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請求
淺竹色的衣紗輕輕拂過他的麵頰,待他終於從葉知秋的話裏回過神來的時候,前者已離去甚久。南沙垂首黯然,卻始終沒有任何的話語來反駁。
直到走出這間並不奢華的客棧才如夢初醒般的苦笑一聲,身影漸漸消失在街巷盡頭。
就算是我對你說這一切都隻是計劃中的一部分,我根本不願意傷害你,你也不會再相信的吧?人流穿行間,有一俊朗公子回首張望,口唇中默念著詞句,滿目澀然。
葉知秋背手站在二樓窗欄前,平靜的看著那人落魄離開的背影,眼眸之中一閃而過的某種情緒刹那就被溺斃在深處,隨即轉身毫不留戀的離開,
千塵璟終究不是自己,而她也不會容許這世上有第二個葉知秋——
“做過就是做過,錯了就是錯了,憑什麽來求得原諒?”木門掩映間倏而傳來清淡的呢喃,葉知秋俯首看向食指上新婚之夜戴上的玉指環,毫不留戀的將其拔下。
與這即將凋零的感情一起,碾作齏粉。
眼中不舍的痛色轉瞬即逝。看著塵揚在空中的灰屑,葉知秋的神色有片刻的怔忪,她忽然像控製不住自己一般伸出雙手想要去抓住飛塵,到頭來卻隻看見空無一物的雙手。
本想奪門而逃,卻腿腳發軟的倚靠在門框邊,放棄所有?多容易出口的詞匯……可南沙是她愛了整整十六年的人啊,如果要說放棄,不啻於挖心剖肺般毒烈。
就像是你享受吃喝已經半輩子了,忽然想要開始減下體重。
當你有天無意間路過梅肉幹、糖葫蘆、金絲餅、雞絲羹牛肉幹綠豆酥醬豬蹄紅燒肘子的攤子,過去享用他們的記憶像是萬根針襲來一般把你打成篩子。食欲的火氣從腳後跟燒到頭頂,但你沒有伸手,你也不能伸手,你隻需要這樣走過去。
對,你所需要做的就是這樣頭也不回的走過去。
她忽然忘了是從哪裏看見的這句話,卻猶記得這句話裏的每一個字。當初看見它的場景還曆曆在目,可轉眼間已經跨越了千百年的洪流。
——
翠綠的草木點染在依舊有些空曠的後院裏,挺拔盎然的槐花樹幾乎占去了半個院子的位置,零星的瓣朵簌然飄落在緩步前進的清幽頭頂。
距離正午已經過去了快要一個時辰,姐姐應當用完膳了才是。
清幽將腳步停駐在槐花樹下,日頭漸高,灼辣的烈陽讓清幽淡薄的身子有些受不住,正打算往槐花樹下陰涼處退去,就撞上了前來的葉知秋。
“好些了嗎?”清涼寧謐的室內,葉知秋看向坐在書桌對麵的清幽。若是早知這家夥會這麽傻傻的站在陽光下一直等著,她一定不會讓他在後院候著。
清幽點了點頭,隨即’看向’葉知秋帶他來的這間書房樣的房間。他雖是目盲,但奈何耳力觸力過人,依靠著空氣流動的走向以及感觸還是能描摹出許多。
一張紫檀打磨的光滑的書桌上呈放著幾疊薄紙,筆墨硯台都整整齊齊的放在左上角。顏色清新的木質書架置於靠窗的位置,些微灰塵隨著風飄揚起來,泛著金黃的微芒。
構造布置都極其簡單的這間房裏,充盈著舒適安寧的氣息。
木椅旁擺放著一盆大約一人高的綠植,舒展著寬闊油綠的葉脈,讓這間書房不顯得過於沉悶。
葉知秋瞧他一直都盯著周圍看,不由得輕笑開口道:“這是我的書房,簡陋了點,清少爺可別嫌棄。”
清幽怔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出聲,“姐姐別笑話我了。”
他不過一個眼瞎之人,真不知有哪裏勝過這個麵麵都很完美的女子。也不知她為何如此喜歡時時刻刻的打趣自己。
眼看著氣氛已經營造的差不多了,葉知秋垂了垂眸子這才正色開口:“清少爺應當也知道我可不是整日整日的呆在這客棧裏吧?”語氣裏帶了些許淡淡的調笑,一如春風般舒適。
清幽憶起前幾日來赤雲住宿的時候確實沒有見到葉知秋這個甩手掌櫃,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我知清家是個千古名家,自然在京城的勢力小不了哪兒去。”她倏爾彎了彎唇角,“或許這將會是個不情之請。但我還是希望在我有些不在的日子裏,清少爺能動用些許清家的勢力照看一下這家客棧。”
“清少爺可以拒絕,畢竟我也知道這要求著實有些突兀,畢竟我們認識並不久,要說關係……那也是沒有的。”
葉知秋不蠢,相反的,智敏的有些過人。若是在這種時候強調清幽於她口頭上許諾的姐弟關係那才是真正的自尋死路。有求於人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說了算,更不能低眼看人。
有距離感的清少爺這個稱呼,更可以真正的讓清幽感受到談判的嚴肅性。
清幽訝異於葉知秋的請求,但也很快的回答道:“姐姐讓我午時過來,莫不是就為了說這事?”
葉知秋似乎是有些難得的赧然,微微點了點頭。
“這種事情以後姐姐需要的話直接和我說一聲就好了,不用這麽大費周章的。”清幽彎起嘴角笑了起來,原本清淡的麵容就像是仲夏夜空中乍放的煙火一般耀眼。
他是真的把葉知秋當做親近的姐姐,所以並不需要這麽跟他見外。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漂亮的盲眼少年這樣會心的笑,清晰得如同映了琉璃,以至於以後每一次想起來都會覺得——心如刀絞。
葉知秋沒有對他說謝謝,這是個生疏的詞,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都不愛說。
她淺淺的笑了笑,看著他幽黑平靜的眼睛,心裏默念了句感謝。
“我就要離開了……”葉知秋摩挲著桌麵上的宣紙,“之後的一切,就拜托給你,可別讓姐姐失望。”
“明白!我一定會用自己最大的能力做到。”做到你吩咐的一切,無一缺漏。
……姐姐。
——
為什麽會對自己這麽親近?又是為什麽會這樣努力的想要做到她所要求的?這些問題葉知秋一個都沒有問出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不想幹涉。
而現在,清幽是她所想要保護的弟弟。他把她當姐姐,那麽她……便如他所願。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裏,鎖上門窗。
將衣櫥裏那件壓箱底的白玉散花綾鸞裙拿出來,她細細的端詳著這件衣裙,漸漸地有些失了神。
白玉……白玉蘭。
往年宮裏總愛在禦花園最不起眼的那個角落裏栽幾棵玉蘭樹,有些時候會是紫色、紅色、淺粉,但最讓她記憶深刻的是六歲那年最茂盛的那顆開出的白玉蘭。
濃鬱的奶白色花瓣包裹著層層的蕊芯,總是幾簇幾簇的綴滿枝幹,離得遠了聞不見,因為總是有那些豔麗庸俗的牡丹芍藥遮擋著。
隻有站在那幾棵樹麵前,才能聞到屬於玉蘭的,濃鬱的,清越的,幽香。
但當皇城失守,旗鼓刀劍漫天,如同洪流一般湧進的騎兵踏過土壤鮮血……白玉蘭覆上灰蒙蒙的硝煙,淋漓血腥的鮮血,這一切,都將不複存在!
如今的大內裏,再也找不出一棵長身玉立的玉蘭。
她終究明白的,絕豔的紫玉蘭代表的是慕慕情意,紅色的代表著熱烈雋永,而白色……隻代表著覆滅與仇恨!
當純潔燃上烈火,瑩白覆上血腥,摯愛沾染怨恨,這皇宮裏就永遠都不會停止爭鬥。
以身入局,以命作抵,她會化身前來複仇的修羅烈火,焚燒一切!
葉知秋拿著手上的衣服抿了抿唇角,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當葉知秋換好衣裳坐在梳妝台前的時候時間剛好到了申時兩刻,她拿起脂粉奩裏木質的篦子輕而慢的梳理著一頭發絲。
漆黑如墨的眼眸靜靜地盯著有些泛黃的鏡麵裏的自己,介於少女與女人的女子輕輕地歪著頭梳發,白皙柔嫩的麵頰上噙著一抹淺淺的笑容,模糊了因為五官過於精致顯出的妖魅。
纖直的手指撫上鏡麵,口中無意識的喃喃,“越來越像了……”
飾上最後一支步搖珠釵,她才用冰涼的手掌摸上自己的臉頰,這張臉越來越接近上輩子的模樣。
分明應該是最熟悉的一張臉,卻在現在顯得如此陌生。
篦子被重重的放在桌麵上,她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窗子是封閉的,隻能透過紙糊的麵子看見外麵不清晰的剪影。
此時已近黃昏,屋子裏顯得有些昏暗,悶熱的空氣仿佛要炸裂一般緊緊地箍在身上。
該回去了……葉知秋在心裏默默地說著,虛看向窗外南寧王府的方向,皺緊的眉峰緩緩的鬆了開,掛上一如既往般的笑容,淺淡的如同清澈見底的溪流。
老舊的樓梯發出咯吱的聲音,似是要垮塌了般。
“接下來……就麻煩你了。”經過站在大堂裏的清幽身邊時,她極輕的說了這句話,隨即擦身而過,離開了這間客棧。
直到她消失在這條街往來繁雜的人群裏也始終沒有一個人發現她離開了,除了清幽。
雪衣倩影極快的穿梭在人流之中,發髻上的珠釵步搖發出珠落玉盤般清脆伶仃的聲音。葉知秋一氣跑到瑤湖邊上,才有時間來緩緩。
從她一出客棧就感覺有人在跟著她,所以她先是假裝在各個攤販處流連采買,趁著那人神經稍稍放鬆的時候閃身立即離開,一口氣穿了好幾條暗巷才將其甩掉。
若不是那人看起來不是特別熟悉這邊的地形,想要甩掉也沒這麽容易。
而現在長久的呆在這裏也不行,得趕快回去。
———題外話———
之後幾天可能會有更新,前段時間窩在家裏碼字還是有點存貨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