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夙顏聽完晉宇的話,隻抬頭望了眼天,又起風了。照這個趨勢,雨勢必會更大的,她也許該回去了。她剛渡完劫,又受了傷,正是最虛弱的時候,身子是萬萬經不起一場雨的洗禮的。
她頭上還頂著那片蓮葉,不得已用手將其扶住,這對現在的夙顏而言實在是一個高難度的動作。她感覺骨頭要散架了,手臂一直發抖。夙顏小心地換下一隻手,考慮著要不要坐到地上看常亦楠與伊紅美藍打架。
老實說,她從未見過常亦楠如此正經地與人過招。他的修為自是不必多說,用深不可測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伊紅美藍當年也是享譽六界的奇才,數萬年來一直在寸天穀內悉心修煉,一身修為比之常亦楠自然也是不遑多讓。如此旗鼓相當,兩人自是打得難舍難分。
夙顏一點也不擔心常亦楠,在她心裏,他幾乎是萬能的,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她頂著蓮葉,挪到姣池身邊,看著她散開一地的黑袍,靜默片刻……坐了下去。
真……舒服……
姣池身上早被施了法,動不得也說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夙顏在她繡著曼珠沙華的衣袍上坐下,氣紅了一雙眼。
到底是位高權重之人,隻適合捧了茶或酒水端坐在首位上與人談判,發號施令,親自動手打打殺殺這樣的事做起來必定是有違大局的。常亦楠與伊紅美藍雖水火不容,卻也沒到天崩地裂都要不顧一切殺下去的地步,隻過了些招,解了半口氣便又落到了地上,兩三下便規整好了亂掉的頭發絲和衣袂。
夙顏受了傷,如今半點靈力都使不出,多少有些忌憚伊紅美藍,怕她出陰招,自己拖了常亦楠的後腿,便將姣池的裙擺往後拽了拽,坐到了姣池後麵,擋住伊紅美藍滲人的氣勢。又假裝詢問當下情況,將晉宇叫了過去。她所受的天雷十分特殊,加之流寂之前給她吃的那兩顆丹藥,旁人半點也看不出來她受了傷。否則即便姣池半死不活倒在這裏,也是要拚了半條命動一動夙顏的。
常亦楠與伊紅美藍齊齊看了夙顏一眼,沒說什麽。雨水積在蓮葉上,夙顏稍一動便凝成一股細流,嘩啦啦落在姣池身上。姣池被堵住了嘴,從嗓子裏冒出來一聲怒吼,被夙顏一個笑眯眯的眼神堵了回去。夙顏看著伊紅美藍和常亦楠,好心提醒:“你們繼續,我隨意。”
話雖如此,伊紅美藍身後的人還是握緊了手中的兵器,一點一點往前麵移動,極其小心地護在她周邊。麵前這個是出了名的手段殘忍利落,沒人願意在他麵前托大。
伊紅美藍說:“姣池公主是我伊紅教護法,身份尊貴非比尋常,如今教內閉關些許,二殿下便火急火燎要來劫人,也不知是何用意。不過本座早就聽說媚骨天成者能導天下局勢,二殿下為了姣池公主跋山涉水,也不知是為佳人國色,還是為了這天下歸屬?”
她說這話的空當,已有四人從她後麵繞過來,將夙顏與姣池圍在裏麵。而夙顏之外,那四人之內,便隻有一個晉宇。
夙顏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姣池,又看了眼晉宇,右手不動聲色地撫上左手手腕上的手釧,片刻後,又鬆開。
常亦楠笑了笑,突然便揮了一掌,淩厲的掌風刮得夙顏臉生疼,人卻絲毫未傷,四周那四個伊紅美藍的手下卻已飛出去老遠,鮮血吐了一地。
他這一招,伊紅美藍沒能攔下來。
伊紅美藍臉都綠了,自郝連趹死後,伊紅家族被抄,她便帶著一幹人等躲進了寸天穀,自成一教。多年來身居高位,雖懂得居安思危,時刻未忘報仇的本心,卻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人這樣挑釁,尤其是挑釁她的人還是個比她小的常亦楠。
她冷冷一笑,周身氣勢陡然凜冽起來:“不過幾條賤命,無所作為的人本就該死,還得多謝二殿下幫本座清理門戶!隻夙顏上神,哦,該尊稱一聲紫曄神女……”她臉上勾出怪異的笑意,說,“紫曄神女在此,有些事,還是趁早說個明白的好。”
夙顏不知從哪兒翻出一把小顆卻圓潤的東珠,手上纏了根金絲線,在穿珠釧。聽了伊紅美藍的話,她抬頭看她一眼,又看常亦楠一眼,低頭繼續穿珠釧。
這一串得掛在最前麵,是十二顆好還是十八顆好?
她神色很專注,再也不管伊紅美藍與常亦楠之間是如何的劍拔弩張,甚至她裙袂一角被雨打濕了也沒有反應。
未幾,一名男子匆忙跑過來,在伊紅美藍耳邊低語幾句。隻一瞬間,她臉便失了血色,白得徹底。她看著常亦楠,一邊嘴角緩緩勾起,笑得詫異而嗜血。她眸中迸綻出瘋狂,大有玉石俱焚的趨勢。
她看著常亦楠,點頭,冷笑之中,連說了三個好。
就在剛才,一炷香之前,常亦楠的人,直搗寸天穀祭趹殿,燒毀了她為郝連趹設立的牌位。
郝連趹死後,屍骨無存,她撿了他尋常愛用的幾樣東西封在盒子裏當做靈柩,又尋了塊千年古木刻了塊靈牌一同放在祭趹殿內日日照看。兩萬年,她每日都守著那一方空間度日,幾乎都要以為郝連趹還是那個郝連趹,活生生的郝連趹。他哪兒也沒去,也沒被流寂殺死,就安安靜靜地陪在她身邊。
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
可如今……
不過片刻功夫,因為一個姣池,便讓常亦楠有機可乘,毀了她親手設下的靈位。
她怒火中燒,幾乎就要失去理智,猩紅的眼看見常亦楠臉上一閃而過的笑意。
打蛇打七寸,這一切,他謀劃已久。不剝去她伊紅美藍半身皮,他便對不起當初夙顏在怨靈陣中受的罪。
他彈了彈衣袖,笑得雲淡風輕:“本殿隻是想讓你知道,如今這魔界,真正當家做主的,還不是你區區一個伊紅教!”
雨越下越大。
夙顏正了正蓮葉,站起來,順帶將姣池也拉了起來。再躺下去,她就會變成一個泥人,夙顏隻想看好看的東西,不想看一個醜八怪。
她胸腔內氣血翻湧,喉嚨裏都是掩不下去的血腥味。她幾乎直不起腰,將晉宇拉到前麵與姣池並排著,擋住其他人的視線。若是讓伊紅美藍知道她受了傷,那才不好收場了。
然而事實上已經不好收場了。
於伊紅美藍而言,最重要的東西,莫過於郝連趹。
一瞬間,周遭的樹木仿佛又緊密了幾分,一層一層裹得人喘不過氣。大雨傾盆而下,伊紅美藍嘴角扯起一抹嗜血的弧度,說:“那沒關係,因為……”她指尖聚起一個黑色的光球,“我知道你最在乎的是什麽!”
一陣風從伊紅美藍指尖掠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夙顏飛去。常亦楠身形一動,卻是比那光球更快。
夙顏瞪大了眼,姣池擋在她前麵,她隻看得到那一個光球邊緣的微光。她一條命懸在那兒,她卻不害怕。她知道常亦楠會救她。
那微光迅速逼近。
夙顏抓緊了衣袖。
晉宇全身肌肉瞬間緊繃,右手已拽上了夙顏的手臂。
一切隻在電光火石之間。
快得讓人來不及細想。
常亦楠帶著那一抹高挑的身影穩穩躲開,他身上濕透了,雨水浸過額前的碎發往下掉。懷中人被他護得極好,沒有半分損傷,他頭發卻被那飛速移動的光球灼焦了一縷。他摸到懷中女子衣領上的繡紋,高貴繁複,是夙顏從未有過的裝扮。淒厲雨聲中,他聽見肉體撞在地上沉悶的聲音。他的身體,他懷中護著的身體,齊齊僵住。他難以置信地轉身,看見夙顏飛出去老遠,側躺在地上,雙目放空,胸前大片紅色的血跡,那片蓮葉被劈得粉碎,散落在地上。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在雨聲中漸漸弱下去,直至被掩蓋。
那個雨中漸漸凋零的身影。
她是神界尊貴的上神。
是神界新一任的紫曄神女。
是流寂的妹妹。
她的未婚妻。
是天靈體。
修為極高的夙顏!
她沒有躲開!
一瞬間,常亦楠隻覺得,天都黑了。
他鬆開姣池,任她跌在地上,泥水濺了滿身。四周明明有很多人,此刻卻沒有一點聲音,隻餘下漫天肆意的風雨瘋狂地宣泄。
他抬腿想走過去,腳卻生了根一般移不動。
夙顏倒在水窪裏,愣了半晌,才撐著身子,想爬起來,破了皮的手在地上劃出一條長長的水痕。她雙目依舊空洞,失了魂一般,人卻很努力地要站起來。她雙手撐著地,屈起一條腿,用力,又是一聲悶想,她重重地摔下去,墨發砸進地上一汪淺水裏,蕩開數圈漣漪。雨水流進她眼睛裏,又流出來,她用衣袖抹了把臉,努力坐起來。她手臂在顫抖,腿在顫抖,渾身都在顫抖,偏偏眼中一閃而過的執拗與瘋狂,死也要站起來。
這麽多年,她脾氣早就被慣得了不得。她想站起來,為什麽站不起來?為什麽沒人幫她?
她看最近的晉宇,他倒在地上,麵前一灘血水,死了一般。
是了,他幫她擋了大半的攻擊,怎麽還站得起來。若不是他,現在躺在那生死不明的人就是她。
她又看常亦楠,可眼睛被雨水淋了一遍又一遍,模糊的一片,幾乎要睜不開。她隻勉強看到他修長的身影,以及他腳邊完好無損的姣池。她愣愣地垂下頭,又撐著地,顫巍巍起身。
“夠了!”一聲怒吼,也不知是誰的。
她又摔下去。
她揉了揉眼睛,眼中終於有了半絲清明,舉起一雙手,無措地看著。突然,她瘋了一般,狠狠拍打地麵,積水四濺,一時間隻有她拍水的聲音。她紅了眼,嘶聲厲吼:“我要站起來!”
玄色身影動了一動。
她大吼,卻沒有哭:“我不要坐在地上,地上髒,為什麽不要我站起來!”
吼完這一句,又是一口鮮血。
她腦子都懵了,一陣天旋地轉後暈倒在地,身下的觸感,綿軟綿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