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華源已基本確定昨晚以及今天早晨的事與麵前這個女子有關。
原因很簡單,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在偌大的樹林裏刻意等他,順便還能順溜地叫出他的名字,在他確定他們素昧平生的情況下。更沒有哪個女子會愜意地倒掛在剛鬧過“鬼”的樹林裏。
他皺了皺眉:“是你做的?”
沒有主語的話,夙顏卻聽懂了,頗為自豪地點了點頭。
華源又皺眉。
夙顏也懶得廢話,湛影一出刺進泥土:“比一場,你若贏了,我隨你處置,你若輸了,便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夙顏說完,見他皺眉,又補充道,“一個不違反仁義道德的要求。”
華源沉默片刻,點頭,示意其他人都讓開。
十來個弟子倒也聽話,很快便散開了,隻每個人都是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看的是夙顏的好戲。
夙顏又將湛影拔出來,暗自後悔方才不該將它刺進泥土裏,現在都髒了。她取出塊手帕擦拭泥土,說:“公平起見,你我隻比試劍法,內功修為一律禁用,你覺得怎麽樣?”
眾弟子曉得更歡了,一看夙顏便是修為不到家,隻敢出來鬼混唬人的丫頭。如今要來真的,便開始避重就輕了。
華源倒是沒多說什麽,輕輕點了點頭,拔劍的動作依舊順暢。夙顏將一幹表情收入眼底,麵上倒是不動聲色。
無知小民,趕緊趁現在還有時間,好好樂一樂吧,待會定要叫你們知道厲害!
這一招先給甜瓜再打臉,是跟流寂學的,百試百靈。
兩人很快纏鬥在一起,隻看得見一綠一青兩道飄忽不定的身影。
比試的結果,顯然是無甚懸念的。
夙顏位列上神,若是連這麽一個連飛升都未飛過的凡人都搞不定,那她也可以直接從誅仙台跳下去了。
夙顏的劍,精準無誤地指在華源咽喉處,隻再進一分,便可刺穿他的喉嚨。
圍觀弟子皆大駭,眼睛瞪得老圓,臉色煞白。而華源,依舊很平靜。
他後退一步,避開夙顏的劍尖,微微彎腰施了個禮:“姑娘好伸手,在下甘願認輸。”
他這一行禮,身後一幹弟子也跟著行禮。
夙顏笑眯眯的,伸手虛扶了一把:“別客氣啊,人在江湖走,所識皆朋友。我隻問一句,那後麵一群小屁孩,你們服還是不服?”
華源的嘴角,無意識地抽了抽。身後一幹弟子淚流滿麵,幾十歲的人了,還被叫小屁孩,這能服嗎?
但夙顏方才露的一手也足夠做個威懾,一群人點頭如搗蒜,七嘴八舌地答:“服!”
夙顏滿意了,掏出個果子扔給華源:“補充點營養。”她又說,“我贏了你,方才有過承諾,我現在可以提要求了嗎?”
華源轉著手中青油油的果子,點頭:“姑娘請講。”
“這真的是一個雙贏的要求。”夙顏再次強調,“我要跟你一起回禦塵宮。”
華源臉色微變:“姑娘方才說過,所提要求必定是合情合理,絕不違反仁義道德。可鄙宮宮規有言,無幹人等,不可隨意入宮。還望姑娘莫要強人所難。”
掌心一道白光劃過,夙顏收好湛影,道:“什麽叫無關人等?方才我們還打了一架,怎麽這麽快就無關了,你是不是腦子不好用,記性不好?”
華源臉色有些怪,沒說話。倒是身後一名小弟子聽不下去了:“姑娘,我們大師兄說了無關就是無關,你不過是與大師兄打了一架,若這都能算是有關,那我們成日為民除害,順帶買個花生瓜子,這都叫有關了?”
夙顏笑著,點頭。
說話的小弟子氣得臉都青了。
又有小弟子憤怒道:“你這妖女,青天白日為禍人間,居然膽敢冒犯到禦塵宮門上,大師兄不用仙術收了你便已是極大的恩惠。你若再不知悔改,我等今日定要收了你!”
夙顏吃了一驚,不是她贏了在提要求嗎,怎麽就變成她苦苦相逼不知悔改了?
凡人的腦袋,真是個神奇的東西。
華源一直未曾說話,倒是身後一群小弟子義憤填膺,一口一個妖女地叫著。
夙顏很無奈,她身上這麽濃鬱的靈氣,他們好歹也走在修仙的康莊大道上,怎麽連她是不是妖都分辨不出來?
她歎了口氣,一個飛身倒掛在樹上,咬了口果子,說:“今天天氣不錯,有太陽,本姑娘心情好,你們且先罵著,罵夠了再讓華源說話。”
說完,她當真不再理會他們。隻閉了眼,一口一口吃著果子。
這倒顯得華源尷尬了,手裏一個果子,吃也不是,扔也不是。他不經意間打量著夙顏,眉頭皺起來就沒鬆開過。良久,周圍各種嘈雜的聲音都漸漸低了下去,他才開口:“既然如此,便請姑娘隨在下一道回宮吧。”
夙顏一副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表情,翻身下了樹。
所謂皇城外的禦塵宮,但實際上,禦塵宮與皇城中間隔了好幾座大山,尋常人恐怕幾個月都翻不過去。也隻有這些修仙之士,能禦劍出入。幾座大山,反而成了禦塵宮最好的天然屏障。
一行人在宮門口停下,禦塵宮雖是修仙之地,但多少要講究些門麵問題。一座宮城修得極為富麗堂皇,比人間的皇宮還要壯麗幾分。那一方匾額上的“禦塵宮”三個燙金大字,天道暗含,對尋常人妖極具威懾力。
可惜了,那上麵還有夙顏昨夜掛上去的豬頭沾上的血。事發突然,禦塵宮的人隻顧著收拾夙顏去了,還沒來得及收拾幹淨。
夙顏瞥了眼,頗為嫌棄:“趕緊找個人清理幹淨吧,血淋淋的多影響形象。”
華源額頭止不住地滑下三根黑線。現在知道毀形象了,早幹嘛去了,這血不是你弄上去的嗎?
當然,這樣的話,出於禮貌,華源是不會說出來的。
華源摒退了眾人,獨身領著夙顏往裏走。
眼見著殿宇越來越稀少,寒冬之氣越來越重,夙顏不肯走了。黑著一張臉問:“去哪兒?”
華源腳步未停:“自然是見我宮主。”
原來是見主人。
夙顏倒是無所謂,在她眼裏,什麽宮主,什麽皇帝,都是一樣一樣的,並無差別。她唯一關心的,便是怎樣把這華源弄到天上去。
今日她肯帶自己過來,絕不是隻因為那個口頭承諾。更大一部分原因,可能還是他看穿了她的身份。
因著是天靈體,一身濃鬱的仙氣那是藏也藏不住。可修為不到家的人,即便她在腦門上寫了仙氣兩個字,那他們也不可能識破她神仙的身份。這個華源,修為不低,隻怕飛升也不是多大的難事。
夙顏感激涕零,這得給她省多少麻煩。
突然,她腳步一滯,走在前麵的華源腳步也跟著一滯。
夙顏甚驚恐,問:“你多大了?”
華源也頓了頓,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夙顏見狀 擺手道:“你若不想說,就算了,畢竟你還待字閨中,年齡這東西,還芳著呢。”
華源嘴角又抽了抽,道:“虛歲六百。”
夙顏目瞪口呆,連忙用手將快掉出來的眼珠子捂住。
這……這……這華源,這麽老了?!
夙顏真真受到了打擊。她若沒記錯的話,不久前在那樹林裏,她還叫了他身後的一幫小弟子小屁孩……
保不齊,他們也都比她大啊……
搞了半天,她才是那個小屁孩。
夙顏吃驚夠了,安慰自己,修仙嘛,神仙嘛,年齡早就不能代表什麽。她好歹也算個高檔的神仙,這一點自是應該看得更為通透些。
如此,夙顏便平衡了。
兩人再往裏走,到了山頂一處洞口。華源站定,掀開衣袍跪下去,朗聲道:“宮主,今晨之事華源已查清,特來複命。”
夙顏了然,原來時拿她複命來了。
洞口沉重的石門緩緩打開,夙顏先看到的,是灰色的一角。
洞裏走出來一個老頭,花白的胡子和頭發,一身灰袍仙風道骨,也是個裏飛升不久的修仙之人。
夙顏看了眼老頭滿臉的褶皺,又看了眼一旁華源年輕的臉,心裏一聲長歎。同樣是一隻腳邁進了飛升的門檻裏的人,差別怎麽就這麽大呢?莫非這便是傳說中的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山頂風大,夙顏站了一會兒,便覺著有些冷了。偏偏那老頭,哦,不,是禦塵宮宮主,還見鬼了一樣盯著她,老半天沒反應。
夙顏摸了把臉,她還沒好看到這種地步吧?
華源看穿了她的想法,低頭暗笑。
夙顏甚欣慰,這華源,好歹是個喜怒哀樂皆有的正常人,不像常亦楠和流寂,在外人麵前,她就沒見他們怎麽笑過。
夙顏甚惆悵,也不知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轉瞬她又羞愧得無地自容,她是渾天度日混了好幾日了,可他們不在人間,此刻算起來也不知過了一盞茶沒有。
夙顏又歎了口氣,人間的歲月,其實比天上更難熬。
倏地聽到兩聲輕咳,夙顏循聲看過去,華源正朝她使了個眼色。
但夙顏沒看懂。
再轉過頭,卻隻聽撲通一聲,那仙風道骨得厲害的遲暮老宮主,竟已渾身顫抖著,在她麵前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