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歡你這樣的
「他不喜歡你這樣的。」柳翠翹扶欄看著遠處陳七的背影,輕笑。
「他在金陵城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沁香渠兩岸那麼多溫柔鄉、銷魂窟,多少英雄好漢都溺在那裡頭,何況他小小年紀……他碰過的女人,應該比你看見過的男人都多吧?」
丁了了咬住了唇角,臉色難看起來。
柳翠翹更得意了,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起,倨傲:「所以你必定服侍不了他!我勸你清醒一點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及早為自己做好打算,別等將來被他扔到後院自生自滅的時候才知道哭!」
「我沒想過要服侍他。」丁了了擰緊了眉頭,有些苦惱。
柳翠翹眨眨眼,笑了:「那算你還有幾分自知之……」
「我總覺得,」丁了了語調幽幽彷彿在自言自語,「我生下來不是為了服侍男人。如果我要找一個男人,那……我的男人是應該來服侍我的。」
柳翠翹張了張嘴,啞住了。
丁了了回頭看向她,真誠地問:「我想得不對嗎?」
「你瘋了!」柳翠翹眼睛都瞪得凸出來,「男人服侍你?你以為你是誰啊?宮裡的娘娘嗎?娘娘還要服侍皇上呢!——男人服侍你?!」
「我也覺得我瘋了。」丁了了搖搖頭,苦笑:「我竟然會跟你說那麼多沒用的話。我是人,你又不是。」
「你罵誰呢?誰不是人!」柳翠翹氣得跳腳,「你看著我再說一遍,誰不是人?」
丁了了被迫又看向她,神情就更加無奈:「不是你自己說的嗎?你說你們那個地方『多少英雄好漢都溺在裡頭』,對不對?可是人總不能溺在人堆里吧?能把人溺死的是什麼?是河水啊!是淤泥啊!——所以你是水還是泥?」
柳翠翹氣得呼呼直喘,好一會子才跺腳道:「我不跟你打這種沒用的口水官司!我就是告訴你一聲,七郎不會喜歡你這種沒胸沒屁股的豆芽菜!他最喜歡的是暖香樓夭夭姐姐那樣的,明艷照人國色天香……」
「哦,嚇我一跳!」丁了了拍了拍胸口,「我還以為你要說他喜歡你這樣的呢,那可就岔了輩份了!喜歡夭夭姑娘,那一點問題都沒有啊!明艷照人國色天香,我也喜歡啊!」
「你喜歡有什麼用?」柳翠翹冷哼,「人家可不喜歡你!」
丁了了轉身往欄杆上一坐,眯著眼睛懶洋洋地道:「那也未必就不喜歡我吧?我也很漂亮啊!說實話,我甚至覺得我比你還要好看一些吶!」
「我不是在跟你說這個!」柳翠翹手裡的帕子啪啪地抽打著廊下的竹子,人幾乎要哭出來:「你這小丫頭到底懂不懂事啊?!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問題是七郎他一定會納秦夭夭過門!你又不如人家好看、又不懂風情、又沒有娘家可以依靠,到時候一定會失寵!失寵,就是說七郎再也不會理你了,還會由著旁人欺負你、搶你的飯菜搶你的衣裳搶你的胭脂水粉!你明白不明白!」
丁了了似懂非懂,糊裡糊塗地點了點頭。
失寵啊,她好像聽過這個詞,是挺可怕的,據說不但會缺衣少食,還會丟孩子、丟命。
「那,我應該怎麼辦啊?」她真誠地請教。
可算是正常了。柳翠翹終於鬆了一口氣,板起面孔,冷冷地道:「當然是找人合作!你什麼也沒有,空占著一個正妻的名分,要是下邊妾室抱團欺負你,你可就半點活路都沒有了!你必須要找一個靠得住又有手段的人合作!」
丁了了認真地想了想,點頭:「沒錯,是這個理兒。單靠我一個人,攏不住他那顆浪子的心吶!」
開竅了!
柳翠翹大喜,強忍住得意仍裝作冷傲的樣子,微微點了一下頭:「所以你今後——」
「我今後要找夭夭姑娘合作!」丁了了撫掌,「我有正妻的身份,夭夭姑娘有美貌懂風情,只要我們兩個同心同德,何愁家裡的外面的小妖精們作怪、何愁攏不住陳七那個混蛋的心!」
「攏住誰的心?!」身後忽然響起一聲問,近在耳邊。
丁了了嚇得一哆嗦,整個人瞬間失了平衡,頭朝下腳朝上向著外面園子倒栽了下去。
陳七,你個害人精!
「小心啊!」害人精陳七瞬間閃身沖了過來,半空中一把接住她,抱著一起滾落到了地上。
疼得哇呀呀亂叫。
丁了了一落地就從他懷裡跳了出來,氣急:「你幹什麼?誰教你鬼鬼祟祟躲在暗處嚇人的!」
「我沒有『鬼鬼祟祟』啊,」陳七委屈,「我光明正大回來找你,是你們鬼鬼祟祟在說見不得人的話,做賊心虛才會被我嚇到……」
「你才做賊!你全家都做賊!」丁了了怒氣更盛。
陳七也不生氣,拍拍屁股站起來,趴在欄杆外面看著她:「娘子啊,咱們是自己人,你心虛就不要怕承認嘛!你告訴我,剛才在聊什麼?我聽見你說要攏住我的心?」
「是啊。」丁了了點頭,「柳姑娘說你不喜歡我這樣的,所以我必須想個法子攏住你的心,否則就會失寵,會缺衣少食老死後院無人過問!」
「我沒有那麼說!」柳翠翹快步走過來,急道:「我只是看著了了小姐總在外奔波行醫,所以想勸勸她多在內宅中用點心……」
「內宅中,怎麼用心?」陳七問。
丁了了搶著答道:「柳姑娘教我與人結盟!她說我什麼本事也沒有,將來一定會被你的妾侍欺負,不如賢惠一些,先做主為你娶了夭夭姑娘進門,然後與夭夭姑娘同心協力攔住你不許出去勾三搭四,如此方能後院安穩!」
陳七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怎麼扯到別人身上去了?」
柳翠翹在旁急得都快哭了:「了了小姐,您不能信口開河啊!我什麼時候勸過您納夭夭姐姐進門?我反倒是在勸您多加小心,因為夭夭姐姐心高氣傲,眼裡必定容不下您這樣出身不高的正室……您沒去過金陵可能不知道,夭夭姐姐的心性是不能與人作妾的!您與誰結盟也不能與夭夭姐姐結盟,您最、最需要小心的就是她啊!」
「是嗎?」丁了了與陳七同聲問。
柳翠翹眼圈一紅,真的哭了:「七郎,我知道我不該同了了小姐說這些,可我真的不忍心見她一個如此質樸善良的小姑娘受那樣的委屈!您自己大約不知道,夭夭姐姐私下裡是放過話出來的,她說要嫁就嫁您這樣的人,因為只有您這樣的人才會給她執掌中饋的機會……您要是真納了夭夭姐姐,了了小姐遲早會被她害得很慘!」
「我還是沒懂。」陳七看著她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要納她了?夭夭是暖香樓的一棵搖錢樹,怕是輪不到我吧?」
「輪得到你也不要娶!」柳翠翹急道,「真不是我故意在背後中傷她,是她的心氣實在太高了,了了小姐一定管不住……」
陳七留心觀察著丁了了的臉色,始終沒有看出什麼來,只得胡亂點了點頭:「好,我不娶就是。」
柳翠翹終於鬆一口氣,擦擦眼角,勉強露出了一分笑:「你肯答應就好了。我真怕自己好心辦了壞事。若因為我的一句話你娶了夭夭姐姐,那我可就真的害了了了小姐了!」
陳七看了她一眼,認真地道:「你放心,不會。」
不會因為你的某句話而娶誰的,你遠沒有那麼重要。
柳翠翹不知他的心思,聽見答應就展顏笑了:「如此才好。你這個人,我們樓里都是知道的,大家一直都猜測是什麼樣的女子能做你的夫人呢,沒想到最後是了了小姐這樣的小家碧玉……你既成了親,今後可要好好愛惜人家,斷不能再像從前一樣混鬧了!」
「是。」陳七低頭笑了笑,鄭重其事地道:「謹遵四太奶奶教導。」
「你——」柳翠翹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
廊下燈影並不明亮,陳七也許是沒看見她的眼淚,也許是看見了卻裝作沒看見,只管牽著丁了了的手,低笑:「剛才佳佳那邊,你猜怎麼著,一幫小傢伙在打架!咱們佳佳一個人打四個,沒落下風!依我說咱們佳佳就該去從軍,到時候少不得拜將封侯……」
一路說著話,三人已經完全避開了主屋主院,繞到了人跡稀少的園子里。此時園中亦是疏疏落落地點了許多燈籠,尚未發芽的花枝上甚至用染色的生絹做成了各式花朵,燈光下燦爛奪目。
沒來由的沉默持續了很久,柳翠翹終於又嘆道:「我實在沒想到,此生還會來這種地方、做這樣的事……陳七少爺,等我將來事成了,再回到原來那個地方去,你還願不願意像從前一樣……」
陳七正專註地把玩著丁了了的手指頭呢,這番話聽一半漏一半的也沒往心裡去,只漫不經心地答道:「你要是還回樓里去,那自然還跟從前一樣。可我還是先前那句話,不管事成與不成,你都可以不必再回去,你將來的事我會為你安排妥當。」
「真的?!」柳翠翹大喜。
陳七點頭,說得飛快:「所以你放心,不管你是要嫁別人還是留在這裡當四太奶奶,我都……」
「我不嫁別人!」柳翠翹急了,「我也不當四太奶奶!七郎,我的心思你不是不明白!」
咦?
丁了了站定了。
她不是傻子,這位柳姑娘的心思她當然一早就看出來了。只是原本看著對方遮遮掩掩的,她還以為沁香渠的女人也懂含蓄,一腔柔情不肯當面對人言呢。
沒想到柳翠翹還是親口說出來了,那這件事就變得有些可惱了。
「你心裡明白嗎?」丁了了回頭看著陳七問,「反正我是不明白。如果你們兩個都明白,那不如也向我說道說道,讓我也明白明白?」
陳七咧嘴,皺臉,不知是哭是笑:「四太奶奶在給咱們打啞謎呢!你知道我一向是笨的,你都不明白,我哪裡會明白?你要是猜到了,不如先說給我明白明白?」
他倆人在這兒比著賽著裝糊塗,個中緣由柳翠翹雖然不全明白,卻也能大致猜到兩三分。
論理說她該知難而退。可是,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沁香渠畔那麼多女子之中也只有她走到了這一步,如今卻要她退,她如何能甘心?
「你不可能不明白!」她張開雙臂攔住陳七的去路,哭道:「我是為了你才來做這件事的!你可以說我沒有幫上什麼忙,但我付出了多少辛苦你不可能看不見!七郎!我沒有別的妄念,只求你能給我一席安身之地,哪怕是為奴為婢我也甘心!」
她擦了幾次淚,兩隻眼睛紅紅的,猶自不服輸地瞪圓了死死盯著陳七:「我願意全心全意服侍你、盡心儘力輔佐少夫人,絕不會逾越本分!七郎,少夫人,你們能容得下別人,怎麼偏就容不下我呢?」
「我們,容得下誰了?」丁了了回頭,不是問柳翠翹,而是問陳七。
陳七忙高舉雙手,連連後退:「沒有啊沒有啊沒有啊!我還能容得下誰?娘子你一個人就是山河大海、就是日月星辰……再也沒有了!多一滴水一粒塵都沒有地方放了!」
丁了了抬手捂臉表示不忍直視。
柳翠翹的眼淚像不要錢似的嘩嘩淌了下來,淚濕襟袖哽咽難言:「你、你當真是一點活路都不給我留嗎?七郎,你當初求我來做事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陳七打斷了她的話,冷聲:「對,我當時說你只需要在臨溪村住幾日,等著被我兄長帶回金陵。到時核實了你的身份,你就說是與我私奔至臨溪村隱居,假稱醫女只是為了逃避追捕。我承諾過可以確保你不被送到東宮,我會設法放你離開陳家甚至離開金陵,山高水闊任你自由來去。」
唯獨沒有承諾過把你留在身邊如何如何。
「翠翹姑娘,」陳七靠在一根柱子上,嘆了口氣:「這天下遍地都是活路,你不能單單挑出唯一的一條死路來走到底,然後回頭抱怨我不給你留活路。」
話說到這裡算是完全攤開了。柳翠翹擦乾了眼淚,似乎想倨傲地笑一笑,卻沒笑出來,只好保持著倔強的姿態,看向丁了了:「七郎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這樣的態度對我們說過話——從來沒有。」
丁了了點點頭:「我信。」
柳翠翹的眼淚立刻又下來了:「所以我不明白!憑什麼?憑什麼你就跟別人不一樣?哪怕他是為了秦夭夭,我也不會這麼意外……」
丁了了看著她,心裡憋著一句話沒忍心說出口。
陳七卻沒有什麼顧忌,當面就替她說了:「不是我的娘子與別人不一樣,是你與這世上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樣。」
若是沒有前後文,這倒像是一句好話。
可惜陳七緊接著又說道:「翠翹姑娘,你口口聲聲說『謹守本分』,事實上我見過的最不守本分的人恰恰就是你,你逾越得太過了。」
花樓里的女子,謀求自由謀求富貴謀求真心都可以算是人之常情。甚至像秦夭夭那般心高氣傲想要堂堂正正嫁人做正室的,雖然聽上去可笑了些,但只要沒妨礙到別人,那也不算什麼事。
唯獨不該似柳姑娘這般,連男人的一個承諾都還沒有得到,就先把手伸到人家的後院里去了。
她倒不像秦夭夭想做正室,她是想從一開始就拿捏住正室,相當於挾天子而令諸侯,雖無正室之名,卻是要比正室更加威風的。
到時候荒唐之名讓男人來擔、懦弱之罪讓正室來承,輕浮放誕的罵名都是後進門的那些「小妖精們」背,只有她以妾侍之身獨撐大局辛苦操勞,賺一個「懂事識大體」脂粉英雄美名揚。
打量誰是傻子呢?
「四太奶奶,」陳七牽起丁了了的手,向柳翠翹躬身作別:「天色不早了,我夫妻二人還有些事要忙,就不陪您了。」
「站住!」柳翠翹斷喝一聲,再次攔住了二人的去路。
站在小路中央脊背挺直氣勢洶洶:「陳七公子,你這樣待我,就不怕我把這件事原原本本說給大公子知道?」
陳七回看著她,臉色冷了下來。
怕不怕?當然怕啊,不然為什麼大老遠特地從漓陽縣再跑回來一趟呢?
但既然你現在還沒有說,那就不太怕了。
陳七笑了笑,邁步上前迎著她就撞了過去:「你要說只管去說。我只怕你說得慢了,我娘子在江南道早已聲名遠播,到時大哥又要責怪你不早些來報。」
柳翠翹到底還是讓開了路,被他撞得踉蹌後退,險些坐倒在一叢乾巴巴的荼蘼花枝上。
「陳七!」她艱難地站穩,追了兩步又停住,咬牙:「你可別後悔!」
陳七自是不肯理會這種程度的威脅,腳下不停,挽著丁了了一徑繞出了園子,回到了四太爺專門讓人替他收拾出來的那處安靜的廂房。
自不知身後柳翠翹七拐八繞到了一處逼仄破敗的所在,對著裡面冷冷地說道:「你要是還想活命,就吭個聲,我給你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