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井下石
「所以你就可以落井下石,污衊他們偷你的獵物了?」四太爺冷哼一聲,手中拐杖點地鏗然。
「我、我不是……」丁文山的得意被生生截斷,臉頓時漲紅了。
四太爺看著他,神情冷冷:「你不是?你沒有?你的陷阱設在山路邊上,誰看不見?誰進山打柴打獵不從那兒走?你不是落井下石,你怎麼不賴別人?你還不是看著人家兩個孩子沒了爹娘、又沒了靠山,急趕著來欺負人家!小六子,不是我說你,你這也太下作了!你就是賴人也賴個家裡有肉的,你賴他們兩個可憐的娃娃,是想讓他們拿命來『賠』你的肉嗎?」
他老人家鮮少這麼疾言厲色長篇大論地罵人,丁文山知道這是真生了氣,頓時縮起了脖子,像只鵪鶉似的瑟瑟發抖。
這邊佳佳當然是揚眉吐氣了,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叉著腰站在了他姐姐的前面。
四太爺訓累了,擺了擺手:「行了,你走吧!下次再讓我知道你找孩子的麻煩,我叫人打斷你的腿!」
丁文山被訓得灰頭土臉,不敢駁四太爺,只好又向丁了了惡狠狠地剜了一眼:「下次別讓我逮到,不然宰了你們兩個小畜生!」
這會兒佳佳已經有了底氣,當下叉著腰就罵了回去:「誰是畜生?你才是畜生!你自己挖的陷阱不行,就只會賴這個賴那個,你還不如個兔子呢!」
丁文山本來已經要走,聞言又殺氣騰騰地轉了回來:「你說誰……」
丁了了一把將佳佳拉到身後,自己迎了上去:「事情真相如何,山叔你和我們都心知肚明。不瞞您說,這一陣我的脾氣不太好,實在不願意再受半點兒委屈了。無奈四太爺有意小事化無,我們姐弟兩個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也只好作罷。否則——」
她抬頭向山神廟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後面的話不說了。
「宰了你」這樣的話說出口多不好聽啊,真正的瘋子都是一言不合就放火,再結怨就拿刀殺人的。韓聚的屍首一直在山神廟掛到腐爛發臭被烏鴉啄得不成樣子了才下葬,不知這臨溪村有沒有第二個人想嘗試那種結局?
丁文山一身的煞氣以看得見的速度弱了下去。兩邊只對視一瞬,他立刻就黑著臉轉過身,冷哼一聲大步走了。
丁了了看著他走遠,轉過身來微微低頭:「多謝太爺主持公道。」
四太爺看著她,嘆了一口氣:「唉,孩子啊……」
丁了了不想聽他說話,立刻又搶道:「這樣天氣驚擾太爺實在抱歉,沒別的事我和佳佳就先走了。」
「孩子,別忙。」四太爺抬抬拐杖攔住了她的去路,「這樣天氣,你們上山挖陷阱也實在太險,風又大雪又滑,萬一一個失腳……唉,先在我家吃點東西,等風雪小些再出門吧。」
丁了了本能地想搖頭,佳佳卻已經緊張地捉住了她的衣角,越扯越緊,兩眼淚汪汪。
這真是沒有辦法了,餓極了的孩子哪有什麼骨氣可言。
丁了了嘆口氣,點了點頭。
四太爺如今的確和善許多。不知是不是快要過年的緣故,他家裡的人也都變得和和氣氣的,很快就送了四個菜兩碗湯和一大盤饅頭過來。
雖然都不是什麼精緻東西,卻是姐弟二人這兩三個月來第一次可以敞開肚子吃飯。佳佳激動得眼淚都快掉了下來。
丁了了卻吃得依舊不多,很快就放下碗筷看向旁邊的小童:「四太爺留你在這兒,是不是還有別的話吩咐?」
「沒錯,」那小童板著臉道,「太爺叫你們吃完了飯再去見他一趟,還有東西要送給你們!——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這年頭的叫花子都可以上門吃飯、連吃帶拿了!」
丁了了原本要站起來,聽見這話又坐下了。
小孩子真是沒見識,這年頭的叫花子豈止連吃帶拿,還敢賴著不走呢!
那小童看見她的動作,立刻嚇得白了臉:
這什麼意思啊?怎麼又坐下了啊?這是不想走了嗎?那不行啊,家裡的的口糧也有限,怎麼能白養著這兩個叫花子……太爺還囑咐了說不能慢待,那就是活祖宗啊!先前有陳七在,大魚大肉養著他們也就罷了,現在又沒有陳七,怎麼能把糧食浪費在他們肚裡……
小童懊惱得什麼似的,一會兒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沒錯全是這兩個叫花子的不是,一會兒想跑出去叫大人來,一會兒又怕大人來了罵他辦事不力……真是百轉千回,沒有一刻安生。
丁了了卻只安安穩穩地坐著,等佳佳吃飽喝足擦了嘴,她才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不是說四太爺要見我們?帶路吧!」
哦,不賴在這兒啊?
那小童懸著的心呱嗒落了地,一時竟險些感動得掉下眼淚來。這會兒再看見四太爺讓人拿過來的那半袋子小米、兩大塊熏肉和西一大包綠豆糕,他也已經顧不得生氣了。
倒是丁了了擰緊了眉頭,警惕後退:「無功不受祿,今日來叨擾太爺一餐飯已是不該,這些賞賜實在不敢受。」
「唉,你這孩子!」四太爺扶杖嘆氣,「都是自己本家,說什麼功不功祿不祿的?這樣的年景,我做長輩的能看著你們兩個孩子沒得吃不成?給我乖乖收下,旁的什麼都不要說!」
丁了了心裡不安,遲疑著不肯接。
僵持片刻,四太爺又嘆了口氣:「罷了,我也不瞞你,我是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小米和肉是送給你們幫年的,這綠豆糕是我家麥姐兒託了縣城裡的熟人捎來的。」
丁了了猛地抬起了頭。
兩三個月過去了,這是第一次聽到丁小麥的消息。
她平安無事,而且還能託人往家裡帶禮物,可見在外面的處境是不錯的。
所以當初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如今在什麼地方、跟誰在一起……
四太爺伸手把桌子上的綠豆糕往丁了了面前推了推,神情悲憫:「麥姐兒也沒跟我們多說什麼,只說綠豆糕是金陵城一家極有名的鋪子里買的,讓我們嘗嘗新鮮。我想你如今……唉,你還未去過金陵,所以這東西也該給你一些,算個念想也好。」
丁了了盯著那包綠豆糕看了一陣,笑了。
作個念想,意思是說她一輩子也去不了金陵城了,這綠豆糕就是她離金陵城最近的一次嗎?
四太爺果然還是四太爺。
殺人誅心吶!
「那便多謝太爺好意,」丁了了站了起來,「東西我都收下了。提前給您拜個早年,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佳佳,拿著!」
「哎!」佳佳立刻高興得跳了起來,隨手將半袋小米提起來甩到肩上扛著,空一隻手提著肉,還不忘囑咐丁了了:「阿姐你拿好綠豆糕!」
姐弟二人歡喜出門滿載而歸。
氣得屋裡那小童跳腳:「走了?他們就這麼走了?!拜年不是應該磕頭嗎?頭都沒磕就拿走那麼多東西!」
四太爺眯起眼睛,拈鬚:「讓他們拿著吧,高興不了多久了。」
……
佳佳覺得還可以高興很久。
肩上扛著小米、手裡提著肉,他覺得走路都有勁了,這漫天的風雪刮在身上,不但不疼,反而涼絲絲的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阿姐阿姐,咱們可以過個好年了!」他一路走著蹦蹦跳跳,打滑的地面和肩上十多斤的東西都沒能讓他穩重一些。
丁了了提著綠豆糕跟在他身後,心不在焉。
她知道四太爺送她綠豆糕是在炫耀、示威以及羞辱她。她以為自己收得很瀟洒舉重若輕,卻不料這才穿過了兩條巷子,她便覺得這綠豆糕墜得她的半邊肩膀都在疼。
太沉了,拿不動……
原來輸了就是輸了,不管輸得有多大氣多驕傲,都是輸了。什麼雖敗猶勝什麼滿不在乎,都是自欺欺人。
「陳七那個混蛋。」她磨著牙,在心裡說道。
恰這時佳佳也忽然在前面吼罵起來:「是哪個混蛋?十八輩祖宗都是畜生嗎,干這麼缺德的事!」
丁了了嚇了一大跳。
她明明刻意忍著沒有罵出聲的,佳佳怎麼還是聽到了?
緊走兩步跟上去,才知道佳佳跟她罵的並不是同一個混蛋。
只見那小子把小米袋子扔到一邊,熏肉就扔在小米袋子上,人蹲在牆角,抓著一截繩子又是拽又是扯,暴怒欲狂。
「怎麼了?!」丁了了忙快步趕過去。
佳佳一仰頭,哇地一聲哭了:「阿姐,大黑被人偷了,大黑被人偷了!」
大黑,是那條養了十多年的看門狗。
丁了了心裡一沉立刻蹲下去,果然看見佳佳捏著的繩子那一頭斷得整整齊齊,絕不是磨斷或者大黑自己咬斷的樣子。
定是人為割斷的。
誰幹的?
丁文山嗎?他誣賴不了人,就上門來偷狗出氣?
佳佳也想到了這個,立刻跳了起來:「我去找!我就不信他能把大黑藏起來!他要敢偷大黑,我跟他拚命!」
丁了了沒有阻止,默默地把小米熏肉綠豆糕拿回屋裡放好,然後快步走出門去,進了另一條巷子。
「大黑!大黑!」她一路走一路喚。
大黑是一條很乖的老狗,不管什麼時候叫它,它都會第一時間衝出來應聲。只要它此刻沒有被人拴起來、關起來甚至……殺了,它一定會出現的。
可是丁了了已經走完了三條巷子了,還是連大黑的影子都沒看見。
身後傳來哇哇的哭聲,是佳佳跑著來了:「阿姐,阿姐!丁文山說沒見到大黑!我問了前街的九奶奶,她說看見丁文山從四太爺家出來,在街頭草垛底下跟人說了一會話就回家了,沒到咱們這兒來!」
那就不是他偷的了。
事情愈發沒了頭緒,丁了了也說不出是放心還是不放心了,只能勉強擠出笑,安慰道:「那或許是大黑被風雪嚇到,自己掙開繩子跑了。咱們再找找!」
佳佳哭著點頭,抬腳就跑了。
不遠處的巷子里很快就傳來了帶著哭腔的呼喊:「大黑!大黑——回家啊——」
丁了了下意識地也跟著喊,從巷頭跑到巷尾,什麼草垛底下、泥磚後面甚至積了雜草的水溝里都要去查看一番,自己也不知道摔過多少跤,跑得腿腳都麻木了。
遠遠的佳佳的呼喊聲一直未絕,已經明顯聽得出有些發啞。
聽得丁了了愈發心慌意亂。
她知道大黑對佳佳而言遠不是一條狗那樣簡單,甚至不能說是一個夥伴,而是最親最親的家人。
佳佳出生沒多久母親就已病重,父親顧不得照料,她又傻,可以說佳佳的整個童年都是大黑陪著,學步時是它在旁保護、淘氣時是它陪著玩耍、出門時是它跟著開路、受氣時是它無言撫慰……
除了不能洗衣做飯講故事,大黑幾乎把父母姐姐應當給予一個孩子的所有關懷都一手承包了。
這樣的大黑若是丟了,佳佳可怎麼受得住!
「大黑!大黑啊——」遠處佳佳還在喊,聲音不太對,似乎是摔倒了,但很快又爬了起來,喊聲未斷。
丁了了算著附近的巷子都找過一遍了,無處可去,只能抱著僥倖心回到家……門口依然空蕩蕩,那塊大石頭後面並沒有出現大黑的身影。
切口整齊的繩子軟軟地搭在那塊石頭上。
丁了了靠著牆站了一會兒,轉身敲開了鄰居二奶奶家的門。
「哎喲了了啊,」二奶奶裹著頭巾跺著腳站在門口一臉不耐煩,「這鬼天氣你在外面吆喝什麼呀?我孫子睡覺呢,又被你給吵醒了!」
「我想問您件事,」丁了了也沒跟她太客氣,「我聽人說文山叔從四太爺家出來以後在外面跟人聊天了,您知道他都見了誰嗎?」
「我哪知道……」二奶奶臉色很不好看。
丁了了站在門檻上看著她:「您知道。因為那時候您正從外面回來,也在草垛後面躲風。當時除了您之外都有誰,您跟我說一說。」
看二奶奶似乎不情願開口,她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您不說,我要懷疑是您偷了我家的狗了。」
「你這丫頭怎麼血口噴人的!」二奶奶氣得啪啪拍門,「我偷你那條破狗幹什麼?年紀都要比我還老咯!我偷了來給它送終嗎!」
「不是您,那是誰偷的?」丁了了問。
「當然是船兒娘……」二奶奶脫口而出。
雖然沒說完,但丁了了已經聽見了。
船兒的娘,論輩分她需要叫一聲大伯母。那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手腳十分麻利,種田砍柴裁衣做飯樣樣都出挑,里裡外外一把手,家裡的日子過得著實不錯。
竟是她偷走了大黑?照理說那家人應當不缺一碗肉吃,或許她偷走大黑只是為了欺負人,並不為別的?
丁了了心裡存著一絲僥倖。
但當她敲開船兒家大門的時候,那一絲僥倖就沒有了。
院子里腥氣濃重,一張黑色的皮毛撐開來掛在門口,下面被雪水稀釋成了粉紅色的血跡一大片鋪開,刺痛了她的眼。
「小傻子,你來幹什麼?」開門的船兒一臉兇惡地瞪著她,「聞著香味來討飯嗎?我家燉肉呢!沒你的份!滾!」
丁了了一隻腳在門檻裡面,他關不上門。
「大娘在家嗎?」她問。
船兒只想關門,不想答她的話。
屋裡也沒有人再出來,丁了了便向內揚聲問道:「是誰教你們這麼乾的?!」
船兒娘沒說話,倒是家裡男人打開了屋門,笑了一聲:「這是怎麼了?咱了了姑娘跟了金陵城的貴人幾天,學會了審犯人了?這種語氣跟我們說話!」
門口的船兒嗤嗤地笑了:「是哦,大妹妹如今是金陵城的少夫人吶!我說大妹妹,妹夫什麼時候來接你啊?」
丁了了明白了。
果然還是丁文山的事。
或者也可以說,果然還是四太爺的事。
四太爺先前說了一句「落井下石」,那就是明明白白告訴丁文山,也告訴村裡其他人,她已經落了井了,可以開始往下扔石頭了。
好快啊。
身後傳來了佳佳的呼聲,丁了了立刻縮回了腳,轉身就走。
「阿姐!」佳佳呼哧呼哧跑了過來,「我聽見你跟人說話了,你找到大黑了嗎?船兒哥……」
船兒還站在門口伸著腦袋向外張望,丁了了忙捂住佳佳的眼,拖著他向旁邊走了兩步,然後才回頭向船兒道:「你先別關門,等一下,我有好東西要送給你!」
「什麼好東西?」船兒嘻嘻地笑,「像你當初勾搭陳少爺那時候一樣的『好東西』嗎?我不稀罕那個哦!我娘說了,你就是個賤胚子、破鞋!你身子已經叫人給壞了,將來給叫花子當老婆,人家都不肯要你的!」
丁了了不答話邁步就走,佳佳卻一步三回頭,抹著眼淚:「阿姐你為什麼要送給船兒哥好東西?他救了大黑嗎?你是不是找到大黑了?」
「是,我找到了。」丁了了攥著他的手,頓了頓:「所以有禮物要送給船兒和他爹娘,你不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