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災

  變故是後半夜發生的。

  狂風裹挾著斷裂的樹枝砸到了窗戶,丁了了從夢中驚醒,聽見滿村的狗都在狂吠。

  尋常若是街上有人走動斷不至於是這個動靜,何況這樣的天氣,怎會有人深夜出門?

  這定是出事了!

  丁了了扶枕坐起來,只看見窗紙上白瑩瑩一片。積雪映著天光本來就該是這樣的顏色,這不算什麼異狀。

  空氣中也只有水氣潮濕的味道,大約可以斷定村中並沒有誰家失火喧鬧。

  那,還有什麼事能驚動全村的狗?

  即便是山洪暴發也不至於如此,何況這樣的山、這樣的季節,哪裡來的山洪!

  丁了了跳下床奔到門口,手扶在門閂上,停住了。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她聽到了……哭聲。

  哭聲,喊聲,求救聲,被寒風撕裂成碎片遠遠傳過來,聽得人頭皮發麻。

  「狼、狼啊——」

  有孩子的聲音這樣喊著,但下一瞬就聽不見了,不知是嚇昏了,還是……死了。

  越來越多的哭聲喊聲闖進了耳朵,四面八方都有。中間夾雜著的犬吠卻漸漸地少了起來,偶爾有那麼一兩聲,卻往往又在最慘烈的時候戛然而止,愈顯得後面的哭聲凄慘可怖。

  佳佳終於也被吵醒了,小臉霎時變得慘白:「阿姐,出什麼事……是不是狼來了?」

  「不是。」丁了了推推門后的柴草,走了回來:「只是風聲而已。大約是誰家的房子被雪壓塌了。你不要胡思亂想,睡吧。」

  佳佳順從地點了點頭,才要躺下,卻聽見一聲凄厲的尖叫,竟是七嬸子家那位紅梅姐姐的聲音。

  哭聲喊聲驟然拉近。丁了了再想說「無事」,佳佳也不會相信了。

  「狼來了!」佳佳跳下床原地亂蹦,「阿姐,咱們去救他們……救救紅梅姐姐吧!七嬸子雖然又凶又壞,但是紅梅姐姐很好,她去年還給過我一塊餅子……」

  丁了了轉身坐在柴草上,搖頭:「救不了。你去還不夠給狼塞牙縫的。」

  佳佳衝過來,拽住了她的手:「那咱們兩個一起去啊!」

  丁了了嘆口氣,指指外面:「你聽,這會兒有多少人家在哭?你想想一共有多少狼才會鬧成這樣,咱們兩個出去有用嗎?」

  佳佳愣愣地站了半天,跌在地上哇地哭了出來:「那咱們怎麼辦?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管嗎?紅梅姐這會兒恐怕都死了……」

  一聲沒哭完忽然聽見院子里轟隆一聲巨響,他立刻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麼東西倒了?!

  院子里也沒有旁的東西啊,柴草搬進來了,鐵楸䦆頭都在東屋裡,總不能是磨盤……

  「來了。」丁了了站起來用氣息說道,「你如今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活著。」

  狼來了,先前最壞的設想、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狼災」出現了。這般危局之下,活著就是最大的奇迹。

  嘩啦一聲爆響,是有什麼東西撞破了窗紙。年久腐朽的窗欞發出哐啷啷一片響,屋頂噼里啪啦一片土塊掉落。

  一隻狼爪搭在窗欞上,兩根一寸余長的指甲清晰可見。雪光映照下一個巨大的黑影在窗紙上搖搖晃晃,如鬼魅。

  佳佳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尖叫。

  下一瞬與之相應和的是窗欞上的巨響,轟隆隆,彷彿整面牆都跟著震顫了起來。

  「阿姐!」佳佳大哭,「咱們的窗戶結實不結實啊?會不會破……」

  丁了了指指屋裡的桌子,再指指窗欞,沉聲:「拿桌子堵住。」

  佳佳二話沒說,扛起桌子就沖了過去。

  有桌子擋著,狼的爪子和黑影都看不見了,心裡莫名地就安定了些。雖然仍有狼爪抓在桌面上咯吱咯吱響,佳佳卻已經可以不哭,用後背抵住桌子,穩住了。

  房門這邊也並不安定。門板咕咚咕咚,門閂吱呀吱呀,沒有半刻停歇。

  丁了了仍然在門后的柴草堆上坐著,耳朵里甚至能聽見外面狼群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

  大約有四隻,或者五隻。

  「沒有什麼好怕的。」她抬起頭對著佳佳的方向說道,「先前咱們被這群畜生困在樹上那麼久你都沒有哭成這樣,現在有什麼好哭的?」

  由於窗戶已經堵住,此時的屋裡已是伸手不見五指。佳佳只能憑著聲音確定丁了了的方向,心裡不免就仍帶了幾分驚惶:「可是這裡沒有樹……阿姐,紅梅姐姐是不是死了?咱們村裡是不是很多人都死了?」

  是吧。

  丁了了聽著外面群狼的跑動聲、呼吸聲,有些疑心已經有血腥味被風雪裹挾著撲過來了。

  明日的臨溪村,不知將變成什麼樣子。

  目下看來,門閂還算結實,門后的柴草堆得也足夠多……丁了了遲疑了一下,起身摸索到灶台前,打著了火。

  家貧如此,點燈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丁了了翻箱倒櫃扒拉了很久,終於在一堆雜物中找到了燈油,倒進碗里捻了根棉線點著了,屋裡終於亮堂起來。

  佳佳發出一聲低低的歡呼,回頭就看見他姐姐並沒有再去看守門口,而是轉身回到裡間翻箱子找出了一大堆先前切好的葯,開始熬煮。

  門外的北風呼呼地響,門內灶下的火呼呼地響,鍋里煮的葯漸漸沸騰起來,熱氣騰騰中清苦的氣味瀰漫,外面群狼弄出的那些動靜彷彿也變得不那麼嚇人了。

  這一夜,無比漫長。

  但終究還是有天亮的時候。佳佳聽見窗欞上久已安靜,遠處的哭聲也已不那麼凄厲,猶豫很久才試探著放下了擋窗的桌子,這時才發現天色已經放亮了。

  「阿姐,咱們……要不要出去看看?」佳佳怯怯地問。

  丁了了搖頭:「還不到時候,不要亂動。窗子不必守了,你過來幫我燒火,還有兩鍋葯沒煮。」

  佳佳不敢違逆,只得依言走過來悶聲燒火。這時屋裡的熱氣已經蒸騰得看不清人影,水缸已經見底,夜裡熬的葯也大都已經涼了。

  還要熬多少啊?這是幹什麼啊?佳佳揣了一肚子不安。

  幸好答案很快送上了門。

  門板上再次響起了砰砰的聲音,嚇得佳佳在灶前騰地跳了起來。險些又要喊「有狼」。

  這次卻不是狼。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外面大哭:「救命!了了侄女,我家有難,求你救命!」

  丁了了走過去,挪開堆在門后的柴草,打開了門。

  前街二大爺站在門外,渾身是血,一隻手纏得像粽子似的,扶著門框哭:「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我家小子被狼咬了脖子,還有一口氣……你說過快要死的病人可以找你……」

  丁了了點點頭,招呼佳佳:「帶上咱們熬的葯,走!」

  佳佳二話不說就提起了一隻水桶,裡面滿滿的都是葯。門口二大爺看見了,眼睛都直了:「你、你們早就……」

  「別說話了,快走吧!」丁了了提上藥箱,急奔出門。

  門外的雪還在下著,地上已經積了足有半尺厚。三人互相扶持著一路緊趕到二大爺家,就看見他的獨子丁敏躺在床上,被子染紅了一大片,臉上已全無半點血色。

  的確還有一口氣,卻也是張著嘴喘不動了。

  「大侄女,你看、你看這……」二大爺哭得說不出話來,最後乾脆坐倒在門檻上,雙手捂著臉嗚嗚地只管哭。

  帶了葯有什麼用?傷成這樣,也沒法喂葯啊!

  丁了了沒管他,走到床前捏著丁敏的脖子細細查看了一番,回頭吩咐佳佳:「去舀一盆清水來。再看看有沒有開水,把在嗎帶來的針線燙一燙。還有……」

  佳佳搶著說道:「我知道,上次沒用完的紗布我都帶著呢,也一起燙一燙!」

  丁了了點頭表示讚許,自己已解開了丁敏的衣裳,在他頸下和耳際幾個穴位上都插了針。

  二大爺不哭了,站起身扶著牆慢慢地走過來,眼巴巴看著兒子的脖子。

  這是,什麼意思?能救嗎?真的能救?

  她說的那句「我能起死回生」不是吹牛?「快要死的人交給我」也不是騙人?她真的能治病救人?

  這會兒想想自己竟然一大早去找她求醫,他還是會覺得真是瘋了,竟然會相信一個小傻子吹牛的鬼話……但這會兒他卻忽然覺得,姑且相信她一回也不是不可以。

  丁了了顧不上理會旁人心裡的千迴百轉。看見了病人,她的眼裡就只有病人,旁的什麼都顧不得了。

  佳佳也是如此。丁了了前面救陳七的時候已經吩咐他在旁協助,此刻救旁人也是一樣的路數,他真是熟門熟路,半點兒也不慌。

  止血,清洗傷口,上藥,縫針,再上藥,然後包紮……足足忙了一個多時辰,丁了了終於直起腰來,長舒了一口氣。

  「這就可以了嗎?」佳佳忙問,「比上次縫陳七的時候快了很多啊!是熟能生巧嗎?」

  丁了了瞪他一眼代替回答。

  這算什麼熟能生巧,不過是趕時間罷了。今日臨溪村大難,像這樣受了重傷的不知還有多少,哪能由著她一針一針繡花似的給他縫得漂亮!

  而且,陳七的傷是在胸口,兇險萬分,她的針稍稍扎偏一下就會要了他的命;丁敏的傷雖然也險,但其實只是皮肉傷,只要小心避開氣管和幾條血脈便不會有大事,她當然不會像救陳七時那樣戰戰兢兢……

  總之,她是不會承認當初對待陳七格外用心的。

  佳佳還想再問,二大爺已抹著眼淚蹭過來,問:「大侄女,敏兒這條命保住了嗎?」

  丁了了搖頭:「暫時還看不出來。血是止住了,但是被狼蟲咬過的傷口極易潰膿紅腫,人也往往發燒……能不能保住性命還要看造化。」

  說罷又向佳佳:「舀兩瓢葯湯給二大爺留著,剩下的咱們帶上,再去別家看看!」

  佳佳答應著即刻照辦,二大爺卻在後面亦步亦趨:「也就是說,敏兒活下來的希望還是很大的,是不是?」

  「當然啊!」佳佳得意洋洋,「這點傷算什麼啊,阿姐說了沒傷到氣管,只是多流了點血而已!你還沒看到先前陳七傷的那樣!一處刀傷、一處箭傷,胸口的肉都快爛透了,阿姐還不是照樣給他縫得平平整整的!」

  二大爺在旁倒吸一口涼氣,這才知道陳七當時的確傷重,並不是丁了了為了邀功編造出來的。

  把人的傷口像縫衣服似的縫起來,這種辦法真的有用?

  真是……匪夷所思。只怕最要緊的並不是縫起來,而是用的那些葯吧?

  二大爺聞著屋子裡的葯氣,一時分辨不出這是什麼葯,佳佳已經提起葯桶要走了。

  床上丁敏已經吭吭地咳嗽,看著似乎要醒了,二大爺卻忽然跺腳追出去,搶過了丁了了手裡的藥箱:「你們要去誰家,我陪著走一段吧!」

  這時候人心都慌,兩個孩子主動上門說要給人治傷,只怕是無人肯信的。

  丁了了立刻領會了他的好意,笑了:「二大爺是個通透的人。——既這樣,咱們先去七嬸子家看一看吧,佳佳惦記了一宿了!」

  佳佳聞言立刻雀躍起來,忙又掩住口,提起葯桶加快了腳步。

  滿村都是哭聲,看樣子,事情的確很大啊!

  到了七嬸子家,果然院子里也是此起彼伏的哀哭。丁了了一眼就看見屋門口血跡斑斑,顯然也是受了不小的災。

  「紅梅姐,紅梅姐姐!」佳佳站在門外喊,「你怎麼樣?」

  紅梅沒有應聲,七嬸子哐啷拉開門沖了出來:「小畜生,你來幹什麼?我家紅梅被狼咬了,你來幸災樂禍嗎?」

  「不是啊!」佳佳急得跺腳,「我和阿姐來救人啊!夜裡我聽見紅梅姐姐喊救命了,我猜姐姐可能是被咬了……」

  七嬸子叉著腰道:「咬不咬都跟你沒關係!你再不滾,小心我拿大棍打斷你的腿!」

  佳佳轉了幾個圈都沒尋到機會闖進屋裡去,不禁又急又氣,又要小心翼翼地看著丁了了,生怕她一生氣轉身走了。

  他可還記得阿姐說過,行醫並不是低聲下氣的差事,斷沒有大夫上門求病人的道理。

  如今這算什麼啊?!

  幸好丁了了並沒有轉身離去,而是很耐心地走到七嬸子面前,平靜道:「若是被狼咬了,我能治。」

  「算了吧!」七嬸子抱著胸陰陽怪氣地道,「你是個嬌貴人兒,我們可用不起!你身子乾淨,只許男人碰不許我們碰……」

  「七嬸子,」丁了了冷聲打斷,「人命關天,我沒工夫在這裡同你磨牙。實話說,今日若是你被狼咬了,我是斷斷不會來管這件閑事的。只因受傷的是紅梅姐姐,我才願意進門來問一問,你若當真不需要我管,那我即刻便走了。」

  「你走你走!」七嬸子連連擺手,「我家紅梅是乾乾淨淨的女孩兒家,你休想用你的臟手碰她!」

  丁了了沒有再糾纏,果斷垂眸,轉身。佳佳已在旁哭了起來。

  這時屋裡卻衝出一個孩子,大哭:「娘,二姐快不行了!你找個大夫……找個大夫來看一看行不行?」

  七嬸子紅了眼圈,卻仍叉著腰堵在門口,好像生怕誰闖進去似的。

  於是院子里佳佳提著葯桶在哭、另一個娃娃跺著腳在哭,霎時把左鄰右舍哭聲都蓋過去了。

  丁了了背對著他們臉色不善。佳佳遲疑著走過來,扯著她的衣袖:「阿姐,要不想想辦法?咱再好好跟七嬸子說說……」

  丁了了不想說,佳佳說不出什麼,最後終於是二大爺走了出來,嘆了一口氣:「弟妹,你這是何苦?就算平時有些齟齬,那也都是一句話兩句話的事,你不能為了一點小事賭上孩子的命啊!」

  「我怎麼能算賭上紅梅的命?」七嬸子氣得抹眼淚,「紅梅是我的孩子,又是為了護著我才被狼咬的,我不心疼?我比誰都盼著紅梅好好的!」

  「那你就讓了了侄女救她啊!」二大爺急道,「了了先前跟你吵鬧也不全是她的錯,再說她還是個孩子!你當娘的,為了紅梅的命忍讓一步,先低一低頭又有什麼要緊!」

  何況到了這一步,其實是丁了了已經低頭了。

  七嬸子看著眼前這三個人,只覺得莫名其妙:「他二大爺,你怎麼倒向著這兩個小畜生說話……她給了你什麼好處不成?」

  二大爺忙把丁了了救丁敏的事同她說了,又補充道:「孩子醫術的確不錯,你對她不能存那麼大的偏見……」

  「你真能救我孩子?」七嬸子走上前來,看著丁了了問。

  丁了了停下要走的腳步,看著她不說話。

  七嬸子反上前一步,咬著牙:「好,你說你能救,他二大爺也說你能救,我就信你一回!不過你得給我發個誓,你要是治壞了、害了我孩子的性命,我要你拿命賠!」

  「這事……」二大爺嚇得忙上前一步,「他嬸子,沒有這樣的道理啊!」

  七嬸子見狀就冷笑,擺手要攆人:「連這麼一句話都不敢說,我可不敢把孩子的命交給你!你們走吧!」

  「我能救。」丁了了看著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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