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照常亦楠所說,他那日處理完事趕過來,在沼澤裏殺了一頭形似章魚的凶獸。進了山林後一路避開陣法,隻不小心進了個幻陣,後來幻陣被迫,他一路往山上尋,看見了躺在樹上睡覺的夙顏和晉宇等人。
以往夙顏隻知道常亦楠修為極高,卻並未親眼見過。如今他們一行無人剛進山便被陣法困了好幾天,幾次險些喪命,而常亦楠一路獨行而來,殺了凶獸,破了幻陣,卻隻是略顯疲態,連頭發絲也隻亂了幾根。
此等修為,顯而易見。
夙顏問,常亦楠這樣修為的人雖不多,卻絕對不至於兩隻手都數得過來,那為何伊紅教已然能安存於寸天穀中數萬年。
常亦楠說,這山並不簡單,他們還處在半山腰以下,再往上尋迷辻花也極其小心避開了所有的結界陣法,因此並未驚動伊紅教的人。若是驚動了伊紅美藍,那這山才算煉獄。
夙顏聽得心潮澎湃,她居然闖了煉獄!
常亦楠笑笑,並未再說什麽。
回程有常亦楠把關,可謂是一路順風,即便有些眼拙的,也都讓他三兩下解決了。
回到滄闌宮,夙顏吃了飯,一頭便鑽到床上睡覺去了。
晉宇四人跟著常亦楠,一路到了書房。
常亦駟死後不久,常亦楠將魔界大小事務都收於掌中,每日也更忙了些。前不久便著人將這書房擴大了近一倍,新加了幾排書架。書房最裏麵建了間小臥房,夙顏喜歡粘著他,有時白天睡覺都要他看著,他便讓她睡在這裏,他在外間處理公事。
他幾日未歸,下麵的人不敢隨意進書房,因此書桌有些淩亂。
他坐下,臉色很不好看,修長白皙的手指在桌麵上一下一下地敲著,房間裏回蕩著空蕩的敲擊聲,一瞬間空氣都凝滯了幾分。
晉宇四人都站在前邊。
“走之前我是怎麽交代你們的?”他沉聲道,“四個人,哪個修為不比她高,結果呢?”
“你們完好無損地回來,她受傷流血,一群男人,還護不住一個女人?還要一個女人來救?!”
喏大的書房,空氣凝滯得風都吹不進來。
晉宇領頭跪下去:“屬下失職,甘願受罰!”
他心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想到夙顏威風凜凜地壓製凶獸,想到她幹脆利落地割手取血,想到她累得一動不能動的樣子,真真是千般滋味。
他壓下那一腔洶湧澎湃幾乎要掙脫出來的衝動,俯首認罪。
無論如何,夙顏拚死救了他們是事實,他枉活了這麽多年,卻護不住她。
身後吳珂三人皆同他一樣,俯首認罪。
常亦楠臉上並無半點表情,道:“自己去刑房領罰吧。”
“是。”
四人起身退下。
“等等。”常亦楠叫住他。
晉宇示意其他三人先出去,自己返身,聽常亦楠吩咐。
“伊紅教那邊,暫時不要有什麽動作了。”他把玩著那塊黑色的麒麟玉佩,“隻要看好,不讓他們有機會作亂就行,其餘的,我另有安排。”
晉宇怔愣片刻,不明白他的用意。
常亦楠挑眉:“愣著幹什麽?”
晉宇回過神,道聲是,正準備退出去,常亦楠又叫住他:“還有,吩咐下去,讓膳房從今往後都別再做芙蓉酥。”
晉宇低聲應了,此等小事,交待了便好,沒必要念著。他鬧心的,是那件事,直到吩咐了下麵的人,他都沒能明白常亦楠的目的何在。
按理說現在常亦駟已死,伊紅教也在那場大戰中損了實力,他們又探清了伊紅教的隱身之所,自是動手清理的好時機。他不明白常亦楠為何會放光這個機會。
晉宇甩甩頭,朝刑房走去。他若能參透常亦楠的想法,他便就是這魔界的二殿下了。
夙顏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連中間的兩頓飯都沒吃。她想伸個懶腰,手卻動不了,掌心還有冰冰涼的觸感,一下一下的,有些癢。
夙顏睜開眼,常亦楠正在給她的傷口塗藥。
淡藍色的藥膏,覆在他白皙的指尖,夙顏莫名就有一口咬下去的衝動。
常亦楠見她睜眼,說:“醒了?”
“嗯。”夙顏懶懶地應一聲,爬起來裹著被子鑽進他懷裏。常亦楠手上還有要,不得已舉起手遠遠避開她,又低頭在她額上親了一下,說:“別鬧,塗藥。”
夙顏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光滑如玉的肌膚上橫空多出條疤,那模樣,要多醜有多醜。她嫌棄地撇開眼,不想再看。
常亦楠好笑,他知道她愛美,卻不知竟愛美到了這樣的地步。他都沒嫌棄,她自己卻先嫌棄了,果然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他拿沒沾藥的手抓起她的手掌,在還沒塗上藥的那截疤上親了親:“不醜,塗了藥就好了。”
夙顏倒也不鬧,趴在他身上看他塗藥,突然想起了什麽,狠狠扭了下身子,手也跟著一動,常亦楠收手不急,指尖狠狠地戳上那條疤。
夙顏疼得直叫喚,卻還頑強地問:“你說了要給我夜明珠的,夜明珠呢?”
“……”他一隻手狠狠箍住她的腰,“庫裏,跑不掉!”
夙顏這才滿意,安安分分地讓他塗完了藥。
除了手,她身上倒是沒什麽傷,隻連日睡在樹枝上,背上嬌嫩的皮膚磨紅了一大片。夙顏不肯讓常亦楠幫她上藥,吃完飯便回了紫燁神宮。
她去寸天穀並沒告訴夙笑,也不知她知道了嗎。乾坤帶裏還有給延壽帶的迷辻花,她邊走邊疊了隻紙鶴給延壽送信。
她呼出一口氣。
誰都好說,最難弄的,是流寂。
當日她自欺欺人當流寂默認了,但以流寂的性子,她平安回來便好,但她如今身上有傷,恐怕這事不會那麽好了了。
她甚至想過一直呆在滄闌宮,等身上傷好了再回去。但若是流寂知道她回來了還一直賴在滄闌宮不回去,恐怕會更慘。
她越想越頭疼,四海八荒犯了錯的孩子迫不得已要回去見家長都是這種感覺嗎?
真不妙。
盡管她千般不願地挪著走,終於還是到了紫燁神宮大門。
一名童子見了她,飛快跑上來行了一禮:“神君吩咐,若是上神回來了,便請直接去景嵐殿。”
夙顏手一抖,哭的心都有了。
她將袖子拽了拽,又縮了縮肩膀,勉強蓋住掌心。她在心裏呐喊:走吧!該來的總會來的!
況且哥哥那麽疼她,怎麽會真的把她怎麽樣?
如此想著,她便膽大了許多,腳步也輕快了些。隻在景嵐殿外時,還是睜著雙眼睛挺了許久,勉強攢出些淚花。
待進了景嵐殿,已是淚眼朦朧了。
流寂一身白袍,正坐在矮幾前撫琴。察覺到夙顏進來,抬頭看她,隻一眼,便又低頭繼續彈琴。
“哥哥。”夙顏眼見情形不對,慘慘地叫了聲,眼淚瞬間便滾了下來。她撲過去,直撲到流寂懷裏,嚎啕大哭,不時眼睛睜個縫,瞧他的反應。
然而那個被喚哥哥的人除了最開始狠狠拔高的那聲琴音外,並沒有任何反應。
夙顏在他眼前揮手:“哥哥?”
他聞聲看一眼她,一隻手將她拉到一邊,一隻手繼續彈琴:“待會再說。”
夙顏欲哭無淚,就不能早死早超生嗎?
她撲過去,將琴抱至一邊,大吼:“哥哥我回來了!”
流寂看著她,抿著唇沉默半晌,終是敗下陣來:“回來了?”
他聲音有些沙啞,像是沒休息好。
夙顏本是想撒個嬌,掉兩粒金豆豆,這事便可揭過去了。哪隻流寂隻說了兩句話,那沙啞刺耳的嗓音便讓她受不了了。
莫不是哥哥擔心她,多日來未曾休息,累成這樣的吧?
如此一想,惶恐悉數變成了自責。
流寂看她變了又變的表情,皺了皺眉,問:“怎麽了?”
夙顏倒杯茶遞給他:“哥哥你是不是沒休息好?要不要睡會?”
流寂一愣,手不自覺地接過茶杯,淡淡道:“不必了,我不困。”
夙顏看他臉上分明有濃濃的倦意,比之昨日常亦楠更甚。但她深知他的固執,也勉強不了。又問:“哥哥你是不是生氣了?”
流寂搖頭,聲音更淡了幾分:“沒有。”
夙顏從未聽過他如此冷的聲音。
也不知為何,她突然就被他有些冷淡的態度激得火冒三丈。這麽多年,他何曾用過這樣的態度對她,即便她犯了錯,受些罰便是了,隻要他不生氣,她怎麽都行。可他如今這態度,隻怕比對陌生人還要冷上幾分,就算有什麽,難道就不能好好說嗎?
“沒有就算了!”她狠狠一揮手,手背重重打在矮幾沿上,連帶著掌心的傷疤一陣劇痛。背上也是火辣辣地疼,她越想越委屈,本準備用來忽悠他的眼淚卻變成了真的。
早知如此,她便該呆在滄闌宮不回來。
她憤憤起身,胡亂抹一把眼淚,飛快跑了出去。
流寂隻看著她的背影,神色複雜,之間被琴弦割破,幾滴鮮血落在上麵。他身子動了一動,似要起身,最終還是沒追出去。
夙顏橫衝直撞,也顧不上旁人各種各樣精彩的目光,一路哭著回了子衿殿。
反手鎖上門,多日未歸的臥房,連杯子擺放的位置都未變過,她卻不知該站在哪兒。
心一酸,眼淚再次滾落下來。
她突然間,就很想回飄渺仙境。