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自私的可怕
翌日。
南沙抻平衣褶,抖開長袍往身上一披。繁冗朝服上暗青色的蟒蛇仿佛具有靈性般蜿蜒半身,吐出猩紅的蛇信,恍若要擇人而噬。
他垂首認真的整理著儀表,沒有發現身後女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道視線劃過他寬闊的肩膀,挺直的背脊,烏黑的頭發,最後停留在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上。女子凝神望著那雙手,神色陷入了忡怔般。
許是視線過於燒灼,南沙轉頭看她,見她發神,不禁笑道:“知秋看什麽這麽入神?”
在他開口的一瞬間,葉知秋就被拉回了現實。
毫不相同。
她低低的笑了兩聲,有些嘲意。
“並未,便是覺得今日王爺也甚為俊朗。”她淺淺的彎起個笑來,因晨起的發絲淩亂,也還未上妝的緣故,看起來很是溫軟。
南沙果真未覺察出什麽不妥,隻是無奈看她,“知秋愈發會逗弄人了。”
葉知秋隻是笑著眨了眨眼睛。
約莫兩刻鍾後,南沙上了宮中派來的轎輦,去上早朝。
直到徐公公尖利的嗓子喊了起轎,葉知秋才漸漸收起表情,雖然依舊笑著,卻無端讓人感到不寒而栗。她目光隨著那頂華麗的轎輦遠去,最終化作了如有實質的冰冷。
——
“退朝。”乾順看著下麵群臣跪拜,沉聲道。
退朝後,看著周圍大臣交頭接耳,南沙皺緊了眉頭。近日太後尉遲歡意欲插手朝政,混淆視聽,也不知是何緣由。
但眾多上諫和覲言均被乾順無視,很難不讓諸位大臣疑心皇帝是否已被太後蒙蔽了心智,偏聽偏信。
偏偏此時竇家安插在朝堂上的那顆沒用的棋子竇振雲也不安分了起來,明裏暗裏攛掇著竇家祖屋的嫡係彈劾慕家,還擺出所謂證據說慕家和淮南王勾結,欲圖謀反。
分明一切都透露著不尋常,但卻怪在找不出任何紕漏。
饒是南沙,也未免焦頭爛額。
剛踏入府門便吩咐暗衛近日加強人手巡視四周異動,若發現不妥,不問緣由先行押下。就連夜崗也增加了兩隊人手,確保萬無一失。
“瑤光榭那邊,多注意有什麽動靜。”末了,南沙似是不放心一般又交代了一句。
暗衛不解,“王妃的居處?”
南沙隻淡淡的嗯一聲,“照辦便可。”
“是。”
“宮裏安排的怎麽樣?”他手裏把玩著一枚玉扳指,半晌問道。
“徐公公那邊已經妥當,隻差一聲令下。”暗衛垂首低聲道。
南沙慢慢揚起一個笑容來,卻不見往日溫潤,隻餘下深刻的陰寒。
隻聽見安靜的大堂裏傳來一聲幾乎低不可聞的——
“很好。”
這廂瑤光榭中。
“他說了什麽?”葉知秋呷了一口清茶,仿若隨口問。
宣離原本還坐的好好的,聞言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雙漂亮的杏眼瞪得好像能噴出火來,可見氣成什麽樣子。
“知秋姐姐,那南王簡直太不是個東西了!自己想要逼宮造反也就罷了,還冠冕堂皇的說為了府中安全,往你這裏插眼線!這分明就是監視!”宣離愈說愈生氣,見葉知秋還是一副平淡的樣子,不由分說的奪過她手裏的茶碗,“知秋姐姐!你就不生氣嗎?”
葉知秋這才抬眼帶笑的看著這個氣鼓鼓的小姑娘,“我不生氣,何必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生氣。”
可宣離還是消不了氣,她深吸了兩口氣,看著窗外灌木叢裏縱橫倒下的十幾個暗衛,恨不得用眼刀把他們全部弄得灰飛煙滅。
“知秋姐姐,如今南王還未稱帝便如此這般對待你,焉知他登位之時會立誰為皇後呢!指不定這些年他處處留情惹了多少風流債!”宣離恨恨道。
葉知秋撫摩衣褶的動作頓了下,她垂下眼眸,“那又如何?母儀天下,原本我也是做不到的。”語氣中,竟還似帶著笑般從容。
“好了,別再說他了,聽著膩味。”葉知秋笑了聲,語氣卻讓宣離不敢當做笑話。
“那知秋姐姐,我去幫你把外麵的屍體清理了吧。”宣離也並不是什麽簡單角色,隻愣了兩下便回過神來主動出去毀屍滅跡了。
待她一走,日暮空庭便露出擔憂的神色看葉知秋,“主子……您…”
“無礙,皇後與否和我並無幹係,我樂得清閑。”更遑論這次宮變過後,誰會成為真正的贏家尚不可知不是嗎?
二人看著她,都在心裏歎了口氣。
“南王現如今還在府中?”葉知秋對剛走進來的宣離問一聲。
“剛走。近日朝堂局勢吃緊,聽聞那乾順老兒搞出不少幺蛾子,估計是去收拾爛攤子了,好多大臣都多日未歸家了,我想南王最近也回不來。”宣離輕輕嗤了一聲。
何況他在府裏安插了這麽多線人,怕是放心的不得了,幾日未歸也不怕出問題。
可誰知這府裏的其實都不是什麽安分守己的家養白兔。
“那就又要麻煩你了小離。”葉知秋走到屏風後換衣服,“我要出府一趟。”
“沒問題知秋姐姐。”宣離接過葉知秋屏風後遞出的衣服直接套在身上,答應得很是幹脆。
月白色的長裙外披著天青色的薄紗,柔順的墨發散在背後,隻斜插著一根白玉釵子。晃眼一看,倒是個像足了深閨小姐的偽裝。
她從梳妝鏡後的暗格裏拿出個銀白色的半麵,戴到臉上,陽光照在麵具上,竟隱隱現出些許金色的紋路,顯得瑰麗而神秘。
“日暮,拿一頂帷帽給我。”她看著鏡子裏,若光是帶著這個麵具出門,也並非萬無一失。
日暮從櫥櫃裏拿出一頂嶄新的帷帽給她戴上,半透明的純白長紗傾瀉而下,遮住了容貌,也遮住了麵具。
“知秋姐姐這身簡直能以假亂真了,”宣離驚奇的看著她,“和那些平日裏上街采買的閨閣小姐太像了,渾身都冒著仙氣。”說到最後,宣離自己都笑了出來。
“就你嘴貧。”葉知秋聲音從帷帽後傳出,顯得有些不太真切,添了幾分溫婉。
話罷她便飛身踏上窗欄,從院牆上直接出了府,落身在一道小巷子口。等她從巷子口走出,轉眼間就已經混入了人群當中,再尋不見蹤跡。
她從衣袖裏摸出一枚指甲蓋大小的信號彈,捏碎。
兩息後便來到了人滿為患的赤雲客棧。
白鳶白澤正穿著堂服招待客人,眼尖瞅著葉知秋這身出挑的打扮走進來。沉吟片刻突然反應了過來,連忙將她迎進來,還刻意道:“這位小姐,天字一號房請,早就給您定好了。”
“倒是有點眼力見。”分明是有些刻薄的話,由那溫婉清冷的嗓音說出來,便多了分說不清的動人,叫人不禁遺忘她的無禮。
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連衣角都消失在樓梯上,才有人津津有味的收回目光。
剛打開廂房門,她便看見雕花拱門後窗邊坐著的一襲黑色身影。
她走進房間反手關上門,又用內力上了層禁製,確保安全之後才走近窗邊內室。
瑤華轉頭,被一身白仿佛嚇了一跳。
“你這是奔喪來了還是談正事啊。”話至最後,他還饒有趣味的從頭到腳打量了葉知秋一遍,“其實看久了還蠻好看的。”
“油嘴滑舌的改不掉了是不是?”葉知秋一把掀了帷帽擱在旁邊,斜睨了他一眼。
“你這也太誇張了,戴了帷帽還要戴麵具?”瑤華看她取了帷帽,又露出來一張被麵具遮著的臉。
“這怪誰?若不是你和南沙合作,近日便要動作了。街上會多出來這麽多眼線?我也用不著這麽大費周章了。”葉知秋攏了攏散開的長發,歎口氣。
“說得好似最近朝堂上的破事就沒你的手筆一樣?”瑤華微微挑起眉梢,戲謔的看她。
“你消息倒是利索。”葉知秋倏地笑一聲。
風吹過窗前菱紗,激起陣陣珠簾輕響,拂亂了滿室茶香,將二人交談的聲音變得模糊。
兩刻鍾後,葉知秋放下茶盅。嗤笑道:“南沙倒是好算計,刀不血刃就除掉了最大的隱患。這麽些年若不是腦子終於清醒了,還不知我如今是何模樣。”
“倒最終有人把我點醒,不至於被人磋磨尚不自知。”她扯嘴角笑著,看不出多少感情。
“或許這場宮變好多年前就已經注定了,不是簡單幾句遣詞就能更改的。他有野心,想要稱霸這江山社稷,但我不想助他。他隻知我空有這身謀略計策,卻不知我心中所想。”她看著窗外飛鳥掠過,淡淡道:“他隻曉得位高權重能給予人底氣,隻想著早日脫離困境,離開這泥沼之地自保其身,卻從未想過別人願意與否,也未想過如若有朝一日事情敗泄該如何收尾。”
“說到底,他永遠都隻想著自己。真是自私的可怕。”
室內一時間寂靜了下來。
瑤華沉默地看她,看她這時眼裏流露出的茫然和失落。他不知如何去安慰她才能有用,正如他一直也不了解她一般。
“每到這種時候,我就用心裏的恨意來刺激自己。這樣,我就永遠不會失去目標,不會失去方向。”
明明她就坐在自己麵前,可就在這一瞬間,瑤華忽然覺得她其實離自己好遠。
遠到她其實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眼前的這個,隻是個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