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爺的請求
婦人愣了一下,結結巴巴:「我、我們知道了了小姐是、是大老爺那邊的貴客、是那邊二少爺的大夫,但如今實在沒有、沒有別的法子了!我們老爺說,說照規矩只要了了小姐進、進了那邊的大門,我們就不該去攪擾,所以我們只能在城門口、等著……」
「打住!」丁了了冷聲截斷了她的絮叨,「你說的那是你們的規矩!我的規矩是,凡我不想看的病人,我就不看——不管我有沒有進誰家的門,也不管我是不是某位少爺的大夫!」
「你的規矩……」婦人張口結舌。
陳七從車裡走出來,居高臨下:「怎麼,只有你們蘇家的人可以立規矩,旁人就不行?大夫給人看病,不配立規矩?我金陵陳家的人在外,不配立規矩?」
「金陵,陳家?」婦人仰頭,驚愕。
陳七嗤笑:「怎麼,你們要求人看病,竟不知道自己求的是金陵陳家的少夫人?」
此話一出,滿街閑人頓時嘩然。
這是怎麼回事啊,那個小娃娃大夫,嫁過人的?嫁的還是比咱們漓陽蘇家不知顯赫多少倍的金陵陳家?
是不是真的啊?無數質詢的目光看向丁了了。
丁了了走出來,與陳七並肩而立,冷聲:「虧得我是金陵陳家的人,才敢站在這兒同你們說一句話。若非如此,你們只怕早已經拿繩子把我綁去了吧?——難怪當街攔車橫行霸道要搜查,原來你們眼裡,別人都不是人吶?」
那婦人呆了一呆,忙叩首賠罪。
丁了了喝止住,冷笑:「你也用不著賠罪。蘇五老爺怕是霸道慣了,忘了這世上除了蘇家的規矩之外,還有別人的規矩!」
「蘇家也沒有這樣的規矩啊,」陳七盤腿坐下來,悠悠道:「當街攔車搜查,冒犯行人只是其罪之一。咱們不妨再理論理論,你們是把我娘子當什麼人啊?當大夫,還是當犯人吶?」
是請大夫還是抓大夫啊?
這個茬是過不去了。蘇家眾人又急又氣,卻又不得不耐著性子繼續賠小心:「了了小姐,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的錯,今日實在是萬不得已,我家老爺的病還請您看一眼……」
「我說了,不看!」丁了了一轉身回到車裡坐下了,「怎麼著,你們真要綁我去看病?」
那個婦人話說到一半被截住,人僵了一下,慢慢地抬起頭直起腰撐起腿,站了起來。
身後一大群奇形怪狀的人也跟著站了起來,緩緩向牛車圍攏,頓時氣勢迫人。
周圍看熱鬧的一大群人嘩啦散開了。
打架了打架了!要打起來了!要出人命了!蘇家的人把金陵陳家的人打死了!
並沒有。
蘇家的人只是沉默地將牛車圍在中間,然後仍由那個婦人開口說道:「了了小姐,那場賭局,還沒結束吶。」
「我知道還沒結束,」丁了了沉聲,「等蘇五老爺死了,就結束了!」
婦人搖搖頭,脊背挺直,氣勢已與先前截然不同:「了了小姐說錯了。我家老爺也是病人,您若不能救他,那這場賭局的勝負——怕是要重新算一算了。」
帶這樣算的?丁了了氣笑了:「合著我先前救了那麼多人都不算,只你家老爺這一局定勝負?他老人家一條命,比城牆下數十民丁的命還珍貴唄?」
「倒不是珍貴不珍貴,」婦人振振有詞,「咱們只看能治不能治罷了。城牆下的民丁您能救,我們這邊的大夫們也能救,您不過是佔了先機……」
這是開始耍賴了。丁了了對此倒不意外。
畢竟賭上的是自己的命嘛,眼看死到臨頭了,不耍賴才叫奇怪。
這不是在街上吵架就能解決的事,少不得還要請縣令縣丞和漓陽縣的鄉賢長者們評判一番。蘇家都不怕,咱又有什麼好怕的!
那婦人對周圍無數鄙夷的憤怒的目光完全視而不見,耍賴耍得坦坦蕩蕩:「所以前面頂多算個平局。了了小姐要治好了我們老爺,才算贏了這場賭!」
這還真是沒處講理去了。
丁了了知道這是對方故意將她陷於兩難之地。目下看來,蘇五老爺所謂的「病」或許是自己服毒、或許是某位大夫的手藝,甚至有可能根本沒有病,只需要往床上一躺就足夠了。
裝病很簡單的嘛!這世上那麼多疑難雜症,有幾個是真病、幾個是裝的,誰能數得過來?
裝出來的病是最難治的,多少大夫都對此束手無策。丁了了雙手抱著頭,在車簾旁蹲了下來,唉聲嘆氣。
「病」她若治不好,那場賭局就不算他贏,蘇五老爺可以被別人治好然後理直氣壯地活下去;可她若是接下了、治好了,蘇五老爺就成了她的病人、是她贏了那場賭局的憑據,當然也就不能死了。
真是妙哇!
丁了了只得又站出來,看著那些來歷不詳面目可憎的人,咬牙:「我已說過了,我是因為鄙夷蘇五老爺人品,所以不願救他,並不是不能救。」
「哈!」那婦人笑了起來,「原來了了小姐的『醫者仁心』也不過如此!請問了了小姐,作為大夫,若因一己之好惡而將病人分了三六九等,甚至乾脆拒絕救治,是否與學醫行醫之初衷相悖呢?了了小姐如此言行,是否配做一名大夫呢?如今漓陽縣百姓對您讚不絕口,誇的可都是醫德吶!」
「那就是他們誇錯了。」丁了了道,「我根本就不是大夫,談什麼醫德!我從一開始就說過,我從未讀過醫書、也未曾向哪位大夫學醫,我只是手上有幾個偏方,恰好能治蘇二少爺的病而已。蘇五老爺個臭不要臉的欺負我一個弱女子,硬逼著我跟他收羅的大夫比醫術,那是他腦子有病,不是我的問題!」
不就是耍賴嗎?誰不會!
「耍賴」這件事就怕不會,一旦學會了,後面就會越來越順暢。
趁著那婦人發懵,丁了了想了一想,又補充道:「而且,說到底那場賭局跟我有什麼關係啊?我就是直接認輸了,蘇家能把我怎麼樣啊?能殺了我不成?蘇五老爺蘇六老爺愛死哪個死哪個,都別來煩我!你們蘇家不歡迎我,世上自有歡迎我的地方,我公公婆婆大伯妯娌們都還在金陵城等著我呢,誰有工夫在這兒跟你們耗著!——都讓開,我們不進城了,改道回金陵!」
真是的,還沒法子治他們了?蘇五那麼大年紀了都可以沒臉沒皮,她就不能倚小賣小嗎?她就不能狗仗人……狐假虎威嗎!
事實證明這招還挺有用。
她凶起來了,對方的氣勢就弱了。原本看著氣勢洶洶彷彿下一刻就要撲過來綁她的那一群人都有些退縮,大約是「金陵陳家」這個名頭嚇到了他們。
丁了了對這個局面勉強滿意,揮揮手重新回到車裡坐下,揚聲:「掉頭!打道回府!我也真是閑的,自己又不是沒有家,偏跑到別人的地盤上來受這個氣!」
「好啊好啊!」陳七跳起來也跟著鑽進車裡,歡呼不已:「娘子真的答應跟我回家了嗎?不去救那個病秧子的蘇二公子了嗎?那真是太好了呀!我早就看他多餘了!」
牛車當著一街人的面咣當咣當掉了個頭,果然朝著城外方向去了。蘇家一大幫子人站在街上猶豫,一時誰也拿不定主意該攔還是不該攔。
要是放他們走了,那場賭局是不是就可以算作廢……
那也不好說,但這丁了了若真是陳家媳婦,還真不是咱蘇家能惹得起的。先前出來的時候老爺沒料到這一著,這會兒一時還真不知該如何應對!
眼看牛車已經快要出了城門,街上幾個看熱鬧的閑人終於聚到一處,互相交換個眼色,然後同時轉身拔腿,向著牛車追了過去。
「了了小姐!」四五個人在牛車後面邊追邊喊,「了了小姐,我們是蘇家……怡景苑那邊的人!二少爺有話要對您說!」
怡景苑?怡景苑已經燒了,現在可沒有怡景苑。
丁了了在車上猶豫了一刻,本想直接把這句話喊出來,最後卻還是猶豫了一下,改口喊了「停車」。
「還停什麼停!」陳七餘怒未消,「漓陽縣這破地方,咱們再也不來了!天大地大去哪兒不好,偏在這兒受他們的氣!」
佳佳和小石兩個人在角落裡同時點頭附和。
丁了了嘆了口氣,無奈:「蘇沐書的病還要換兩次方子,我要是真不管了,他再過一兩年還是會變成原先那樣……那我前面的工夫就白費了。」
「白費就白費唄,」陳七不以為意,「他們不是給你錢了?那也算是錢貨兩訖,後面半截生意咱不做了,讓他們另找別家去!」
丁了了贊同地點了點頭,卻終於還是說不出那個「走」字。
「行醫治病終究不是做生意,」她嘆道,「我大約的確有可能是個大夫。」
做大夫是個良心活,不講究錢貨兩訖,也不能說利盡則散,追求的是個有始有終、仁至義盡。
陳七看著她嘆了一聲,喚牛車靠路邊停下,等著後面的人追上來。
然後劈頭就問:「蘇五老爺還有什麼吩咐?」
追上來的幾個小廝點頭哈腰,賠笑:「陳公子,我們是大老爺這邊的,一向在二少爺的園子里跑腿。了了小姐應當是認識我們的!」
「是嗎?」陳七拉長了聲音,「那真是好巧啊——這麼大的縣城、這麼寬的街,也能碰巧遇見熟人哈!」
這就有點陰陽怪氣的意思了。幾個小廝遲疑著,不太情願地跪下來:「陳公子恕罪,我們原是奉大老爺的命令來接您二位回府的,誰知路上不巧被五老爺那邊的人攔下了。您也知道如今咱兩邊不太愉快,怕見了面不好看,所以……」
丁了了掀開車簾,接過話頭:「所以你們只好避開,等我自己去跟那群討人嫌的東西糾纏吵鬧、討價還價,被他們逼著在兩條都不對的路當中選擇一條,然後被支使被刁難被全城的人嘲笑謾罵……橫豎這些事都跟你們沒有關係,是不是?」
「不是不是,」蘇家小廝們神色尷尬連連擺手,「小的們斷斷不敢有那樣的念頭!了了小姐您是我們蘇家的貴客啊!」
丁了了啪地放下帘子,冷聲:「你們是不敢有那樣的念頭,但是蘇大老爺有、蘇二少爺有!你們的打算我已經明白了,我的態度想必你們也看得出來。如今這件事打算如何解決,你們給我句話吧!」
「了了小姐,」為首的小廝膝行到牛車前面,笑得一臉真誠:「老爺和夫人都在盼著您回來,盼了七八天了!有一件大喜事還未告訴您知道——二少爺如今胸口已經不太疼了,走路說話咳得也不多了,前兒還讓人扶著到園子里走了走,全家人都高興得像過年一樣!」
哦。
丁了了靠在車窗上,打起了盹。
「蘇家如何、蘇二少爺如何,沒太有必要報給我知道吧?我一個外人,又不會與你們同樂。」
這是還在生氣。
幾個小廝竊竊私語一陣,只得繼續賠笑:「了了小姐怎麼是外人呢?二少爺是因為您才會有今日,蘇家上下對您一直是感激不盡啊!」
「那就收好你們的感激吧。」丁了了冷聲道,「我也會記得那段時日蘇家對我的款待。咱們也算是喜彼此的患難之交了,今我遠行,不必相送,願蘇家與陳家友誼長久、合作愉快。」
話是好話,人還是要走。
眾小廝到這會兒也算是明白了,不敢再說些糊弄人的場面話,只好豁出臉去不斷地哀求挽留,抱住車輪子不肯放行。
直到蘇大老爺在家奴簇擁下匆匆趕來。
丁了了隔著車簾看到他,就笑了:「多日不見,蘇大老爺風神如故。」
「了了小姐啊,」蘇大老爺匆忙忙下車行禮,「你就別打趣我了!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是被那些雜事鬧得焦頭爛額啊!還好你回來了,書兒的病情也有了起色,眼看咱們也算是苦盡甘來,你怎麼還在路上耽擱著不回家呢?」
陳七從車中探出頭來笑道:「我與娘子正要回家。我父母捨不得兒媳婦在外面受委屈,說好了以後不許她在外面行醫了!」
這分明是哄人的話。若真是不準在外行醫,先前為什麼要進城呢?
蘇大老爺心知肚明,忙賠笑,訕訕的:「陳公子說這話就是在罵我了。我哪裡敢委屈了了小姐……陳少夫人在外行醫!少夫人先前住在我家,那是我們的貴客,只是順便幫小兒看一看藥方而已!」
「哦,是嗎?」陳七反問。
大家彼此心裡都跟明鏡似的,就看你有沒有臉答應了。
蘇大老爺的確沒臉,支吾了半天,只得又行禮:「先前我家老五老六不懂事,設了個鬧笑話的賭局,將陳少夫人牽扯了進去,害得少夫人奔波勞苦許久,這都是我蘇家的不是!如今還請陳少爺與少夫人隨我回去小住幾日,讓我蘇家好好表表歉意!」
「可別了,」陳七道,「我在外頭混久了,什麼事都見過,最怕看見的就是別人的歉意。」
三皇子要殺誰的時候,喜歡說「那真是對不住了」,由此可見「歉意」真不是個好東西。
蘇大老爺不知道這個典故,卻也能明白陳七的意思,忙紅著臉又補充道:「請您放心,以後絕不會再出現類似的事!先前那場賭局勝負已分,餘下的收尾我蘇家自會解決,絕不讓少夫人再面對半點兒麻煩!」
「怎麼,不用我去救蘇五老爺了?」丁了了問。
蘇大老爺忙道:「他原本就是自己服毒,根本用不著救!他詭計多端,咱們蘇家卻也不是吃白飯的,這種耍賴皮的手段在咱們面前沒有用!」
「是嗎?那真好啊。」丁了了由衷地讚歎道。
蘇家家大業大、在漓陽縣也算半個土皇帝了,要解決這件事當然並不難。
所以先前為什麼不出面、為什麼躲在人群里看她熱鬧來著?
說白了就是不想在人前護著她、不想把蘇家顯赫的威名借給她用罷了。畢竟她只是個大夫,說好聽了是救命恩人座上賓,說難聽了也就是個雇來的匠人,不配蘇家全力保護照料嘛!
這會兒後悔卻顯得有些遲了。
說好聽的也無益,蘇大老爺擦擦汗,低聲道:「我本以為派人把老五關起來就能萬無一失,沒想到他一條沒了牙的狗還能收羅起這麼多人來。我和幾個奴才一時猝不及防才會猶豫不決,實在並不是不肯出面、更不是把你一個人推出去應付他們!」
這種人人都看得到的事偏不承認,硬裝作無事發生,一時倒也讓人無法辯駁。
丁了了覺得無趣,放過了這個話題,看著蘇大老爺問:「我一直很好奇,您弄塌那段城牆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呢?」
您口口聲聲說如今孩子的傷病是最最要緊的,所以您是此刻做的這些事都是對您兒子有益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