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聚好散?
小神醫?她正在救人啊!
呶,那邊角落裡,個子小小的,穿白裙子紅斗篷的那個就是!
圍觀的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熱心地為這個迷糊的年輕人指點了方向。
下一瞬就看見那個年輕人原地蹦了起來,一陣風似的就去了。熱心的群眾只覺得眼前一花,連那句「不要打擾她」都沒來得及說出口,人就不見了。
小神醫丁了了真的很忙。一會兒止血藥不夠用了、一會兒病人昏過去了、一會兒針線被血粘住不靈活了、一會兒又有小廝來喊「那邊有人不行了」……一顆心恨不得掰成八瓣用,真是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
偏在這時候有人來搗亂。
搗亂倒是也不吵也不鬧,就是一直在她後面跟著。不管她是低頭給人縫針還是抬頭跟人說話,總覺得後頭有一道視線粘住不放。甚至她轉身取葯的時候,也能察覺到一道人影隨之一閃而過,像條尾巴似的繼續在她身後。
如疽附骨,如芒在背,煩死人了!
旁邊眾人也都看不過眼,爭相開口罵了起來:
「那是誰家的後生?你跟在人家大夫後面幹什麼?!」
「小神醫在救人吶,你添什麼亂?你家大人沒教過你做事嗎?」
「還不快躲遠點,誤了大夫的事,害了人命你擔當得起嗎?」
好吵。
丁了了越忍越煩、越聽越煩,終於耐不住性子丟開了手裡的一塊紗布,抬頭:「佳佳,來替我把搗亂的打出去!」
「好嘞!」佳佳愛干這個,聞言立刻就丟下手裡的活計,沖了過來。
然後他就愣住了。
「阿姐,」小娃娃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結結巴巴:「他、他是……」
丁了了用了僅剩的耐心在等著他說出後面的話,卻遲遲沒有等來。下一刻只聽到身後呼地一陣風響,她自己已經被人整個兒從後面抱住,動也動不得了。
邊上圍著里三層外三層的幾百號人吶,一霎時齊聲驚呼起來。
剛從別的大夫那兒搬了一筐藥材正往回跑的蘇六老爺看見這一幕,頓時氣得渾身打哆嗦:「這真是沒天理了!小安小齊!去!給我打死這個登徒子!」
哪裡用得著什麼小安小齊,那些看不過眼的閑人早就忍不住了,沒等吩咐就怒吼著齊沖了上去。
「別打別打!」登徒子抱著小神醫轉了個圈,面向眾人,咧開了嘴:「我不是登徒子!她是我媳婦兒!我們拜過堂的!」
「胡說八道!」蘇六老爺氣得扔了葯筐,自己沖了過來:「誰跟你拜過堂?你跟誰拜過堂?了了小姐也是你這種混賬東西配得上的?!」
「就是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性!長得跟個歪了的葫蘆似的!」旁邊立刻有人附和,一邊挽著袖子衝過來,就要掐人。
另一人撲過來扭住了登徒子的肩,罵聲更大:「豈止長得丑,還一邊笑一邊哭,分明就是個傻子!憑他也敢冒犯了了小姐!東子、阿樹,一起打!」
義憤填膺的少年人中年人們爭相撲上前來,把先前所有的驚慌震撼感動都化成了力氣,呼朋喚友各出拳腳,準備把這個膽大包天的混賬東西打成豬頭。
可憐的登徒子被嚇到了,也股不得哭也顧不得笑了,只管死死地抱住小神醫保命,軟語哀求:「娘子,你幫我說句話啊,你夫君快要被人給當成登徒子打死了!」
小神醫丁了了蜷著身子不肯動,也不抬頭。
登徒子只好又求佳佳:「你也幫我說句話啊!你是我小舅子……不對,你是我哥!你快告訴他們我是誰啊!」
「你是個王八蛋!」佳佳抬起頭,眼淚嘩地流了下來:「王八蛋,你敢欺負我姐!——蘇六老爺,快幫我們打死他!」
這可再無疑問了。蘇六老爺高聲答應著,帶著自己的幾個小廝和熱心的群眾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丁了了從困頓之中拯救出來,然後毫不留情的拳腳就噼里啪啦砸到了那登徒子的身上。
「哈哈哈……」人群後面一個文士模樣的男子用扇子遮住了臉,同著身後的老者和幾個從人一齊大笑起來。
「哎喲可笑死我了,這陳七他還真敢!你說他惹誰不好,偏去招惹人家小神醫,還專挑大家急等著她救人的時候!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就是啊!那麼多人還等著小神醫救命吶,蘇家二少爺六老爺兩條命還在她的手上吶!陳七那個傻子當人家是街頭上賣笑的嗎?連個招呼都不打,上去就抱著!」
「等著瞧吧,要是那小神醫氣性大,受不住委屈一頭撞死了,蘇家肯定找姓陳的拚命!」
幾個人越說越樂,看著亂石堆前乒乒乓乓挨打的陳七隻覺得越看越有趣,恨不得當場鋪開畫紙潑墨揮毫記錄下這精彩的一刻。
挨打的陳七抱著頭,慘叫:「娘子!娘子救命啊!娘子你為什麼不管我啊?你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我聽說你們被燒死了,我還馬不停蹄地跑去臨溪村……」
蘇六老爺聽到「臨溪村」三個字,愣了一下,忽然喝令住手。
小安小齊自是立刻就遵從了命令,旁人卻不肯聽他的話。陳七的肩上、背上仍在被人一拳一腳地招呼著,砰砰作響。
丁了了往旁邊讓了讓,皺眉,向兩個小廝吩咐道:「把傷者抬遠一點。那些人打架不知要弄出多少塵土來,你們幾個盡量幫忙護著傷口,不要弄髒。」
幾個小廝聞言爭著上前幫忙,丁了了便自己提了藥箱,走到另外一個臉上全無血色的傷者身邊去,專心查看他受傷嚴重的大腿。
那邊陳七已經不喊了,也不哭,也不還手,就只管抱著頭蹲在地上,像個沙包似的任人罵任人打。
最後終於是佳佳喊了「停手」,走上前去,背著手,居高臨下:「喂,你死了沒有?」
「死了,」陳七抬起頭來,鼻青臉腫:「我已經傷心死了!才幾個月不見,我的娘子和小舅子就不要我了,竟然狠心當面讓人打死我,我還活著做什麼?讓我死了算了!」
佳佳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有些遲疑:「……那,我讓他們繼續打?」
「別別別!」陳七嚇得又抱住了頭,「別打呀別打呀!再打就真的打死了!雖然我這條命是姐姐救的,隨時可以還回去,但是這樣被打死了也不能算是把命還給姐姐啊,只能算是被丟掉了!你不如先留著我的命,以便我將來去替姐姐赴湯蹈火……」
「閉上你那張騙人的嘴吧!」佳佳氣沖沖,「你還替姐姐赴湯蹈火呢,你不把姐姐踹到火里去就不錯了!你滾吧,我和姐姐都不想再見到你!」
「踹到火里……」陳七坐在一塊磚石上,仰起頭來看著他:「你們,是不是都知道了?」
「佳佳!」丁了了在遠處揚聲,「說完了沒有?快來幫忙!只吃飯不幹活一有事就拍屁股走人你以為你是少爺嗎?」
誰要當少爺,「少爺」是罵人的。
佳佳兇巴巴地向陳七剜了一眼,轉身就跑:「來了啊來了啊,阿姐不要罵人呀!」
陳七伸手想拉沒拉住,下一刻就有人故意攔過來,一下子撞了他一個趔趄。
「什麼人吶,」一個婦人的聲音嗤笑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糾纏個沒完了!賣乖裝可憐,滿嘴裡沒有一句人話!了了小姐年輕容易受騙,我們可看不慣你這種不值錢的東西!」
陳七撐著一塊尖石險險穩住沒有摔下去,抬起頭來仍是苦笑著,可憐兮兮:「大姐,您不能說我不值錢,我很值錢的呀!我這條命是我娘子救回來的,十分珍貴,萬金不換吶!」
「我呸!」婦人不客氣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混賬話哄誰呢?了了小姐救回來……不對,誰是你娘子?你先前那頓打白挨了是不是?要不要再打你一頓,幫你清醒清醒?」
「她真的是我的娘子,怎麼就沒有人信呢?」陳七抱著腿坐在石頭上,瘦高的身子蜷成一團像根枯柴,看上去居然十分可憐。
蘇六老爺遲疑著走過來,在他面前蹲下,問:「你的頭打破了,要不要給你包紮一下?」
「老爺啊!」陳七的眼淚都下來了,「您是個好人吶!我這頭……唉,我這頭破不破無所謂,您能不能找點活血化瘀的葯給我敷臉啊?我變醜了,娘子就更不要我了!」
蘇六老爺立刻站了起來。
「後生啊,」他嘆口氣,無奈:「你的心思是個男人就看得明白,你挨打不喊疼、受傷不氣餒也實實令人佩服,但作為長輩我還是要勸你一句:挨不著的就不要瞎想了,了了小姐是蘇家要的人,你不可能……」
「什麼叫『蘇家要的人』?」陳七咬著牙跳了起來,「她不是蘇家請來的大夫嗎?『請』跟『要』是一回事嗎?」
蘇六老爺輕撫長須,微笑道:「不是一回事,但也可以是一回事。了了小姐是蘇家請來的大夫,自然是座上之賓,要多尊貴有多尊貴。但與此同時了了小姐與我家少爺朝夕相處日久生情,願意留在我蘇家……」
「她不願意!」陳七氣得嗷嗷亂蹦,「誰說她願意了?她憑什麼願意!她一個有夫之婦,留在你們家做什麼?你們家少爺要請她當娘嗎!」
蘇六老爺微笑搖頭,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兩情相悅,郎有情妾有意,你明白嗎?不是像你剛才那樣一廂情願強摟強抱,而是雙方看對了眼,父母做主三媒六聘……」
「娶她為妻?」陳七打斷他的話,問。
蘇六老爺臉色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笑容:「便是不能娶為正妻,了了小姐是書兒的救命恩人,我兄嫂自然不會虧待她。將來正室若不能容人,家中長輩必會秉公處置,絕不會讓了了小姐受半點委屈的。」
「丁了了!」陳七忽然爬上最高的那塊石頭,拔高了聲音:「丁了了,你聽說了沒有?蘇家在算計著要納你為妾吶,你還不快跑?!」
這一嗓子聲音太大,周圍好些人聽見了,立刻轟然讚歎起來:
「這個主意不錯啊!」
「是不錯,蘇家有福了,小神醫也有福了!」
「這才叫兩好湊一好嘛!」
陳七聽見了,氣得當時就跳了起來:「你們這些人是不是瞎?哪裡好?有什麼好?我娘子天仙一般的人物,他們要逼她作妾!好嗎?好嗎?!這麼好你們怎麼不去啊!」
「我們倒是想去,」旁邊一個婦人笑道,「但是蘇二少爺看不上我們啊!」
這還真是無可辯駁。
陳七腳下一滑從石頭上跌下來,一手抱著屁股一手捂著腰,嘶嘶地吸了好幾口冷氣,終於醒過神來,腰桿又挺直了:「蘇二少爺看不上你們,我娘子難道就看得上他嗎!還作妾,我都不敢讓她作妾!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讓人作妾能算以身相許嗎?那叫恩將仇報!」
他扶著腰捂著臉一路怒罵著,咚咚咚奔到丁了了面前,高聲:「喂,剛才的話,你聽見沒聽見?蘇家說要你作妾……」
「好啊。」丁了了正忙著,頭也不抬。
陳七呆住了。
什麼意思?「好啊」是什麼意思?
他的媳婦兒要去給別人作妾?心甘情願的?
憑什麼啊!
那個蘇二少爺他憑什麼?不就是一個咳了半輩子的病秧子?那麼多年連床都下不了,他能好看嗎?他能好用嗎?!
娘子你是不是瞎!他哪一點比得上我!雖然我如今看著落魄了些,可那是因為我勞苦困頓思念成疾,偏偏又自作聰明跑回去換了一身粗布衣裳,本以為能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被人當成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給打成了這樣……
就是因為這樣才被那個什麼二少爺給比下去的!
這算什麼事哦!
陳七又急又氣,也顧不得旁邊蘇六老爺的兩個小廝正虎視眈眈,一咬牙撞開礙事的人,直撲到丁了了的眼前。
抓住了她的肩:「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你給我講清楚!」
丁了了手上穩穩地收了最後一針,剪了線頭,敷上藥,包上紗布,轉身將細針放回盒子里,然後抬起頭。
陳七忽然呆住了。
「你——」他遲疑著,驚恐著,看著丁了了的臉。
哦,忘了,這次沒遮臉。丁了了抬手在自己下巴上捏了一把,留下一個血手印。
陳七的手也跟著摸了上去,觸到她的腮邊。
先前在臨溪村四太爺那裡受的傷已經癒合了,只有一道淺淺的印子尚未恢復……是她沒錯。
「是我,」丁了了看著他,「都是我。」
都。
是她。
陳七一時有些發懵。
丁了了推開他的手,起身環視四周,確認危重的傷者都已經救治過了,然後才又回頭轉向陳七:「暖香樓是我,臨溪村也是我。年節時你看到的背影是我,那天掉到河裡找不到了的還是我。」
「你,怎麼可能?」陳七還是不信。
雖然他先前已經察覺到他的小娘子與那個刺客頗有相似之處,但無論如何都不能把這兩個人看作一個。
她不是臨溪村的一個小傻子嗎,怎麼會跟著太子做了刺客,又怎麼會有那麼一身神出鬼沒的本事?
這件事很難解釋,可是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很多原先想不通的事情忽然就明白了。
為什麼她一直包著臉不肯被他看見、為什麼她時常冷言冷語對他極不耐煩、為什麼她受傷的時候那個刺客也不再出現、為什麼……
為什麼她要騙他?
在臨溪村後面的山裡救下他,也不是巧合嗎?
陳七冷下了臉,站起身,整個人如同籠上了一層陰雲,沉沉:「太子為什麼要這樣做?先前在臨溪村的時候,你要殺我,其實易如反掌吧?」
丁了了答不上這個問題,乾脆就看著他,不答話。
陳七自己想了一陣,又搖頭:「不對,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你是太子的人,也許是三皇子……」
三皇子,蘇家。
他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臉色就更難看了一些。
丁了了不知道他想到哪裡去了,也不打算解釋。她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面無表情:「陳七公子,你我各懷鬼胎,誰也不欠誰什麼。既已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不如就裝作不曾見過,難聽的話就不必說了吧。」
「好聚好散?」陳七問。
丁了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皺眉:「聚過嗎?」
聚過嗎?
就算曾經拜堂成親曾經夫妻相稱曾經同床共枕曾經相濡以沫,又如何?誰還不是逢場作戲呢?
「沒聚過嗎?」陳七向前跨出兩步,啞聲:「你救過我的命。你曾經為了我提著刀殺進丁傳山家的家。你曾經為了我得罪了一村子的人,你曾經為了我被下毒、差點搭上了你自己和佳佳兩條命……」
「不是為了你。」丁了了避開他的目光,煩躁:「你不要想太多了!」
「我只怕想得還不夠多!」陳七步步緊逼,再次上前抓住了她的肩:「丁了了,解釋一下,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