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

  「陳爺!陳爺,您一定要聽我說……」

  天亮時,四太爺跪伏在石階上,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陳爺,事情並不是您看到的那樣,求您聽我解釋啊!」

  「你嚷嚷什麼!」陳忠站在門檻內,居高臨下睥睨著他,「我家少爺剛喝了葯睡下,少夫人還在昏迷不醒,誰許你在這裡大呼小叫!」

  「我知錯,我知錯!」四太爺忙壓低了聲音,叩頭:「但這件事小老兒實在冤枉,一家老小惶惶不可終日,求陳爺聽我一句解釋,否則我是死不瞑目啊!」

  陳忠回頭看了看屋裡忙碌的丁小麥和兩個大夫,略一思忖,邁步走了出來:「你說吧,我聽著。」

  四太爺大喜過望,抹一把眼淚對著那雙沾滿塵土的靴子又拜了下去:「多謝陳爺,多謝陳爺!」

  「陳爺,事情是這樣——」他惶惶地抬起頭來,說得飛快,「那日陳七少爺被人追殺,誤落入西北山的一處陷阱,是丁了了姐弟帶著他回了村子……」

  「但丁了了是個傻了十幾年的痴憨兒,根本不懂得如何照顧人!據村裡的孩子們說,陳七少爺進村的時候傷勢已經很重,丁了了姐弟卻根本不曾扶持照料,都是陳七少爺自己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挪回來的……」

  「後來丁了了在家門口與自家長輩爭執廝鬧,又指認陳七少爺對她不軌,氣得七少爺當場傷勢發作昏死過去……」

  「那時老朽本想請大夫為陳七少爺治傷,那孽女卻只不許,撒潑哭鬧揮刀子將四鄰和長輩都趕走,自己強行帶了陳七少爺回家!小老兒萬般無奈,只得求了韓大夫趁夜悄悄潛入她家,替陳七少爺診治……」

  陳忠靠在牆邊皺眉聽著,到此時終於忍無可忍,抬手說了聲「打住」:「你這些話,與我家少爺說的可相差著十萬八千里啊!」

  「陳爺啊!」四太爺哭得嗚嗚的,「小孩子說話如何信得!陳七少爺他是被那個妖孽給迷惑了啊!那丁了了自幼痴傻,話都說不利索,這趟從山裡回來卻忽然牙尖嘴利了,也會吵架也會殺人了,她……她分明是被山裡的邪祟附了身,跑出來禍害我臨溪村的……」

  「妖孽?邪祟?」陳忠眉頭緊皺,臉色很不好看。

  四太爺連連叩首:「是,她是妖孽!此事我村中老一輩的人都已看了出來,所以我們商議尋個名目把她綁到山神廟去燒死,不料她妖法邪術當真了得,竟蠱惑了陳七少爺與她當眾拜堂……陳爺,她絕不應當是什麼少夫人,陳七少爺是被她邪術控制才會如此,絕非真心與她結成連理啊!」

  他又哭又叫一口氣說了這些,累得跪都跪不直了,乾脆整個人俯伏在地上,嗚嗚咽咽。

  陳忠看著他沉吟良久,終於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

  去吧?去哪兒?這是信了他還是不信?四太爺跪著沒動。

  「去山神廟啊!」陳忠瞥了他一眼十分不耐煩,「我家少爺說了要你去山神廟看韓大夫喂烏鴉,你這麼快就忘了?」

  「不對,陳爺,」四太爺急得臉更白了,「陳爺您是不是還沒明白我的意思?陳七少爺此時所作所為並非出自本心,就連他先前舍了性命衝到前院去救那妖女,那也是……」

  陳忠抬抬手打斷了他的話,冷聲:「你的話我聽明白了。但是少爺吩咐的事不能改,只能請你先照辦。你若真是問心無愧就先不用哭,等少爺醒了我再問他一遍就是。」

  「這不行,這不行啊陳爺!」四太爺俯伏上前,嚎啕大哭:「那妖女還未死,七少爺如今只怕很難清醒!您現在問他,他定然還是會說那妖女好,這又能濟得什麼事啊!陳爺,咱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遇事自己心中要拿得准,怎能聽信孩子的話!七少爺雖尊貴,到底年紀還小,難免為色所迷、為情所迷、為『義』所迷,咱們做長輩的……」

  「你說錯了!」陳忠臉一沉,神色頓時冷厲:「我是陳府家奴,不是七少爺的長輩;至於你,你當然更不是!」

  四太爺被他嚇得縮了縮,忙又俯首:「是,小老兒不敢妄稱長輩,但咱們畢竟痴長些年歲,見得多!陳爺您雖然一片誠心為七少爺著想,但也要考慮周全,不要為了護著孩子,惹怒了大人……如今漫說那丁了了是妖孽,就算她不是,貴府老爺夫人難道就肯容許一個窮鄉僻壤的孤女進門嗎!」

  嗯?

  陳忠停下了要往回走的腳,頓住。

  四太爺見狀大喜,忙拔高了聲音:「所以我前番所作所為的確都是一片誠心為了七少爺著想!陳爺,小老兒我活了這麼大年歲了,很多事情一看就知應當怎麼辦!七少爺年紀小不懂事,咱們就不該跟他一般見識……」

  「丁老爺,你又錯了!」陳七蹲下來,渾濁的老眼冷冷對上他的:「我是給人做奴才的,少爺說什麼我就做什麼,不問對錯。」

  四太爺受了連番打擊,氣得渾身簌簌發抖,猶自不死心地繼續追問:「他要娶一個妖女,這麼大的事你也不管?這件事弄不好,貴府上下全都會跟著遭殃!」

  陳忠點頭,起身:「你便是再問八百遍,我的態度也還是這樣。少爺是主子,漫說他要娶一個女子,就是他要娶你,我也只管幫他採買聘禮雇請轎夫,八抬大轎迎你過門。」

  四太爺徹底呆住了。

  真不管?多胡鬧也不管?

  這不對!這不行啊!年輕人不懂事,怎麼能由著他胡鬧……那這天下不是亂了套了嗎?

  正惶惶不安時陳忠已抬腳從他跟前走過去,冷冷:「可惜了如今我家少爺沒說要娶你,只說了一定要替少夫人討回公道。所以,丁老爺還是乖乖去山神廟守著吧!」

  四太爺跪在石階上半點兒也動彈不得,只覺得天旋地轉,彷彿這偌大天地都容不下他一個耄耋老人了。

  「你們這樣是錯的,」他失魂落魄地道,「怎麼能聽一個孩子的話?就算他是主子,難道就不能規勸嗎……」

  這時他的二兒子丁成峰躡手躡腳地蹭了過來,低聲:「爹,韓聚已經送到山神廟了,您什麼時候過去?」

  「混賬!」四太爺反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平時讓你跑腿辦點事你磨磨蹭蹭跟長了虱子的狗似的,這會子替外人辦事倒是勤快!早晨這麼冷,你急著攆我去山神廟,是想凍死你老子?」

  「爹,」丁成峰捂著臉抬起頭,「兒子當然捨不得您去受那般辛苦驚嚇,但您也知道陳家不是好惹的!萬一那個陳七真發了瘋,招手從金陵城叫來兩三百家奴,咱們家可就真的連一條活路都沒有了!」

  「我就不信!」四太爺扶著拐杖顫巍巍站起來,惱怒:「他陳家真能一手遮天?他敢來欺壓良民,我就敢告官!」

  丁成峰怕挨打慌忙後退,隔著一棵樹爭辯道:「告官咱們也討不到好!爹,咱們從前告官是一告一個準,可那是因為咱們有錢!現在要跟陳家斗,咱們就算連耗子洞里的存糧都摳出來,也比不上人家指甲縫裡漏出來的一點啊!」

  更何況,真要鬧到官府,只怕也用不著陳家費多少心思,就以前壓下去的那些事隨便翻一翻,也足夠咱們判個舉家流放了!

  四太爺挪動兩步站穩了,居高臨下看著這個兒子,神色冷厲:「果真這臨溪村已經沒有規矩了?就連你,如今也要來造我的反了?」

  「我不會造反。」丁成峰道,「父親,我只是來求你顧念家裡老老少少幾十口人的性命,別再跟陳七少爺過不去了!」

  「你這還不是造反?」四太爺手持拐杖在地上敲得啪啪響,「家裡老老少少幾十口都是我的兒孫,你們的命都是我的!我發跡你們跟著享福,我受難你們就合該替死!這還沒到那個地步呢,你們這就動了歪心思了?」

  他越說越惱,只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吐不出來,只能咬牙咽下:「何況,我什麼時候跟陳七少爺過不去了?我不是一直都在為他好……」

  他的話尚未說完,卻見那個一向十分恭順的兒子已從他身邊繞過去,咣當跪在了房門口:「丁成峰前來向陳少夫人賠罪!先前在前院失手傷了少夫人,其實非我本意,都是我父親吩咐痛下殺手不必留情,所以才會鑄成大錯!今我誠心悔過,願長跪階下為少夫人祝禱平安,求陳少爺、少夫人饒恕死罪!」

  站在三步之外的四太爺把這番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只氣得眼前一黑,整個身子像一截枯柴似的直挺挺摔到了地上。

  屋裡陳七悠閑地靠在枕上,看著爐邊煮葯的丁小麥笑問:「你二伯一向這麼沒出息嗎?我看他還不如你爺爺呢!」

  「二伯大約是愧疚,」丁小麥低聲道,「外人不知道了了有多厲害,我們家裡的人卻是親眼看見過的。殺人爭功,這件事實在是……」

  「醒了醒了!」縣城來的寧神醫忽然發出一聲歡呼,「少夫人醒了!」

  陳七瞬間彈了起來。

  嚇得旁邊另一個大夫原地蹦起,連喊「祖宗」:「您不要命了啊?那麼重的傷……」

  這會兒陳七少爺卻顧不上自己的傷。他慌裡慌張地湊過去攥住丁了了的手,臉發白眼發紅聲音惶惶發顫:「姐姐你醒了!你怎麼樣?哪裡疼?還認得我嗎?我是陳七,我是你丈夫!」

  丁了了皺眉,搖頭,嫌棄地甩開他的手,自己兩隻胳膊都藏進了被子里。

  陳七頓時嚇壞了,轉身拽住寧神醫就哭:「怎麼辦怎麼辦,娘子不認得我了!她真的傻了!」

  寧神醫皺眉,不太自然地奪回了自己的衣袖:「看少夫人這樣子不像是不認識……」

  話未說完就見丁了了偏過頭去,悶聲:「我為什麼要認識你……認識你就沒好事!你就是個災星!」

  啊?

  哦。

  陳七由驚恐到驚疑又到失落,眨眼間轉換了好幾種心情,最後終於歸為歡喜:「你生氣就生氣吧,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寧神醫在旁道:「恐怕也不能說『沒事』。少夫人渾身上下都是傷,背上還好說,麻煩的是這兩條胳膊,還有腦後……」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手比劃。丁了了試探地隨著他比劃的方向活動了幾下手臂,忽然心裡一驚。

  她的頭……頭巾呢?

  寧神醫的手在她腮邊比劃了一下,神情不安:「臉上的這一處划傷極其厲害,雖然我已用了最好的葯,但也不敢說一定不會留疤。」

  丁了了不待他說完已捂住傷處,回頭向陳七急問:「我,很難看嗎?」

  「不難看呀!」陳七誇張地作了個驚艷的表情,「我的娘子是天仙、是絕代佳人、是世上最美麗的姑娘啊!我娘子怎麼都好看!好看極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話。

  丁了了乾脆把整張臉都捂住,又問陳忠:「到底難看不難看?你給我說實話!」

  陳忠低著頭,遲疑道:「大夫說少夫人的臉是沾了臟污的塵土,又喝了好些葯,所以難免有些發腫。等過些日子治好了傷、洗凈了臉梳妝打扮一番,必然是好看的。」

  啊,那就好。丁了了長舒一口氣。

  臉腫著呢、臟著呢,那就是還沒有認出她來咯!

  倒不是她輕視陳七的眼力,實在她太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陳七郎一向貪花好色,必然只喜歡看漂亮的姑娘。像她這樣瘦巴巴不起眼的一個村姑,又弄得髒兮兮的,他肯多看一眼才怪!

  既然現下還沒有被揭穿舊事的危險,丁了了就放了心,又看向寧神醫:「多蒙您相救,我如今大約是不會死了。但我家裡還有個中毒的弟弟,不知大夫能不能順便看一下?」

  「您的弟弟?也中了毒?」寧神醫一驚,「也是吃了那有毒的飯菜嗎?這怎麼、怎麼沒有人提起?」

  「也?」丁了了不解,「還有誰吃了有毒的飯菜?」

  陳七亦在一旁擰緊了眉頭:「誰說沒有人提起?寧大夫你是忙糊塗了嗎?我小舅子這不是已經在這兒了嘛!你剛剛還親手喂他喝了一碗葯來著!」

  什麼?誰?在哪兒?

  丁了了和寧神醫同時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臉上神情一模一樣俱是茫然。

  還是丁了了先回過了神。一看的確是佳佳躺在身邊,她立刻就忘了先前的疑惑,急急撲了過去。

  寧神醫也很快想通了其中關竅,忙道:「原來……啊,少夫人放心,雖然是中了極兇險的毒,但幸好所食不多,目下看來尚有希望治癒。」

  丁了了自己已經查看過佳佳的眼瞼舌苔,知道神醫所言不虛,忙迴轉身來連連道謝。

  因為太過歡喜,所以一時並沒有注意到寧神醫的神色有異。

  這時丁小麥端了剛煮好的葯送過來,陳七便指指她,向丁了了笑了笑:「這位的二叔,論輩分你該叫什麼來著?現下正在外頭跪著請罪,娘子打算如何處置?」

  丁了了回頭看著他,不解。

  如何處置,這種事輪得到她說話嗎?

  本來憑她的身份被打死了也沒處說理去,莫非如今果真風水輪流轉,輪到她揚眉吐氣了?

  陳忠躬身行禮,證實了她的猜測:「少夫人不必顧慮,憑著咱們陳家的勢力,就算滅了整個臨溪村也不費什麼事!今日不拘您要罰誰、也不拘怎麼罰,老奴定然全部為您辦到!」

  這一聲「少夫人」聽得丁了了皺了皺眉,只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卻又並不是想象中的那般惶恐不安。

  她想了一想,搖頭:「老伯別太客氣了。我與陳少爺成親只是權宜之計,當不得真的。您以後還是喚我的名字吧。」

  陳七含笑的臉立時垮了下去。

  陳忠見狀忙笑道:「權宜之計倒的確是權宜之計,畢竟少爺流落在外,三書六禮皆不及準備,實在是怠慢了少夫人。但此事說好辦倒也好辦,待咱們回家之後,再求老爺夫人請動官媒把該有的規矩補上,這不也就成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丁了了氣急。

  現在她懷疑這個看上去憨厚老實的陳忠其實跟他的主子一樣,,是個慣會耍滑頭的混賬東西!

  你看,「權宜之計」的意思難道不該是「不作數」嗎?他老人家是從哪裡聽出來她想要把什麼三書六禮的規矩補全的?

  她並不想要什麼三書六禮,她只想要自由好嗎!她這個「刺客」時間久了是要露餡的啊!

  到底懂不懂啊?

  陳七眯著丹鳳眼倚靠在枕上,看著丁了了臉上變幻的表情,只覺得越看越氣。

  越看越像他記憶中某個討厭的人。雖然這張臉又臟又腫又粗糙,並沒有那個刺客那麼好看……

  當然也沒有那麼可惡。

  只是性子仍嫌不夠溫柔和順,還需要好好教導!否則將來被外人知道了,豈不是要笑他陳七夫綱不振!

  「娘子啊,」想通了的陳七臉上重新露出笑容,賊兮兮的:「事到如今,天地高堂也拜過了、性命也互相救過了、也曾同床共枕也曾肌膚相親,你就別再說什麼『權宜之計不能算數』了吧?」

  都叫了你那麼多聲「少夫人」了,你當是白叫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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