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長天神情淡漠,似乎沒有摻雜一絲人間的煙火,只是安靜的看著堂下的吵鬧。
今日的帳中人很多,除了泗山的將領還有兵卒中的代表,儘是些豪勇。
奎生叫他們兵勇,林長天私下裡罵作兵痞。 ……
「聽聞馬輝那廝本來姓曹為了躲避仇家才改姓的,原先以為是謠言今日看來……」 「嗯?你別把話說到一半卡住啊,神神叨叨些什麼啊。」戚勇驀地竄了起來,看著故意不說后話的呂梁瞪大了眼。「嗨,瞧瞧你那沒文化的樣子,get不到點了吧。 我問你,古之好人妻的那位你可知是誰?」 「嘿,你要聊這個我可就明白了,這馬輝竟與那曹賊無異?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廝說話老是只說一半,怎麼,祖上也是位宦官?」
「宦官?」呂梁撓了撓頭,有些不解:「雖然不是很明白這種有文化的詞怎麼會從你的嘴巴里冒出來但是這跟宦官有什麼關係呢?」
戚勇把頭揚的高高,鼻孔對著呂梁,擺出一副倨傲姿態:「下面沒了的道理都不懂嘛,就你這廝也配嘲諷我文化低?誰知道當年泗山掃盲你呂梁是怎麼矇混過關的。」
「戚老二,你小子平胸里加墊——裝什麼B呢?只是以前我爺爺曾叮囑過我父親,我父親也對我說過家族裡有不孕不育的遺傳病來著,想來這祖上是什麼人物還真不好說。」
戚勇面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想著呂梁也老大不小了,於是這到嘴邊的話讓他生生給咽回了肚子。
帳中的嘈雜還在繼續。
裘安一邊攪玩著衣角,一邊在心裡安慰著自己:不生氣,不生氣,跟一幫大老粗有什麼可置氣的呢?謠言止於智者,這泗山之主看著倒也穩重……」他這麼想著,抬起了懊喪的腦袋,抹去了臉上委屈的淚水,帶著幾分熱忱,把希翼的目光投到了林長天的身上。
「肅靜!」 「穩重」的泗山之主接下了這份希翼,在後者殷切的目光中擺了擺手,罵停了泗山眾將的七嘴八舌。林長天緩緩走下了台階,脫掉絨衣披到了裘安的身上,嘆了口氣,扶著他的肩膀,真誠而哀憐:「很委屈吧,這世道就是如此,你也不在岔路口,可過不過橋,卻由不得半點。」裘安點了點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他覺得自己沒看錯人。
林長天嘆了口氣,語氣嚴肅了許多:「生,我們控制不了,死,我們控制不了,但生死之間的事情那是輪得著我們管的。看你年歲也比我大不了多少,那且容我姑且當一回長輩,大弟,可不能因為馬輝是你的親爹就上山認賊作父啊!」
裘安:??? ……
「大帥,老實講,我現在要說跟馬輝不是那種瓜葛,您山上的將軍們有人信的嗎?」裘安有氣無力的說著,他實在是有些後悔,自己當初還不如索性死在戰場上拉倒,也省的受這種屈辱。
林長天眼珠子轉悠了起來,臉上帶著抹神秘的微笑,似乎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斗膽問一句大帥又在琢磨什麼倫理關係呢?士可殺一次但不可三番羞辱,您就別再給某家找個爹來了。」
「可是這位裘安小兄弟,你若是不說些更為勁爆的真相來遮住謠言的風波,那在眾口鑠金之下,這謠言自然也會成了真。」林長天搖了搖頭, 收起了臉上的嬉笑,指著中土的方向畫了個圈,淡然說道:「這道理,無論是中土還是北域,都不過一個模子,同樣適用。」
裘安望著林長天有些出神,許久之後搖頭苦笑,似乎是認了命一般:「那還是隨您的部下說去吧,畢竟真相實在俗套,不過是一位悍匪欠下了一族大姓終生還不完的一個人情罷了。您也別想著打聽這其中的詳細,我也只是扮演裡面微不足道的角色罷了。」
裘安的風輕雲淡反而是讓泗山上的眾人止住了亂嚼的舌根,不會動的玩物誰有興趣戲耍呢?畢竟又不是充氣的.……
林長天揣摩著下巴,半響也沒個話說。柳青山走了下來,拄著拐杖仔細將裘安打量了一番,捋起鬍子沉吟著說道:「既然是名門,想必也有些年頭。這北域的古姓里有姬氏和姜氏,再往前到了那通天至聖之間,相傳是華胥氏孕及萬物,后誕下三皇伏羲,以令世間清明。老夫且問你,「裘」姓這別門的小族是承脈哪一氏的血統?」
柳青山的一席話說愣了裘安,他臉上有些驚訝,甚至是錯愕:「未曾想在這小小的泗山能碰見您這樣通天的人物,實不相瞞,本門源於姬姓,道統承自北域古之七望:馬,周,林,成,趙,李,仇中的周氏,按著正理,也與仇氏出自一脈。北域大亂之後,又逢「覺醒世」的到來,我族便在機緣巧合之下忝列在名門之中」
裘安老老實實的回了話,畢竟能提起古氏承脈的人物那可是北域中鮮有的大能,在從小到大的光景之中他也不過是只聽自家族長提起過一嘴罷了。
「聽前輩談吐應不是寇匪之流,可否勞煩您多費些口舌?」裘安躬著身子,沒有半點的不耐,恭敬如斯。
柳青山笑了起來,渾濁的雙眼中有幾分顯而易見的欣慰,他扔去了拐杖,直起腰背,如同一座曠日消弭的大山重振巍然。「老夫是罪族的惡徒,不幹姬姜二姓,更別提古之七望的宵小之徒。伏羲氏為父,女媧氏為母,就是那人祖華胥氏也能攀的上關係!」
姑息天地之惡,是曾經的罪族。
帳中的私語少了很多,迷茫者迷茫,惘然者惘然,所謂清明,似乎已是昨日的定局。
「他二人神神叨叨,那是別家的舊事,與你們何干?一個個眼珠瞪得溜圓,是為那般!」林長天冷不丁的插了一嘴,斥罵聲的蔓延,把這僵冷都打破了些。
這位幾個月前才上位的泗山大帥,北域之南新晉的主人正端坐在堂前,眼中有異樣光芒。「裘安,我且問你,現在這七望傳下來的有幾何?」
「只剩下成,林二姓了,成氏中最為出名的莫過於北域東面的成玉,而林氏中的那位自然也就是西邊的林遠了。其實真要說起來,據傳這北域三匪中剩下的馬輝大帥其實來自當年七望中馬氏一脈,可畢竟是遭了難的大族,活下來的都是些旁系,按照規矩,只能自己重新立門,不得提主家的名號。」
「遭了何等的大災,能讓一個古族沒留下嫡系的親傳嗎?」
「與北域邊關被破有關……」裘安對柳青山拱了拱手,一躬到地,話也只說了半句。
其實這也夠通透的了,後面藏在心裡沒出來的,自然就是與罪族被屠戮有關的事了。
這往事被人揭開傷口,柳青山卻也不惱,坦然受了裘安的揖禮,身子骨未曾屈了半點。
「您瞞諸將的太多,您和余百里嫌我力弱,不肯講的也太多。」林長天有些惆悵,似乎是不經意的回了頭,正好看見泗山悍卒嘴裡難停的絮叨便不覺間冷笑了幾聲,但硬是把惡言給咽了回去。
這帳上的兵勇大半出自奎生麾下。
林長天扣緊了袖子,漫不經心的整理著儀錶,似乎是即將赴會一般。
若我不是承了別人的威風,怎能讓泗山將領之下的各位豪勇心服?
平叛張毅,你等嘴上高呼勇武,心裡哪個卻還不是把功勞歸給了自己?
消融歧視,同化新匪,你等手上做著,心裡哪個卻還不是把自己當成了老子天下第一?
直到今日,就是定了渭南山關,你等也仍然覺得是自己的威風,彷彿這山上的將帥哪怕是換一批來也能立下不世的功勞。
大帥未曾昏庸,主將不敢居功,倒是你們這幫悍卒個個驕傲的很吶,
可這般的驕兵為何聽了馬輝的名字便嚇得連兵戈都握不住了?
怎麼,原來不過是一幫井底之蛙?
他當然是開心不起來的,原本的淡漠,也壓抑不住了戾氣。
「柳前輩,您今兒索性說出來,將來為罪族報仇的時候,也好讓我們知道,面對的是何等強大的敵手。」
柳青山蹙起了眉頭,不明白林長天這樣說的用意。「敵非凡人,你不知道嗎?還是少累及大家的性命好了。」
悍卒們鬆了口氣,又各自發起了牢騷。
戚勇微眯著雙眼,貼在了呂梁的耳旁:「老呂,今日有些,太吵鬧了吧。這些都是誰帳下的兵勇,怎麼都是些生面孔?」 「噤聲!你想想能是我們帳下的士卒嗎?這伙子全都是奎生將軍手下的兵勇,渭南山關一戰的最大的功臣,嘖,現在山上的風頭嘛,也正是.……」
「呂梁將軍不妨說出來,這山上的風頭正是怎麼了?」
呂梁正對上林長天的眼神,硬著頭皮咬了咬牙,索性一股腦說了個痛快:「回稟林帥,奎生將軍的手下這些時日來驕縱的很,見上將不行禮,視同袍如無物,近日因此而起的衝突倒也不少!」
「可對主帥不敬啊?」
「這.……」呂梁被噎回了話,訥訥半天,不敢再出一言。
林長天站了起來,神情倨傲,兇狠而冷冽。
「我替您說吧,連你們的主將奎生見著同袍也不敢居功自傲,那本帥倒是想問問,各位豪傑,何至於聽到馬輝的名號便嚇個半死呢?」
兵勇們梗著脖子,似乎頗有不忿。
「林帥,您這話就偏袒了不是,我等也是為泗山著想,怎麼就害怕起馬輝了?」
「既如此,那即日便行軍北面,好讓各位大破馬輝,為我泗山建立不世基業如何?」
兵勇之中脖子犟的通紅的那位直接跳了出來,抱拳說道:「您要嫌我們不順眼,殺就殺了,休要兄弟們去做這送死的活計!大帥,不是小的多嘴,您看看這山上還有哪支部隊能與我們相提並論的?」
「李祿兒,你找死不成!什麼時候輪到著你站出來說話了?滾出去回軍領罰!」奎生朝著李祿兒怒喝一聲,斥罵了一頓之後又轉過身來對著林長天說道:「林哥莫怪,這軍中將士多……」
林長天擺了擺手,奎生暗道不好,正欲接著說些什麼,在這位泗山大帥拔出刀以後一切就都回歸了寂靜。
「既然不服,擇日另選一軍與你們爭鬥一番,都無將領指戰,分個高低如何?」
李祿兒嘴角冷笑連連:「謹聽林帥安排!只求選些能打的上來,別到時候敗了您的興緻。」
「好,今日便散了吧,本帥也心乏了。」
奎生抿了抿嘴,但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從小一起長大,他還不知道林長天的性情嘛。
如同深海里的汪洋,波瀾不驚,可眼裡也同樣容不下一滴沙子。 ……
帳中孤清了許多,林長天癱坐在帥位上,似乎很是頹然。
柳青山捋了捋鬍子,笑著說道:「今日做的不錯。」
「您看出來了?那得給您道個歉了。」林長天沒抬起身來,依然把臉對著天花板愣愣出神。
「剛坐了這位子幾個月便學會借勢殺人的手段了,雖然用的是老夫,可以後的敵人只會愈發棘手,你小子心思多點也沒什麼,只是切忌,別讓這位子把你給束縛住咯。」柳青山搖了搖頭,撿起了拐杖,佝僂著背,走的十分緩慢。
林長天苦笑著,自己的性子只有自己最為了解。
他從小就是波瀾大海上的小船,雖飄搖不定,但無拘無束。
羈絆什麼的,實在是太遙遠也太沉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