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馬城裡的信其實早就到了,杜兆麟沉吟半響,也不見吭聲。
他蹙著眉,一旁的僕從給披上了裘衣,小心翼翼的問道:「您是在擔憂褚稷將軍嗎?依妾身拙見,這恐怕是泗山賊敵的挑撥之計啊。」
「誰會看不出來呢?只是計謀被人識破了,那還有繼續下去的必要麼?」杜兆麟低聲喃喃道,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到底這兵家之事,自己還是欠缺些的。
杜兆麟對自己的認知向來是明確而模糊的,比如在這行軍打仗的事上,他認了不足,卻又不說自己是有多大的空子要補。
「西邊三鎮的人馬動了嗎?」
「主子,還沒吶,當初定的是等褚稷將軍拖到渭南山精銳盡出的時候再動咱的隱騎。可依現在來看.……說句不該說的,恐怕林遠早就收著了信,提起布好口袋等著咱們鑽吶。」
杜兆麟沒有回應,他起火了盞油燈,這本是陳年的舊物,鞍馬城裡的大戶多是棄之不用的,也唯有他杜兆麟對此物情有獨鍾。
「道理是這個樣子,現實看起來也是跟著道理走的,那按著天定下的規矩我等是應該把隱騎調離那是非之地。」
翻書聲正抖落著紙的清脆,他一氣連過了好幾十頁,似乎是要把自己這沒底氣的話給蓋住的。
「主子.……說的在理,那就把隱騎給調回來?命他們東退落幽山還是再往南走走,索性過了莽陽山去幫褚稷將軍收拾渭南關呢?」
僕從的腰彎著,伴隨著油燈的曳火,他始終是沒抬起身來應對的。
非懼其惡,唯敬其徳。
只不過鞍馬城裡的大族是信不過的,新上位的官長是個庶子出身,光這一點就定了他這輩子只能看世家們面上的唯唯諾諾。
背地裡還是等著看笑話,去欣賞這心比天高的庶子落敗給一棺木里的老兒時的模樣。
想必是癲狂到極點的,可惜虞文若入了土,他是難知曉這些身後之事的,不然,縱使是陰陽兩隔,他死的也不安生。
「桃兒,退守落幽山自然是穩妥,可免不了讓人嚼舌根吶。不過.……要從莽陽山走的話,你說說咱大帥麾下的隱騎怕埋伏嗎?」
杜兆麟看著僕從,他很認真的在問,期許著對方的回話,似乎並不覺得這人與人間有什麼雲泥之別。
在他這裡,「不恥下問」是少卻個字的。
「莽陽山地勢算不上崎嶇,如果是尋常弱旅自然會在此地翻船,咱鞍馬城裡的世家就是例子。他們之所以遇伏全軍盡沒,讓林遠奪去了西邊三鎮,思來想去,除了急功近利以外就是縱觀全局的愚蠢了。隱騎,怎可能跟這幫凡夫俗子一個德性?只是把虎狼放到一堆,未免滋生別事。畢竟,褚稷這兩個字的份量實在是不用多說。」
杜兆麟饒有興趣的聽完,他看著桃兒笑道:「世家大族常以府里僕從知書達理為榮,可要拿他們跟我家桃兒比起來,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先生教的好,桃兒哪敢貪功?」小妮子吐了吐舌頭,看著杜兆麟高興她也改口換了個稱呼。
「唔,看來桃兒還真的是長大了不少,都學會跟先生說些客套話了,噫!古靈精怪不復矣,哀哉,哀哉。」
杜兆麟捂著胸口,作出副傷心的模樣,把這丫頭逗弄得眉眼含春,玉手屏面,莞爾不停。
「咦,你怎露齒啦?這讓那幫老賊看見了非拿你去折斷手腳不可!」
看這丫頭逐漸笑得放肆,杜兆麟裝作嚴厲,點著她的額頭一本正經的說道。
「可桃兒是杜先生的府上,受不得別人管!再說這鞍馬城裡.……其實人人都誇好的,也人人都罵不好的。」
「這是個什麼說法,桃兒先生能給我這榆木腦袋講講經,讓它也開開竅行嗎?」
桃兒嘟起了嘴巴,她人小鬼大,挺直了背,儼然至聖先師的模樣。唔,頂多是俏皮了些。
「北境有童謠,誇著新政和盜匪,罵著舊禮和夫子。鞍馬城裡的人慶幸,幸得有大帥這樣的草莽壓了世家一頭;鞍馬城裡的人在懊喪,遺憾像大帥這樣的梟雄也從良了俗世。」
「先生教的好,點的透徹,如醍醐灌頂吶,甚至還喚起我腦子裡的一樁舊事來。」杜兆麟笑道,他也不等桃兒回話,就又自顧自的說起來了:「褚稷將軍英雄也,可他也怕大帥叱責。有一天吶,日子不錯,大帥沒罵他,這小子反倒是嚇破了膽,巴不得大帥能狠狠罵他一頓,甚至是打將一番。」
桃兒望著杜兆麟,她這少女心性最是能被故事和八卦勾去魂的。
「如何?」
「大帥只說了一句,你為何不跟那落幽山的八千人一塊去死呢?」
杜兆麟搖著頭,他笑得很放肆,把冷冽藏在眼底,逼得淚水滾落了下來。
桃兒說得沒錯,大帥他啊,也從了良吶。
「你休怕,先生是憶起舊事了。我家桃兒說得對,隱騎怕什麼埋伏呢?道理和現實都這麼順了,天都要佑我,就走莽陽山!」杜兆麟拿袖口拭了拭眼角,他是擰著牙說出這話來的。
桃兒明白,裡面還藏著句:我杜兆麟怕從良什麼呢? ……
藺昭是身上帶血回來的。
渭南山關的將領原本是會嘲弄他一番,然後再罵罵咧咧的給這小子悉心敷上藥膏之類能痊癒的東西。
可當看見藺昭身後跟來的敵軍時,便紛紛豎起了拇指,由衷讚歎一句:你還真是狗niang養的,這都不死。
藺昭咧開嘴笑了,他忍著痛回懟了一句:「你們哪個再看不起小爺先跟隱騎交交手再說!」
少年很開心,雖然他是灰頭土臉回來的,可自己麾下的部曲可沒折多少。更為關鍵的是,經此一役,藺昭敏銳的覺察到這幫曾經的鄉野烏合是能讓人刮目相看了。
如果林帥再問他,「你手底下的鄉民能成殺人的兵嗎?藺昭敢拍著胸脯,中氣十足,大聲回他的話:「縱使讓做孤軍也無妨!」
隱騎吶,他們肅殺,可並不張揚。
旗子是不立在中軍的,它經常擺在排頭兵的前面,由一個所謂的幸運兒來照料,一波又一波的獵手前赴後繼,哪怕是最慘烈的時候,這旗子也未曾折斷。
從沖陣,襲掠,圍剿到屠殺,鬧到了現在,他們經歷最多的反倒是敵陣不攻自潰。
關外面的褚稷是很開心的,他搓了搓手,攏著袖子審視起這些被他親手調教出來的舊部。
祁廖和邱少安也很開心,一瞬間,恍惚著,他們甚至替自家將軍打起了擁兵自重的念頭。
關外面是喜氣洋洋的,對下陣來搦戰的敵將不管不問,反倒是忙著給隱騎們接風洗塵。
林長天站在關隘上,他苦笑著,知道這兩軍的平衡今兒個起算是破了。
他踩了踩厚實的地面,要把這希望全寄托在地勢天險上嗎?
也虧得隱騎不擅攻城,這可能是無數壞消息中唯一能聊以慰籍的了。
唔,老天爺是存了心要刁難我嗎?這也忒不順了點吧!
林長天胡思亂想著,他臉上的幽怨都快隨著風吹溢到關口下面去了。
憑甚自己所有的謀划都料中了,命運卻在最關鍵的節骨眼上站了出來,給他林長天,甚至是整個泗山的人講了個玩笑般的道理。
成事在天,謀事在人。
「道理和現實,看起來都沒站在我這邊。」林長天喃喃道,索性躺在夯實的地面上美美伸了個懶腰。
爺不伺候了!他很想指著天大罵一句,然後就這麼幹了,可惜.……關隘一破,除了他能遁走,其餘人是活不下來的。
泗山上有句老話,男人茫然無措的時候急需個識人心的女子站在邊上安慰一番的。
可惜他林長天沒有女子,不過識人心的倒是有一位。
許用慢悠悠的走了過來,他在林長天身邊坐了下來,嘴裡打趣著奎生:「奎胖子老覺得自己是率一孤軍去敵後方打游擊的暗將,可惜到了到了,給他的差事永遠跟「戍守」是脫不了關係。」
「這話有理,這廝老想著提劍救邊去,可爬到關隘上才發現,合著自己鬧了半天還得像只千年老鱉一樣縮在城頭射箭,下去跟人短兵相接那跟送死無異。」
悠閑的林長天微眯著眼,如同漢子看見床上光不溜的婆娘之後脫下了衣,快活得很。
「呦,其實我泗山還有個人,平生最好認上蒼為父,一口一個自己是天選之子,結果到頭來……唔,你爹又不要你了?」
許用話說得很刻薄,他想把這條鹹魚刺激的翻過身來。
可天選之子是沒隨他意的,那位瞥了眼天上的浮雲,努了努嘴,他覺得這些棉花狀的東西跟自己一樣懶散。
只不過它們還有個終點,自己卻是還沒摸能到方向。
「別看咯,隱騎又怎的?咱家烏龜兒堅實,他們上不來!」
「許老蔫,你就不怕奎生把你摁在牆頭用斤兩的絕對差異來懲罰你嗎?」
林長天打了個哈欠,他還真不怕這勞什子的隱騎,你再猛能有餘百里犯渾的時候混蛋嘛……
「挺怕的,可我更擔心那廝的龜殼抵不住人家刀劈斧削。」許用一本正經的說道,他總喜歡對奎生調笑個不停,大概是因為一個有著光頭的胖子實在是.……太炫酷了些。
「你鬼心思比我很多,既然龜殼可能擋不住,那有別的法子拿來支使嘛。」
林長天是隨便問的,他也沒指望許用能想出什麼破局之計來。
畢竟大家都是溫水裡的青蛙嘛,嘴上講著要跟馬輝死耗,可憑泗山的家底那鬧到最後說不好是要食人的吶。
唔,把奎生切開分成九十九塊應該是能撐一頓的,林長天腦子裡竄出個古怪念頭,他也是忍不住把調侃的對象代入成一個光頭的胖子。
可許用真的點了點頭,這荒唐程度,比起把奎生如何公平的分成若干塊可還要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