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醫在劫難逃
「你這麼做,真的是為了天下,不是為了私仇嗎?」
坐在蘇大老爺面前的時候,陳七想著那虯髯漢子的這句話,抬頭露出了兩分笑。
「蘇大老爺,」他悠悠開口,「三殿下的意思,我家兄長在信中想必都已經對您陳述過了。」
「是。」蘇大老爺拈鬚頷首,「陳大公子說,北疆戰事遇到了一點麻煩,希望我蘇家出一點銀錢,為國效力。」
陳七點頭:「蘇大老爺既肯見我,想必是願意的了。」
蘇大老爺微笑著,一臉真誠:「當然。將士們在北疆為國盡忠,咱們老百姓受其庇護,自當有所表示。」
陳七低頭飲茶不語,靜等他的後文。
蘇大老爺頓了一頓,笑意更深:「我蘇家願出五千兩,聊表寸心。」
下首坐著的文士倏地站了起來:「五千兩!你這——」
「不要聒噪。」陳七擺擺手,打斷了他的叫嚷:「咱們來做客,豈可對主人無禮!」
文士瞪圓了眼睛彷彿要罵人,但最終竟而沒有發作,蔫頭耷腦地坐了回去。
蘇大老爺端起茶碗,饒有興緻地看著陳七。
就見他抬起頭來,仍然含笑:「聽說蘇大老爺有位愛子昔年曾為山賊所傷,落下病根至今纏綿病榻?這也是巧了,三殿下那邊數月前新得了一位神醫,於外傷一道極是精通,若能請得他來府上看一看,二公子的病或許便會有轉機了。」
「犬子多謝三殿下和陳公子惦記著,」蘇大老爺抬起頭來,哈哈笑:「只是三殿下請來的人自是要留在軍中為國效力,豈能為了我一個無用的小兒虛耗心神!再者不瞞公子說,舍下不久前也已請到一位神醫,年紀雖輕,一手醫術卻已出神入化。犬子蒙她照料數日,現已大好了。」
「好了?」陳七驚訝,眉心一跳。
隨即又恢復了笑容:「那真是大喜,大喜啊!不知是何方神醫有此奇技,若非公務在身,我倒真想尋個機會見他一見!」
「陳公子要見她倒也不難,」蘇大老爺抬頭向門外虛看,「我家兩位兄弟意氣相爭,今日正在望月樓設下賭局,請神醫與人鬥技……公子稍後出門,大約還能趕得上看一番熱鬧。」
原來是她。
陳七想起前幾日聽說的那個被人坑了的女娃娃大夫,眉頭皺緊。
居然不怕人看,那就是真有其事了。
看來從蘇二少爺身上下手已經行不通。不過,他原本也沒打算靠這個,微微驚訝之後立刻便恢復了笑容:「蘇大老爺說的,莫非是府上五老爺六老爺相爭之事?近幾日街上都在議論,倒也熱鬧。只是恕晚輩直言,此事對您老而言,恐怕是禍不是福啊!」
這可不是好話。蘇大老爺的臉色沉了沉。
陳七不懼,只是臉上笑容斂去,換上幾分憂色:「蘇大老爺只怕還不知道吧?貴府五老爺年前常在東宮奔走,如今只怕已是太子殿下身邊親信之人了。此番他啟釁鬥技,看著是針對六老爺,其實焉知不是沖著府上這位神醫來的?如今二公子的病剛剛有起色,這位小神醫若是出了什麼意外……」
「陳公子,我聽不懂您這番話!」蘇大老爺沉下臉來,怒沖沖。
陳七靠在椅背上,懶懶:「若是在數日之前見到蘇大老爺,我也不敢說這番話。只是如今嘛——大老爺,如今再說蘇家兄友弟恭同心同德,漓陽縣只怕已經沒有人肯信了。晚輩知道您重視骨肉情分,因此更要勸您一句,別把兄弟看得太重,免得到時候,悔不當初啊!」
「陳公子請放心,」蘇大老爺咬牙道,「就算不為了書兒,只為『仁義』二字,老夫也絕不會讓神醫遭遇任何危險。不管今日之局是贏是輸,神醫永遠是我蘇家座上之賓。」
陳七微笑頷首:「晚輩自然相信蘇家能保護好那位神醫。」
只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算你能保護那神醫一時又如何,你確定能保你的兒子一世平安嗎,尤其是在你的弟弟已經投靠太子的前提下?
你不妨猜一猜,你的弟弟是靠什麼入了太子的眼?你蘇家的錢財,到底有多少已經在你看不見的時候,無聲無息地流到了別人的口袋裡?
……
蘇大老爺雖然看著溫和,卻也是做了一輩子生意的人,他當然並不傻。
根本不需要陳七把那些尖銳的問題一個一個問出口,他只需要知道五老爺已經投靠了太子,後面的那些利害牽扯他自己就會想明白。
「既然老五已經是太子的人,」蘇大老爺抬起頭來,「陳公子為何會覺得我蘇家應該倒向三殿下?跟著太子不是更名正言順嗎?」
「因為投靠太子的是五老爺,不是您。」陳七答得半點兒猶豫也沒有,「人有先來後到,即便您此刻趕著去向太子表忠心,那也已經遲了。太子眼中蘇家最得力最識趣的人永遠是五老爺,不是您。」
那可就糟了,蘇家要易主了!
陳七看著蘇大老爺並沒有多少變化的面色,繼續道:「而且,咱們這種尋常百姓吧,與官府打交道是為了背靠大樹好乘涼,不是為了被那棵大樹倒下來砸死的。蘇家在江南道赫赫揚揚也有幾百年了,見識自然不會短。跟錯了主子是什麼後果,即便大老爺不曾親眼見過,想必也有所耳聞吧?」
蘇大老爺眯起眼睛,盯著他:「陳公子到底想說什麼?」
陳七慢慢地撥弄著碗中的茶葉,悠悠:「早在年前,朝中就傳出消息說皇帝陛下不能言語,疑似中毒。這幾日剛巧有更新的消息傳出來,已證實了是東宮下的手。」
東宮下手害父弒君,這種事只能存在於民間的傳言中,而絕不該從朝廷中傳出來。
太子畢竟是儲君,不管做了多麼傷天害理的事,朝中都會幫他瞞著,以免將來君臨天下之後受人詬病,被人寫在史冊上遺臭萬年。
如果有一天朝中不幫他瞞了,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太子已經不是朝中那些貴人們眼裡的儲君之選了。
若是儲君之位易主,那——
新的儲君必然不會手下留情。原太子或許還能靠著手足之情保住性命,門下的走狗卻必然要稀里嘩啦被砸個粉碎。
老五啊,你自己尋死沒人攔著,你不能拖著一大家子往那火坑裡跳啊!
「陳公子,」蘇大老爺攥了攥手裡的佛珠,咬牙:「北疆那邊,目下總共需要多少錢糧、多少帳篷棉衣?」
……
從蘇家的大宅中走出來以後,一行人坐在馬車裡,相對無聲大笑。
中年文士向陳七比了個拇指,讚嘆不已:「陳七公子果然不愧是陳七公子,步步為營、步步緊逼,一路把那蘇大老爺的傲氣砸了個稀里嘩啦!從前人說陳家人做生意不靠算盤不靠天,只靠三寸不爛之舌,我還以為是好事者夸夸其談,今日可算是當面見著了!」
「是啊是啊,」旁邊的老者也跟著附和,「三殿下原本還以為需要捨出個三品以上的肥差才才能換蘇家鬆口,不想陳公子乾脆給人來了個空手套白狼,厲害啊!」
陳七在一片誇讚之中低眉垂目,淡淡道:「咱們哪有什麼功勞,都是因為殿下在朝中勢如破竹,蘇家也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眾人聞言愈發連聲贊他謙遜。那文士忽然皺眉問道:「宮中密事原是不能議論的,你這樣三言兩語就透露給了蘇家,不怕將來三殿下怪罪?」
「三殿下能怪我什麼啊?」陳七抬手,啪地打開了車窗:「我這麼好用,他怎麼捨得怪我!」
一車人同時哈哈地笑了。
那文士忙湊過來替他把車窗關上,無奈道:「都知道你好用,可你也實在太狷狂了些!——罷了,難得今日高興,咱們一起去看看蘇家那個女娃娃神醫力挫群雄?」
「不去!」陳七拂袖站了起來,「一群臭大夫鬥法有什麼好看的?我還不如去看美人……」
正說著話,外面忽然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嬉笑著走了過去。陳七再也沒猶豫,甩開車簾咚地一聲就跳了下去。
車內幾人面面相覷,之後不約而同地嗤笑出聲。
「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管到了哪兒,見了女人都走不動路!」
「他就這點出息,倒也難怪殿下喜歡用他。——反正好哄嘛,不管立了多大的功勞,賞他幾個女人就算完事,比狗還好養!」
「好狗還挑食呢,他什麼也不挑!只要是女人,甭管是窯子里來的還是山溝里來的,他都要!」
……
一車人越說越熱鬧,催著馬車一路直奔望月樓而去,並不知道追著女孩子們下了車的陳七並沒有跟著混進那家珠寶店,而是鑽進小巷又從另一端繞出來,進了一家十分熱鬧酒樓。
茶樓酒肆永遠是打聽消息最快的場所。京都的皇帝又誤了早朝了、北邊的某個村子又被洗劫了、金陵城的某個小少爺又騎馬摔壞了腦袋了、西邊深山裡野狼吃了孩子了……無數有用的沒用的有趣的無趣的消息在閑漢們的口耳之間傳來傳去。
陳七徑直走進去在大堂中選了個位置坐下要了壺酒,立刻就有腿腳麻利的店夥計端著酒壺酒碗點心碟子送了過來,順帶著還有壓在碟子下面的一張小紙條。
陳七靠在牆邊拈起紙條隨意地瞥了一眼,順手沾酒打濕捏成一團扔到地上踩爛了,開始專註地喝酒。
金陵城,一切如故。
陳家的生意依舊做得順風順水,門前車馬往來一派繁華,看上去赫赫揚揚還有幾百年的富貴日子好過。
那些疾病、意外、風霜雨雪,似乎都怕了陳家的權勢和富貴,並不肯增加半點兒麻煩在他們身上。
你看,「善惡有報」只是一個騙局。
一片慈心濟世救人的小姑娘已經死於非命,作惡多端血債累累的惡少卻可以安享富貴,這樣事情正是人間常態,並沒有人能站出來講清這個理。
「真是沒天理了!」旁邊忽然有人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說,那小姑娘冤不冤吶?」
陳七猛地抬頭看了過去。
只見那人一臉憤慨,將桌子拍得啪啪響:「見過比詩文的比對聯的比武藝的,誰見過比醫術的?學醫的都說千人千方,沒有一個敢說某種病就一定好治、另一種病就一定難治的!拿醫術來比較,這不就是欺負人嗎!好好的學醫治病的小姑娘,像個戲子似的被人拉到台上,指指點點評頭論足,人家小姑娘何苦!」
「是啊,」旁邊一個老者跟著嘆道,「這也就是山裡來的孩子沒人疼,否則她爹娘豈不來尋蘇家拚命?人家進蘇家當大夫都是座上賓,只有她要受這番折磨……」
說起這個話題,附近幾桌的人都能接上話,堂中立刻更熱鬧了起來。
靠門口的那一桌是新過來的,消息更靈通些,當時便撫掌大嘆起來:「可不是嘛,你們是沒看見,對面桌上十多個老東西,美人還帶著兩三個葯童,大筐小筐的藥材伺候著,她這邊就她一個,帶著個還沒桌子高的弟弟,被人罵得灰頭土臉的!」
「她是小孩子嘛!」鄰桌接道,「天下人都知道教導小孩子要敬老,就沒人教導過老東西要慈愛!那些老傢伙扯著嗓子跳著腳指著人家小姑娘的鼻子罵,那小姑娘不哭就已經很厲害了!」
「鬧起來了鬧起來了!」一個半大孩子跑進來拍手大叫,「望月樓那邊鬧起來了!要打架呢!聽說是小神醫那邊的葯童罵對方卑鄙、收走了全城的一種什麼藥材,對方不認,要打人,如今兩邊的葯童正在踹襠咬臉撕頭髮!」
打架出來喝酒本就是奔著消遣時光來的,這會兒有了熱鬧,人人都顧不得喝酒了,伸長了脖子都在等著外面傳進來的消息。
陳七也放下了酒碗。
他不愛聽那個什麼小神醫的消息。此刻聽見眾人都在議論她,他不由得眉頭擰緊。
心裡想走,腿卻挪不動,自己也不知道是要在這兒等什麼。
那個小神醫,也是個女孩子,也是來自山裡的、無父無母的孤兒,甚至也有一個脾氣挺急的弟弟……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相似之處再多,她也不是「她」。
人死了就是死了。在人死之後見到一個與她相似的人並不能減輕生者的思念之苦,只會更讓人觸目傷懷難以自持。
所以他不能去看。
但聽一聽還是可以忍受的。陳七屏息凝神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眾人的議論上,很快就發現店掌柜派了兩個伶俐的夥計去打聽消息,開始接連不斷將望月樓最新的進展帶回來。
「已經開始比了!老大夫那邊說什麼『不欺負小孩子』,讓小神醫先挑人,小神醫就挑了一個瘸腿的漢子……」
「就是西街瘸了三十多年的那個王二!小神醫說他的腿能治好!」
「五老爺那邊有人嘲諷,說全城的大夫都給王二看過,他那腿根部就完好無損,就連老天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瘸!」
「小神醫不管,開了葯,老長的一張藥方我也記不住,就聽見有什麼石灰什麼蛋的,那邊老大夫笑得更厲害了!」
「五老爺那邊挑的是一個犯了咳疾的老嫗,也開了方子,臨縣來的陸大夫說絕無懸念,那老嫗的咳疾定能徹底治癒……」
「不好了,小神醫那邊棘手的來了!」第二個小廝咚咚咚闖了進來,「……來了個婦人,說是自去年夏天產下一子之後便一直起不得身,疑心是月子里受了氣才弄成這樣的,但是找過多少大夫都治不好……」
「還有說是越補越糟的!那婦人原本還能下床走動幾句,前頭大夫給她開了什麼益氣養血的,後來更乾脆連翻身都翻不動了!」
「對面那些大夫們好像都知道怎麼辦,都看小神醫的笑話!」
「說她一個小姑娘家如何能懂婦人產子的事,少不得還是要照著書上3教的,給她喝什麼十全大補……」
「等等,不對!」後頭另一個孩子衝進來糾正,「開的不是十全大補!那位小神醫說婦人不是虛症,不能補,給開的是發散的葯,叫什麼『逆』什麼『散』的……哎呀,我給忘了!總之對面的大夫們很生氣,說她是草菅人命……」
「又吵起來了!那小神醫寸步不讓,說是她的病人她負責,就照她的方子喝,喝死了她賠命!」
賠命!
酒樓里忽地一片嘩然。
有人撫掌道:「壞了!中計了!」
旁人不懂,忙問究竟,那人便尖著嗓子急道:「這分明是一個陷阱,就是沖著這小神醫、或者說是那位二少爺來的啊!就是要用這種手段激得小神醫承諾賠命,到時候蘇二少爺的病還有誰能救?」
原來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蘇五老爺針對的果真不是那個老實無能的蘇六老爺,而是長房唯一的那條血脈!
「這就麻煩了!他謀害二少爺就謀害二少爺,這是他們家的事,可這位小神醫這一回算是在劫難逃了!」
……
眾人議論聲嗡嗡作響,角落裡的陳七忽然坐不住,一推椅子嘩啦一聲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