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被人吹捧上天的,只有經衰不變的時局和安逸。
莽夫的心思里想著什麼呢?
躍馬揚鞭,從南面打到北面?好聽信了大人物的鬼話,提攜玉龍為君死?
建功立業,生來無患大丈夫。
那像他們這些小人物只得栓著條爛命去混口飯吃,討誰的嫌不重要,當誰的差也不重要。
北域的人好賭,喜歡跟天老爺那裡搏個前程出來。他們最不信命,卻也是最服氣造化這弄人之物。
無論是竊一境的大匪,還是佔了個沒人山頭的愚賊,心裡從頭到尾渴求著的也不過是一份安逸。
大匪想讓江山穩固,人心向著他來,好使自己名正言順的脫了惡身,安坐在那把權柄的椅子上。
愚賊是做不大的,他們在小蝦米的時候就滿腦子惦記著苟活於世,直到帶著自己的安逸一塊入了墳土。
唔,天下人都有過一個共生的痴夢。
大匪的口裡多吐出些殘羹冷炙,不就夠小賊們裹腹了么?
惡人讓氣得原形畢露,他們把說這話的人抓出去給砍了,指著地上的屍首嘶吼道,這樣做,我怎能安心!
哦,善吃飽了會想起施粥布衣的事來,惡吃飽了滿腦子卻都是如何讓別人挨餓受凍的齷蹉。
往往這惡藏的很深,甚至能裝扮成善去施粥布衣。
它握緊了人的私心——比命還重的安逸 ……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杜兆麟是這個模樣的,他品茶,哼曲,在悠閑與自得中決定他人的生死。
虞文若壓了他十年,這其中的辛酸其實用盡再多的修辭也不過一個直白數字的比擬。
不過一切都灰飛雲散了,他要挺直胸膛,努力使曾經的苟且被人遺忘,好端出副架子來,重新審視自己活過的天地。
行坐不端,冠冕不正。
可哪個敢來教他行禮?哪個又敢捋著鬍子顯擺自己的地位?
杜兆麟冷笑著,他絲毫不顧及自己的院落里是否有別家的探子。
「一切都是承了大帥的恩情吶,這怎讓人還的清呢?」
他自顧自的說著,決定再去馬輝府上「學詣」一番。 ……
循著東街,七拐八繞,走到自己來過無數次的府邸,他輕輕叩響了門。
僕從把他迎了進去,一路上躬著身子,卑禮十足。
馬輝還在那片院落,獨自飲著酒。
「大帥好雅緻,尋個清凈地方一人小酌上幾口,美哉美哉。」
杜兆麟屏退了左右,身子作揖,口裡吐話。
「老友沒剩幾個啦,最了解本帥的傢伙把自己給作死了,沒人作陪可不得自己跟自己喝嘛。」
馬輝嘟囔著,像極了喝醉后的懶漢。
「這算哪門子事啊!我來陪您淺斟幾杯?」杜兆麟說著,身子坐到馬輝的旁邊,伸手欲拿另一個杯盞。
「你還是放下的好。」馬輝的語氣很平靜,似乎真的只是給杜兆麟一個建議罷了。
杜兆麟面色一僵,老老實實的放下了杯盞,狐疑的看著馬輝。
「冠冕不正,站直!」
杜兆麟全身抖了個機靈,連忙站了起來,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
「你找本帥是來說公事的,還是講私情的?若論私,何以著官衣?若論公,何以忘尊卑?」
馬輝厲聲喝道,整個人暈暈乎乎的,分不清是借著酒勁說瘋話,還是存了心想要收拾一頓這位眼巴前的紅人。
「自然是……公事。」杜兆麟回著話,面上能看出有幾分委屈。
「今兒輪不到本帥當值,公事不談,私情.……可以一敘。」馬輝又灌了一壺酒下肚,他顯得有些愜意。
杜兆麟臉上的委屈愈盛,他攏了攏袖子,也不回話。
「有甚委屈的?把那娘淚給我憋回去!」馬輝頓了頓,又忍不住插了一句:「怎麼,本帥跟你敘舊還要我先開口不成?」
「不敢,只是大帥何時有當不當值這一說了?」
杜兆麟背過了身,用袖子擦了擦臉。
他顯然是很委屈的,他顯然是受了委屈不敢講的。
「我自己給自己放個假還不成么?什時候鞍馬城輪到著你來管老子的閑事了?」
馬輝還是在罵,只不過語氣卻是輕鬆了許多。
杜兆麟哪敢頂嘴,他躬著身子忍罵,也不敢開口。
「還記得你我是怎麼認識的啊?」
「怎敢忘?十餘歲的時候闖下了禍事,娘親帶著我從虞氏逃了出來,半路上死掉了,我力竭走不動道,正好碰著了您,還以為是個救人命的良家子,誰成想他娘的竟然是個土匪頭子。」
杜兆麟搖了搖頭,過往中只有提及這一段時他是笑著說出來的。
「你他娘能不能文明些?話要說好聽點,小子,那叫敢於反抗世家壓迫的自由鬥士!」
這鞍馬城的梟雄絲毫不避諱,把酒瓶扔到了牆角,起身拍著杜兆麟的腦殼說道:「那時候還沒覺醒世吶,可講道理的根本卻都如出一轍。現在是拿刀劍,以前可靠的是槍炮。」
「這我曉得,虞氏還想上山討人來著,結果槍炮聲一響,您挎著把刀就去找虞文若的麻煩,那老小子也識時務,當狗當了一輩子,臨老了才對主人呲起牙來。」
「知道你心裡藏著怨,虞氏上上下下,就連對你死在路上的娘親也帶著恨。可本帥還是要說上一句,虞文若,你還是少罵兩句為好。」
杜兆麟撇了撇嘴,一臉不忿,全當是大帥不願聽自己罵他的狗罷了。
「你小子戰戰兢兢活了無數個日月,又如履薄冰趟過了十年,於情於理,也該輪到你露臉了,只不過仇恨是一劑猛葯,足以讓人捨棄安逸,隱忍數年,但可別裝著裝著忘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
眼前的男人身上全然不見了狠戾,他倒像極了一位父親,正在對自己的獨子安頓著什麼老生常談的道理。
杜兆麟有些恍惚,他愣神了,這是……北域三雄里最主殺伐的那位爺?
「私情敘夠了,本帥的假也放到頭咯,來談談公事吧,把閣下的尊口先撬開,讓我聽聽你這廝的高見。」
馬輝踹了杜兆麟一腳,示意他坐著回話。
「您這可真是……率性而為啊。」杜兆麟苦笑道,馬輝的流氓脾性他是知曉的。
還說是什麼古之七望的族脈,那不純屬扯淡嘛,但偏偏這事還讓林遠和成玉一起緘默,離譜程度絲毫不亞於裘安跟那位大人的關係。
「唔,內政之事理的差不多了,亂黨該殺的沒活,從眾世家皆唾罵虞賊墳墓,向您告饒乞憐,如同喪家之犬。」
杜兆麟臉上不禁莞爾,看得馬輝心底生疑。
「你這廝怎不說了?心裡又憋著什麼壞吶?」
「眾狗之中,必然生一犬王。虞文若曾為世家領袖,平日無事,眾狗便叼來自己的骨頭孝敬首領,可有了災禍之後呢?眾狗可以得生,而歷代犬王必會赴死。您不覺得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么。」
馬輝搖了搖頭,他不覺得好笑,因為自己這屁股底下沉著的正是犬王之位。
「我曉得你話里的意思,可狗還是要用的,畢竟他們再如何呲牙咧嘴,也成不了狼。不過內政既安,這外面的事嘛,你杜兆麟想走那步棋?」
杜兆麟指了指南邊,意思很明確。
「兵戈起銹,士卒鬱郁,馬放南山。再不挑塊骨頭來啃,恐怕以後就安心吃素了。西邊林遠打不過,東面成玉吃不下。思來想去,還是挑渭南山關以南的地界下飯為好。」
「你明講是去找泗山的茬不就行了?」馬輝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
杜兆麟攤了攤手,示意自家大帥注意儀錶。
「泗山那伙子可不是什麼流寇,正兒八經的邊軍血統,山上的能人也蠻多的,通神境界的山主,敕天的老兒,善守的奎生,沖陣之將陳子良,許用等等。攻守俱應,怎麼看.……也不是塊好啃的骨頭。」
馬輝說話的模樣很認真,不過落在杜兆麟的眼裡,全然是當自家大帥在一本正經的講著笑話。
邊軍血統?可笑至極,百里亭燧都不在了.……
敕天的老兒出不了手,通神境的界者自家也不是沒有。唔,善守的奎生?沖陣之將?
他們加起來能請的動褚稷出馬么?
「您……這一大通道理其實都沒道理可言。」杜兆麟搖了搖頭,站起來伸著懶腰,心裡籌措起了對林遠的謀划,他屬實是沒把泗山一夥當回事過。
馬輝大帥心情不錯,一掃前幾日的頹廢,跟杜兆麟笑道:「褚稷勝在命數,指不定那廝也會折在了泗山呢。我是老了,想過幾天安生日子,你要想打,就帶著兵馬放手去做,只一點,別白白費了部曲性命。」
杜兆麟微眯著眼,狐疑的看了眼馬輝,他心底里甚至升起個荒誕的念頭:不是自家大帥讓邪祟上了身吧?
不過很快他還是領命離去了,畢竟自己來「學詣」的目的達到了不是?
步子很快,跟來時的悄無聲息比顯得雷厲風行。
這院子里又剩下馬輝一人,獨自飲起酒來,說不清是瀟洒還是落寞。 ……
(上一章的地名有誤,已更改。易水河變更為北碭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