個蘇大老爺搞的鬼!」
丁了了也知道應該是蘇大老爺搞的鬼,但具體是怎麼回事還真猜不出來。她心裡納悶得厲害,乾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佳佳,走,咱們去瞧瞧熱鬧!」
「好啊好啊!」佳佳立刻跳了起來,「我都還沒看過人喝葯!我正要說咱們兩個一起去看!」
「那我呢?」陳七不樂意了,「你們把我放在哪兒?」
丁了了走到博古架前,踮著腳從最上層拿了六七把扇子下來,一股腦地堆在了桌子上:「呶,夠你撕一整天的了!」
「誰要撕這個!」陳七氣得亂跳,「我又不是屬貓的!你們兩個就會欺負我!自從有了那個蘇什麼東西,你們就不稀罕我了!」
丁了了嘖嘖嘆了幾聲,回頭問佳佳:「你幾歲來著?」
佳佳挺起胸膛端端正正地道:「過完年我現在九歲了!」
然後眼珠一轉,又看向陳七:「他三歲!不能再多了!再多一天都不至於那麼幼稚!」
丁了了深以為然。姐弟兩人同時作了個萬般無奈的表情,齊攤了攤手,轉身,出門。
深受打擊的陳七原地愣了半天,終於在聽到後院里馬車聲響的時候醒過神來,一溜煙地追了上去。
蘇五老爺的宅子是很簡樸的。丁了了此前從未來過,所以既沒想到這樣一條窄仄的小巷裡藏著一座高門深院的大宅,也沒想到氣派的紅漆大門裡面的景象竟是茅檐低小、菜蔬成畦。
天氣漸暖,幾畦蒜苗和菠菜已經返青,綠油油的甚是好看。旁邊一大片地方不知是種的什麼,蓋著厚厚的草苫子,整整齊齊,處處透著認真生活的痕迹。
但是今天,有個人的生活要結束了。
氣派的紅漆大門敞開,無數看熱鬧的閑人擠了進來,議論著吵嚷著,對著院子里水井邊的那張藤椅指指點點。
藤椅上坐著的,當然就是這院子的主人,也是今天的主角蘇五老爺。
劉縣丞和幾位鄉紳都已經來了,這會兒一人找了一塊石頭坐著,姿態和模樣都很像田間的老農。
並沒有人計較蘇五老爺的失禮。死者為大嘛!
但也有的混蛋並不信奉什麼死者為大,比如陳七。
他一進門就迎著藤椅上的蘇五老爺去了,笑得跟拜年似的:「哎呀蘇五老爺呀!多日不見,你老人家的氣色愈發好了,真是仙風道骨、鶴髮童顏啊!」
蘇五老爺險些被他氣得跳起來。
好歹看在這是最後一天的份上咬牙忍住了,深吸一口氣,黑著臉問:「這位公子,老夫似乎並不認識你吧?」
「啊,我忘了,的確不認識!」陳七搔搔頭皮,似乎有些尷尬。
但隨即又露出笑容,鄭重地作了個揖:「那我就自我介紹一下,我姓陳,行七,是蘇大老爺的忘年之交,前些日子剛剛與蘇大老爺談成了一筆天大的生意;除此之外我還是丁了了小姐的丈夫——你知道丁了了小姐吧?就是贏了你的賭局、逼得你不得不死的那個天才小神醫!」
哦,仇人。
他這番話嘰里呱啦一說完,不止蘇五老爺氣得喘不上氣,就連看熱鬧的閑人都覺得很想打他。
偏偏陳七一點自覺都沒有,還湊到人家蘇五老爺跟前去問呢:「這麼多人看著,您老人家現在緊張不緊張啊?對了,我聽說您是打算服毒自盡?那毒是誰準備的?靠譜不靠譜啊?吃了會不會肚子疼啊?我娘子手裡有更好的毒藥,保證一入口就能讓你瞬間咽氣,也不難看也不疼……你要不要換一下?」
「不用,」蘇五老爺咬著牙道,「我的毒藥是婁大夫準備的,不會比任何人的差。」
陳七「啊」地嘆了一聲,似乎有些失望:「真的不試試嗎?我娘子的醫術很好很好的……」
「陳公子!」蘇宅的老管家哆嗦著走過來,粗聲:「多謝您關心,我家老爺用不著你的『好意』!」
陳七彷彿到此刻才覺到了尷尬,訕訕地退後了兩步:「啊,是陳某多事了!幸好沒誤了時辰……時間差不多了,蘇五老爺該上路了吧?」
老管家一個沒忍住,手裡的拐杖就提了起來。
蘇五老爺出言喝止住,咳了一聲:「我就要走了,別為這點小事落下罵名,讓後人笑我沒有肚量!」
「老爺!」老管家一扔拐杖,哭倒在了地上。
蘇五老爺慢慢地站了起來,向院中環視一周,最終目光定格在一間尋常的小茅屋上,長嘆了一口氣:「我蘇五,願賭服輸,無話可說。——我的茶拿來吧!」
一個低眉耷眼的婦人捧著茶盤走了過來。丁了了認得正是前日在街上攔車的那個,忍不住嗤了一聲:「心機用盡、自誤自身,倒還裝出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來,噁心人呢還是噁心鬼呢?」
「你!」老管家回過頭來,瞪著她:「年紀輕輕,心腸恁歹毒!」
那個婦人看蘇五老爺將茶水接了過去,便也放下茶盤迴身來罵道:「的確歹毒!不過是贏了一場賭局,就當真要取人的性命……這樣的心性還要當大夫,將來不知有多少人的性命要誤在你手裡!」
「奇怪,」丁了了皺眉,「你們主子願賭服輸,做奴才的倒不肯服輸啊?」
陳七在旁接道:「再說了,跟你主子打賭的是他自家兄弟,你們罵我娘子幹什麼?欺軟怕硬唄?」
的確是欺軟怕硬,同時還可以恃弱凌強,這兩者並不矛盾——
陳七的話音還未落,圍觀的閑人中就有看不下去的站出來了:「了了小姐,你們這樣過分了吧?雖說人家蘇五老爺願賭服輸,你就真的忍心取他性命?他老人家的兒子都比你大,你懂不懂得敬老尊賢!」
「不懂。」丁了了搖頭。
陳七接著她的話附和道:「我們只懂得一是一二是二,照章辦事!敬老尊賢是什麼東西?要說『敬老』,我看在場的有一百多人都比他更老;你說『尊賢』,依我看那老東西也並不如何『賢』,倒是你們有些人『閑』得很,就少在這兒咸吃蘿蔔淡操心了!」
怎麼說話呢?!人群中又有好幾個不滿地叫了起來。
丁了了不用看也知道這些人中必定有收了錢的。但此時揭穿他們也沒有什麼用,他們說的話她也不在乎,所以她還是平靜地看著,不以為意。
卻不想除了陳七之外還有旁人在乎,而且趕在眾百姓完全被煽動之前站了起來,冷聲:「你們是要替蘇五老爺指責了了小姐?為什麼?因為她一個人力挫群雄、幫蘇六老爺贏了賭局?還是因為她不計報酬不懼風險,搶救傷患毫不猶豫?」
這……
剛才叫得最大聲的那幾個人都有些退縮。
治病救人當然沒得罵,他們要罵的是這個女孩子冷血無情,居然當真忍心看著蘇五老爺自盡……醫者仁心,難道她不該心軟懊悔、然後轉身回來替蘇五老爺求情嗎?
百姓愛看的是那樣的神醫,不是睚眥必報的惡女啊!
自我安慰一番之後恢復了幾分底氣的幾人重新挺起了胸膛,乾脆站了出來:「縣丞大人差矣!我們自然不是責怪了了小姐贏了賭局,只是如今蘇五老爺已經認輸,也願意兌現承諾服毒自盡了,了了小姐為什麼就不能得饒人處且饒人!」
「誒我說你們這幫人有毛病吧?」陳七騰地跳了起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怎麼那麼偉大啊?現在我捅你一刀,你饒我不饒?」
「陳七,回來!」丁了了皺眉,「你嚷什麼啊?跟傻子對吵,顯得你很聰明么?」
她這態度可謂是半點兒也不客氣,眾人都捏著一把汗怕她惹惱了丈夫。卻見陳七嘻嘻一笑,立刻就退了回來:「我這不是替你生氣嘛!我娘子憑什麼要受這樣的委屈!」
啊哦,了了小姐御夫有術啊!劉縣丞在心裡贊了一聲。
他當然知道這位陳七公子是什麼來歷,由此更知道了了小姐萬萬不能得罪。更何況今日這件事是非分明,實在半點兒難處也沒有!
「時辰差不多了,」劉縣丞看著眾人沉聲道,「蘇五老爺自承其過,願意以死謝罪再好不過。咱們漓陽百姓也都是通情達理的,一人之過絕不會遷怒家人,此事就到此為止吧!」
怎麼回事?
院中的議論聲漸漸地停下了。
什麼叫「自承其過」、「以死謝罪」?不是「願賭服輸」嗎?
大多數人只肯在心裡疑惑,卻有人毫不客氣地當面叫了出來:「縣丞大人,如今蘇五老爺都要死了,您不能讓人死得不明不白啊!他老人家到底犯了什麼罪,有什麼是我們不能知道的?」
說話這麼不客氣的,當然是陳七。
他話音還未落,後面就已經多了無數附和聲——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只要是尋根究底的事,總少不了有人起鬨。
劉縣丞看了他一眼,才要開口,蘇五老爺已經端起茶碗遞到了嘴邊。奇怪的是他的妻兒親眷都不在場,只有三四個老僕在旁陪著,此刻人人神色惶急,齊喊著「老爺三思」。
丁了了走上前,擋住了他的手肘:「蘇五老爺先別急,時辰還未到吶!」
雖然是自盡,但既然人人都知道了,那當然最好還是按著殺頭的規矩,等到午時三刻再上路。
蘇五老爺還未反抗,佳佳已跟著沖了過來,伸出一條胳膊擋在茶碗前面,蘇五老爺的那隻胳膊竟然就動不了了。
這小子,力氣不小!
蘇五老爺年高德劭的人,自然不會當眾同兩個孩子撕扯。所以他只頓了一頓,就自然而然地將茶碗遞到了家僕的手裡,抬頭起身等著看他的敵人要耍什麼花招。
「蘇五老爺,你到底犯了什麼罪啊?難道『願賭服輸』只是一塊遮羞布,其實另有隱情?」陳七高聲問。
蘇五老爺氣得渾身亂顫。明明那碗茶還未沾唇,他卻覺得自己立刻就要咽氣了。
這時眾百姓已經等不及想要知道答案,劉縣丞卻又猶豫了。
死者為大,這件事實在不好當眾說出來。而且,說出來以後對縣衙、對桑榆縣的所有人都沒有什麼好處,還是不說的好……
他的猶豫還沒完,旁邊的閑人卻又站出了一個。好些人立刻認出來了:那是原本替蘇五老爺做事的孫大夫。
當日望月樓上,他醫術精湛敦厚溫和,很是為蘇五老爺這一邊贏得了許多讚歎。若非後來出了城牆坍塌的事,就說他贏了丁了了,想必也不會有太多人反對。
這會兒,他是來替蘇五老爺說話的?
眾人疑惑不已,孫大夫已清咳一聲,沉沉道:「為人處世,事無不可對人言。蘇五老爺,想必你也不願意這般不明不白地走、又將黑鍋留給無辜之人吧?」
「我沒有什麼可認的罪。」蘇五老爺冷冷地道。
孫大夫神色比他還要冷,眼角低垂,像廟裡塑的金剛似的:「蘇五老爺當然不肯認。您當初為了贏那場賭局,買通工匠在城牆下的木架子上動了手腳,以致城牆尚未修好便已坍塌——時至今日,您就從未有一刻自責過嗎!」
「我?城牆?!」蘇五老爺驚呆了,「你說城牆是我弄塌的?」
孫大夫面色沉沉:「自然是你。不然難道還能是了了小姐嗎?你自己可能忘記了,我們卻還記得清楚!那天一早,我們幾個人都有些忐忑,只你一人信心滿滿,說什麼『就算她有幾分本領,老天不讓她贏,她又能如何?』——蘇五老爺,那天究竟是老天不許了了小姐贏,還是您不肯讓她贏?」
「自然是我不肯……」蘇五老爺順口接話,之後愈發惱怒:「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你說我弄壞了城牆,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孫大夫冷笑,「自然是你與那監工的伍長往來甚密!我曾親眼看見你與他吃酒,勾肩搭背、竊竊私語!」
他回頭看向原先站在一處的幾個大夫,又道:「大家都還記得,那天城牆出事的消息傳來之後,了了小姐與蘇六老爺第一時間就離開瞭望月樓趕去相救,而蘇五老爺您本人卻趕著一個報信的小廝追問不休,說了足有半刻鐘的話才放人走!若無密謀,為何如此?何至如此!」
「你、你這,」蘇五老爺又氣又惱,哭笑不得:「這才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轉向丁了了,怒問:「是你們收買他這麼說的?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們竟然還不放過,不止要殺我這個人,還要把我的名望、我家人的將來也一起給毀了?丁了了,你怎麼可以如此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